贾立元 | 寂寞的伏兵——新世纪科幻小说中的中国形象
作者简介
贾立元,笔名飞氘,科幻作家,文学博士。清华大学中文系副教授。著有短篇小说集《中国科幻大片》、《去死的漫漫旅途》等。
此外,曾在Science Fiction Studies、《文学评论》、《读书》等期刊上发表学术类文章。作品被译成英文、意大利文、日文等。
本文原为2010年7月在复旦大学“新世纪十年文学:现状与未来” 国际学术研讨会上的发言整理稿,内容有所删减。
现载:《中国科幻文论精选》(吴岩、姜振宇主编,2021,另有张凡导读)
长期以来,人们对科幻文学有很多误解,有人认为它只是为青少年普及科学知识的一种手段,有人认为它是怪力乱神,有人认为它就是好莱坞科幻大片。新世纪中国科幻文学取得了一些成绩,但由于这些误解,这些成绩未能得到应有的认识,因此我愿借此机会,向各位朋友讲几个故事,或许能改变大家对科幻的看法。
第一个故事。都市里一帮精神空虚的男人整天寻花问柳,时间长了感到乏味,这时他们发现一家神秘公司,利用生物基因的技术,以工业化方式生产可以快速生长的人造美女,这些美女在法律上没有人类的地位,被称为“长有卵巢和子宫的纯种动物”,人造美女被放在一个岛上,赤身裸体,供有钱的男人捕猎,男人有武器和装备,捕猎到以后就可以任意处置,但也有可能被美女设计的陷阱抓到后杀死。于是这几个男人就全副武装地来到了岛上,这是一个“重口味”的故事,后来发生了一些非常可怕的事情,各位可以自己去想像。
鲁迅曾说过:“每一新制度,新学术,新名词,传入中国,便如落在黑色染缸,立刻乌黑一团,化为济私助焰之具,科学亦不过其一而已。”在这篇名叫《美女狩猎指南》的故事里,主持人造美女项目的博士竟说这种狩猎活动可以为当地经济做贡献。科学的进步以冠冕堂皇的理由助长着最黑暗的欲望,而几个蒙受过性心理创伤、成年后又被僵硬的社会现实所掏空的男人们,只有在以死亡为代价的猎捕和征服中,才能重新找回生命的激情,以变态的方式释放被扭曲的欲望。
这篇故事的作者就是在座的科幻作家韩松,他笔下的世界是阴郁、鬼魅、压抑和荒唐的,人物是卑微无力的。韩松是个敏感的人,又在新华社工作,每天要接触的大量离奇古怪的社会现实,更能体会现实的荒诞,科幻写作于是成为他抒怀和抗争的最好方式。他认为,科幻能“超越民族劣根性批判,尝试进一步探讨在技术文明背景下中国人日益进化着的诡诈、卑鄙和阴暗,一种以信息化、法治化和富裕化为特征的新愚昧”。如果说,鲁迅的“染缸”给人一种滞重、无变化、静态的印象,韩松的笔下那个鬼气森森的国度,更像是一种动态的、生长着的巨怪,它是“五千年的固有逻辑”与现代科技联姻的产物,是中国社会从传统向现代转型这一复杂历史进程的一个侧面。
复旦大学的严锋先生说,“从某种意义说韩松是先锋文学在新世纪的变奏和延伸”。可以说,科幻的美学特征,使它在探讨某些新的文化命题方面有着特别的优势。
第二个故事。在未来,为了躲避太阳系的毁灭,人类把地球改造成了一架飞船,地球吞噬着自己身上的物质,把它们变成能量,驱动自己,载着全人类在宇宙中漂泊。可以想象这样大尺度的故事何其华丽庄重和悲壮。
这篇由另一位重要科幻作家刘慈欣所创作的小说提出了一个关于“崇高”的问题。20世纪中国文学中充满了崇高而庄重的中国形象,这是与作家们对民族苦难的哀痛与复兴的强烈期许相符合的风格,然而历史的变故使得80年代开始的主流文学中,奇异或新奇性的中国形象成为了主体。王一川教授指出:“‘现代性工程’所生产的富有新的中心权威和魅力的伟大中国在此遭到质疑。”奇体中国替代了庄体中国。确实,社会现实的苦厄和困顿、文学自身的发展要求都使得对现实中国进行崇高庄重的叙事显得单薄而无力。可另一方面,正如王斑教授也指出,在这个“人心涣散,理想空虚,民主参与冷落,公民政治瘫痪的时代,……反崇高的政治,即以身体对抗压抑权威,完全被更大、更‘崇高’的经济发展、疯狂消费的全球政治俘虏了。因此,多一点理想主义的浪漫,没有什么不好。”
如此一来,当代文学如何安置“崇高”成了一个问题。正是在这里,科幻找到了自己的另一个优势,也就是,对未来的崇高叙事。在浑浊的现实世界,去讲述一个崇高的未来是得当的,也是应该的。套用马克思的一句名言:文学不仅要思考这个世界,更要给人希望去改变这个世界。刘慈欣认为,“把美好的未来展示给人们,是科幻文学所独有的功能……最美的科幻小说应该是乐观的,中国的科幻作者们应该开始描写美好的未来,这是科幻小说的一个刚刚开始的使命。”他笔下那些大尺度的、恢弘的、气势磅礴的小说展示了宇宙的浩渺、真理的冷酷,歌颂了人类不断探索宇宙,与自己的命运抗争的壮举,正是他的真诚和执着赢得了最多科幻热爱者的拥戴,许多年轻人在他那里获得了勇气和信念。
鲁迅先生说:“非有天马行空似的大精神即无大艺术的产生。但中国现在的精神又何其萎靡锢蔽呢?”我相信,科幻,因为它对未来的热情,能够为我们的时代注入更多天马行空的大精神。
以上我试图说明:在深入处理某些文化命题和对未来的崇高叙事两个方面,科幻这支同盟军为当代文学的创作和理论研究都准备了丰富的空间。也可以说,当一个作家,以严肃的态度,符合逻辑的情节,去处理某些特定的文化命题,或以尽可能合乎情理的方式来展示一个合情合理的未来时,他就已经在进行科幻写作了。不过,由于误解,科幻更像是当代文学的一支寂寞的伏兵,在少有人关心的荒野上默默地埋伏着,也许某一天,在时机到来的时候,会斜刺里杀出几员猛将,从此改天换地。但也可能在荒野上自娱自乐自说自话最后自生自灭,将来的人会在这里找到一件未完成的神秘兵器,而锻造和挥舞过这把兵器的人们则被遗忘。后一个结局比较有美感,前一个结局比较有喜感。作为一个写作者,我比较喜欢有美感的结局,不过作为故事里的人物,我更期待一个有喜感的结局。所以很荣幸今天来到这里,说了这番话,希望我们能带着误会相聚,带着了解告别。
(本推文编辑:宴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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