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看原文
其他

原来我们都是“野生艺术家” | 海浪 Vol.13

海浪 心声 Mind 2023-02-13



主播按


艺术能否说出我们没有说出的话?


老生常谈道,艺术源于生活且高于生活。随着各色各样的文娱活动深入公众视野,我们与艺术的距离似乎被拉近了——听音乐、看话剧、跳舞、做陶艺、在日记本上涂鸦等等活动都是我们从忙碌的工作学习中抽离、滋养身心的方式。这些艺术尝试散落在我们的日常中,描绘着我们的情绪、欲望和梦想。


作为一种“身、心、灵”三位一体的形式,艺术具备的疗愈潜质已经成为一种有着实证研究作为的心理治疗方式——包括创伤、创伤后应激障碍、抑郁症,甚至精神分裂症。如果药物治疗的是身体,可以说艺术治疗的是人性。正是因为艺术本身带有很强的沟通性和互动性,能够打破不同阶级、国家、种族边界,让我们感叹“艺术无国界”。这一特点更为边缘、弱势群体提供更多发声渠道和可能性,将其很自然地应用到疗愈和教育场景中。


在本期节目中,我们会将艺术从高雅圣殿上请下来,从更加接地气的角度来听听艺术是如何介入日常生活、为个人带来更好的身心体验、同时也让不同的社群互相连接。通过天天和方雨的实践经历和故事,我们将一起去了解什么是“有用的艺术”,我们在日常活动中又该如何“用”艺术。或许听到最后,大家对于艺术的定义也会产生新的认识。


我们的节目已入驻小宇宙app、苹果播客、Spotify、Pocketcast各大平台,你可以通过搜索“海浪FM”找到并关注我们的节目。



▍本期主播


Ivy

心理学 & 社会学专业,希望有业的游民

舒坦

传播学专业,寻求内心的舒坦和行动的不舒坦的舒坦



▍本期嘉宾

方雨

纯艺和艺术教育背景,研究生学习中接触了社会参与式艺术,想要让参与式艺术更好得服务于社会边缘群体。九月要去伦敦继续学习应用戏剧。

天天

社会工作者,主要围绕“身心健康+表达+联结”设计工作坊和活动。自2014年起从事公众艺术教育工作,与监狱、难民组织、大学/企业等机构的人员共同创建跨社群工作坊、展览、论坛等活动。



▍内容精选

第一部分:贴近生活的艺术

Ivy | Hello 大家好,我是Ivy。欢迎收听海浪的第13期节目。今天我们会进行一次非常有意思的对谈:一场艺术实践与个人、社群体验的碰撞。
 
天天 | 在开始前,我想提前声明一下,我不是一个艺术治疗师,我的专业背景是在社会工作领域,包括艺术和社工跨界的实践。因此,我会从我个人经验和实践经历出发来讨论艺术疗愈,而不是给出关于艺术疗愈的专业科普或建议。所以如果这些建议对你不适用的话,就没有必要采纳。
 
方雨 | 虽然我在实践的过程中接触过一些疗愈工作坊,但我的专业是艺术教育,也没有涉及艺术疗愈这个领域,所以我能分享的也都是自己的感受和看法。
 
Ivy | 很多人会觉得艺术离我们生活很远,认为艺术是特别学院派的、是服务于某一个群体的。但其实,我们的生活中跟艺术有很多接触,比如,艺术相关的兴趣爱好、活动、学习等。而在这些体验里,我们是怎么去理解艺术的呢?
 
让我想做这一期节目的一个灵感是我跟天天在4月底参加的“一人一故事”戏剧坊。在活动复盘时,大家讨论到,台上的演员对我的故事的演绎和表达,与我当下的真实感受是不一样的。通过观察演员表达的情感,我也可以重新理解当时的感受。也有很多人评论说,这种形式讲出了我没有讲出的话。这个讨论让我更加直观地感受到了艺术是如何用一种新奇的方式去传递信息、建立自我表达、讲述自己的故事。对我来说,我虽然没有系统性的学习过画画或音乐,但我很喜欢唱歌弹琴。每次在做这些事情时,我像是从日常生活到了另外一个空间,放松地去享受另一个世界。
 
舒坦 | 我也有相似的经历。我日常也很喜欢画画,尽管我是“野生画手”。2020年发生了很多事情,除了我们共同经历的疫情外,我还经历了辞职、换城市及这些选择带来的一系列的变化。所以,在去年生日那一天,我回顾了过去这一年,画了一张小画,把一些快乐的、悲伤的、重要的事,以意象的方式浓缩到这幅画中。在选择把哪些事情画下来时,我意识到自己这一年的变化。在我画完这幅画时,我和过去这一年的自己有了一个更深的连接。我的情绪也凝固了下来,获得了释放。这个过程就变成了一种自我总结、自我疗愈。
 
 
供图:”野生画手“舒坦
 

我还有一个体会是,因为我是非专业画手,当我想要通过画画去表达自己的情绪和感受时,我会受到一些表现形式上的障碍。所以,我很好奇,对于普通人来说,怎么样才能够运用艺术的各种形式去突破技法上的障碍,来揭开内心隐秘的角落。
 
Ivy | 当我们讲到艺术时,我们会下意识地把它跟现实世界分离开。因此,很多人有疑问,当我们的对象或客户面临现实问题时,我们为什么要用艺术这种看似不接地气的方式去了解他们的需求,又怎样用艺术去解决他们的需求、帮他们表达自己?


第二部分:被监禁的“艺术家”
 
天天 | 我先来给大家分享一下我的经历。我从小到大都很向往艺术,七八岁时的梦想就是成为歌手和服装设计师,后来有参与合唱团,也上过很多绘画课。但是我和我家人有一个长远的辩论话题是:“你是干一行爱一行,还是爱一行干一行?”这个辩论一直持续到我高中。但是非常庆幸的是,我在密西根大学接受了美国的博雅教育。密西根大学的监狱创意艺术项目(PCAP)会给学生提供各种监狱艺术的课程,也为公众也会提供各种相关项目。我在大一那年参观了他们的监狱艺术展,里面所有的作品都是由服刑人员创作的。
 

供图:PCAP Miniatures 2021 Resisting the Confines of Quarantine
 
 
我被他们的作品深深震撼到了。虽然有些人他们画画不是很好,但是他们会利用周围的材料来创作,例如用厕纸、肥皂、棉签、硬板纸、写字的纸等材料,来搭建他们住过的房子或是凭空想象的场景,以表达他们对家人的思念或对自然的向往。我记得印象最深的一幅画是,有两个小朋友手牵着手,虽然他们走在一个阴暗的森林里,但他们脚下的路像是萤火虫一样发着光。还有很多创作者画了动物,例如动物安逸地在草地里睡觉,也有很多政治类的创作,或是对于监狱内部生活的创作等,总体来说是一个非常多元化的呈现。这些作品给我的冲击也让我发现了自己对服刑人员这个群体的刻板印象。
 
我在国内学校的体制中有很多被标签化的经历,这也是我选择出国留学的原因之一。在家里,我的有些标签被看做是更重要的,比如我作为一个学生,我要有好成绩;在学校里,我面对着各种乱七八糟的标签,很少感受到有人能透过标签看到我内心世界。但是,我在这个展馆里时,我透过了服刑人员或囚犯这个标签,看到了那么多人的内心世界,它很真实,也很多元:既有痛苦和绝望,又有向往和开心。那样的震撼让我马上下定决心要和这个项目组开始一起上课、一起做志愿者。当天我也很幸运地找到了项目的元老级教授们,和他们去聊未来如何参与这个项目。
 
我们的理念是:不管你是否有过经验,任何想要参与的人都可以参与。艺术在机构里是一个载体,并不是一个目标,而是一个让人去建立连接的载体。当我一开始作为一个学生和志愿者进入这个机构时,我没有任何即兴戏剧的背景。但是第一周开始,我就马上做好准备,和小伙伴们一起学习,一起踩坑,也一起欢笑。每周我会通过艺术的形式去认识我以往不会交流的群体,并了解他们的生活,体验到人与人的连接是多么宝贵。
 
这样的连接是我这七年以来持续收获的养料,让我不再纠结自己够不够好,而是释然地表达自己对艺术喜爱和热情,并用艺术和别人建立连接。艺术滋养了我自己的生活,同时也滋养了我创建的社群、我周围的人。从戏剧到音乐到写作,我尝试用不同的艺术作为载体和人建立连接。这些不同艺术载体的共同作用是,让你不会过分在意自己或别人做了什么,而是更加在意当下的感受。我也很珍惜这样的连接,所以就一直在这个领域,和这个社群共同成长。
 

供图:PCAP Artist Panel 2019


Ivy | 这个项目可以一直追溯到 1990 年代,如果大家想了解更多信息,欢迎去密西根大学的官网去搜索 PCAP(Prisoner Creative Arts Projects)词条。其实我非常好奇,为什么会把艺术跟监狱联系在一起?监狱的发明跟设计是对人最根本上自由的剥夺,它用建立物理高墙的方式把这个人跟外界完全隔离。监狱里的活动也都极具教化性、管理性。我想提问天天,这些艺术形式给监狱里的人带来了什么变化?而这些变化又给你带来了什么样的个人体验或冲击?你又是如何与这些看似无关的群体产生了连接感?
 
天天 | 视觉媒体或是任何艺术载体给我最大的感受之一是他们其实和我们很相关。我从这个工作中认识一位很好的朋友,他 17 岁进监狱,服刑 45 年,回来后,我们一直邀请他来做新生培训。他常说:其实每个人都在困境当中。只不过对于监狱里的人来说,他的困境非常物质化,比如看到周围的四面墙,或是看见有刀刃的死亡。但其实,我们每个人必须要做的事情或理念都可以是一个困境。所以,人与人之间的共同点会通过艺术这个载体放大。
 
它立刻挑战我去思考:现在的监狱运作模式到底对不对?虽然这些人此时此刻“和我们没有关系”,但是一年或两年或五年之后,他们会回来变成我们的邻居,那我们想要什么样的邻居?在每个国家,每个纳税人都在付钱请国家去帮助犯错的人,它背后的这一套理论或概念有足够的支撑吗?把任何人放到一个监狱里去,每天以姓或者编号彼此称呼,环境下生活一周、一年、甚至更长这是我们想要这些人走过的过程吗?这是我们想要的邻居吗?
 
这个项目还让我学到:我们每个人自身有的可能性和韧性。在监狱里创作艺术的时候,即使有时没有灯光,有时周围嘈杂,创作环境和资源非常不可控。他们仍能创造美好的东西。即使有人随时随地提醒他们最阴暗的一面,他们仍可以想象其他的可能性、看到有生命力的那些方面。这种心态是不在监狱里的人也很需要的。我们怎样能在看到限制的同时看到我们其他的可能性?这是我不断告诉自己的一句话,如果我没有做这行的话,我可能不会有这样的想法。
 
Ivy | 虽然他们现在在体制的监狱里,但是他们终有一天需要回归、需要再次融入社会的。这让我想到了方雨之前的经历也是针对一个特殊群体如何融入社会的过程。我想请方雨分享一下你接触艺术的契机和你正在研究的群体。
 

第三部分:“重在参与”的参与式艺术

方雨 | 我本科的专业是绘画。在投入绘画的过程中,我感觉自己被关在了角落,也意识到了距离感这个问题。作为一个留学生,身份认同带来的焦虑或危机让我难以自处,所以我想要摆脱距离感,建立更多连接。
 
大四的某一天,当我在美院的走廊里画画时,我看到有一个同学站在走廊的那一头,我当时非常想把这个距离缩短,所以我就邀请他一起创造了一个作品。这个契机让我发现,艺术不只是制造艺术品,对于我来说可能更加刺激的是和人交流并建立联系,把他们邀请到我的生活中,把我也融入到他们的生活当中去。增进沟通、交流、交换是我想继续这种参与式艺术的契机。
 
 
供图:方雨的 Portrait for Story 项目
 
 
Ivy|方雨可以介绍一下参与式艺术吗?
 
方雨|社会参与式艺术能让群体以艺术的方式进行自主探索、并互相建立联系。它先以一个社群为单位,建立一个自省的空间,由这个单一社群延伸到它与其他社群间的关系,再延伸到这个社群和整个社会的联系。每个社群都有自己的参与方式,活动的效果也完全基于社群的参与和发挥。
 
我在去年 2 月份的时候,跟着学校参与了一个在伦敦德里的参与式艺术项目,负责在日间护理中心的俱乐部组织以戏剧为主的活动。俱乐部每年会邀请第三方导演来组织俱乐部里的成员完成一个戏剧表演。
 
进入社群之前,学校给我们讲了伦敦德里地区的历史和争议事件,让我们不自觉地有了一些刻板印象,但后来,通过接触每一个人,我慢慢了解了他们作为不同个体的故事。在接触这群朋友时,我发现语言不是最好的交流方式。有些人语言表达能力很好,但由于他们说话的口音,我一下难以理解,而有些人的语言表达能力本来就有限。因此,为了和他们建立连接,我开始给他们画像。在他们每天吃早餐和出去散步间的那段空闲时间内,经过同意后,我会给离我坐得最近的人画像。在画像的时间里,他们开始跟我表达自己。这些自我表达跳脱了他们在戏剧中表演的角色,也跳脱了外界给他们的标签,例如“从新教区来的”“从天主教区来的”或“唐氏综合征的患者”,纯粹地体现了他们自己是谁,和他们想讲的故事。
 
同时,我还组织了大家参与到即兴表演中。我们唯一的道具就是一面小镜子。热身后,我把镜子放在人群中间,没有给任何提示,大家就开始即兴编排。第一个人说在镜子中看到了另外一个自己是丛林里边的一只老虎,下一个人就接着说我是他的父亲,父亲举着枪对着这只老虎,接着下一个人就说,为什么要举着枪对着老虎......故事就这样即兴展开了。社工在看到我们的故事后跟我说,拿着枪的这个人在现实生活中有什么故事,看到老虎的人又有怎样的生活。
 
我希望他们在这个工作坊的状态是在“表演”,是以他们想要呈现的方式来进行的。我也希望这场表演的观众可以去认识、了解他们的故事,并和他们建立连接。同时,我也希望这个“表演”给他们一个相对平等并且亲密的地位、角色。由于去年的疫情,我们的项目被迫提前结束。我也很希望以后有机会继续和他们合作。
 

第四部分:表演中的真实从何而来?
 
舒坦 | 在天天和方雨的分享当中,我听到了一个关键点——怎样去挖掘和表达标签之外的真实的自己。在日常生活中,标签是人与人互相了解的最便捷的方式。但实际上,剥离标签之后的我们是谁,常常会被自己都忽略掉。因为我们在生活当中有很多标签身份,但在这些标签身份之间,我们自己想要的是什么?有时候我们很少去和自我建立这样的一个连接,这可能也会导致我们对一些选择或对自己的真实的渴望缺少了解。
 
天天聊到的监狱项目让我想到一个 TED 演讲。分享人是英国伦敦大学皇家中央演讲与戏剧学院应用戏剧课程的负责人。她做的是一个英国监狱戏剧的项目,每年会把监狱当中有父亲身份的囚犯聚集到一起,进行一个为期两周的工作,设计、排练并表演一部儿童剧,然后邀请他们的小孩过来观看。
 
在这个过程当中,他们会和自己的孩子通过电话交流,分享排练的故事、讨论爸爸在扮演什么样的角色。其中一个爸爸因为自己 6 岁的儿子痴迷海盗,所以他就决定扮演剧中的海盗首领。甚至还为了模仿海盗的口音,去图书馆学习真实的海盗俚语。当这个孩子看到自己的爸爸成为了海盗首领,感到非常惊喜。这个故事曾经非常打动我,因为我从中感受到戏剧这种形式作为一个桥梁,给围墙内外的亲子关系建立了一个很好的连接。通过戏剧的项目,孩子感觉到了爸爸的用心,还有爸爸身上的闪光点。爸爸也因为和孩子的交流得到了肯定,更想要成为一个好的父亲,也让他对未来的生活和避免再次犯罪有一个更真实的动力。
 
通过这个故事我们也可以看到,这位父亲虽然现在有一个标签是一个囚犯,但实际上他仍然是一个更丰满更立体的人。他也是爸爸、是丈夫,而这些身份也通过他在艺术当中的表现得到更完整的体现。
 
Ivy | 综合听下来,我脑海中反复在跳跃的两个词就是“表演”和“真实”,看起来非常对立,但是又以某种方式,通过应用型戏剧也好,即兴的各种表演也好,这两个词突然就合二为一了。就像是方雨的戏剧中镜像的象征一样,镜子可以帮助探索真实的自己。
 
通过观看自己的表演,来探索我到底是谁,包括我个人是谁,还有我在某个群体中是谁。回到艺术本身,包括文学、诗歌、绘画还有音乐等,它本身就是有多重含义的,有非常强大的比喻和象征意义。它可以让我们的联想变得丰富,激发我们的创造力,让无意识的情感得到外放的表露。
 
我们总有一些说不出口的东西,需要借助某种形式把它抒发出来。我之前读过一篇文章,说到其实西方女性在八十年代之前,仍处于一个比较受压迫的状态。特别是在五十年代的时候,非常多家庭主妇会利用阅读浪漫小说、爱情小说的方式在一定程度上拯救自己。我们可以想象她们把自己带入到了那些角色里,她不再是一个天天围着孩子、灶台转的家庭主妇,她可能会是各种各样的女性,可能发生各种各样情感关系。阅读成为了她们反抗现实生活的方式。我觉得这也是叙事疗法越来越受欢迎的一个原因:我们可以把话语权握在了自己的手里——是我要去建造我是谁,是我要通过我的作品去看自己到底是谁。
 
另外一个跟我自己的体验联系比较深的就是写日记。我一直有写日记的习惯,其实也跟各位所讲的那种镜像是有点类似的。不知道各位就是在写自己写作、画画的时刻,体验是什么样的?因为日记是一个很私密的东西,但我曾经听我一位老师说她奶奶的日记,她的奶奶会在日记的开头写到:给未来的读者 xxx,然后开始写自己的日记。仿佛她设想会有一位观众去观赏她的作品。这一点就非常有意思。联系我一开始提到的,那种我们要在镜子里面看自己这种真实性它是怎么来的,然后我们自己真的在进行这些活动的时候,是一种什么样的感受?
 
方雨 | 你的分享让我想到了对于表演的一个理解:当人类意识到自己在观察自己时,我们就是在表演,然后再用写日记或者是绘画的方式创造出来距离感。我之前提到距离感一开始对我来说,是有一点负面的、想消除的东西。但是当我在接触到其他包括戏剧的各种方式之后,我觉得距离感是一个必要的存在。它可以让你和自己对话,他可以把你自己暂时分离出来去进行一个反应、反省。我在戏剧当中看到了这个空间非常大,因为它有很多不一样的规则,但这些规则是让你去玩的,让你可以去实现的。
 
天天 | 我非常认同方雨关于表演的看法。刚才在听Ivy分享的时候,我在自己的小本子上写了一句话:表演等于真实。这两者在我眼里其实是一件事情,它们并不对立。因为当我演出一个场景的时候,它通过我这个人作为载体,就已经存在了。我没有办法很好地去翻译这句话,但现在我对于表演的理解就是:We are how we show up。
 
其实在记日记的时候,对我来说,也是在对自己表演。因为每个表演都需要有一个背景。它可能是个标签,比如现在我就是在表演一个受访人,这和我在表演一个女朋友,或者在表演一个女儿的时候都是不一样的。
 
在跨社群的范畴之内做艺术,带给我力量最大的方面之一,就是给予了我和我的参与者一个机会去创造自己的标签。你可以选择给自己贴一个艺术工作者的标签、一个雕塑家的标签等等,然后根据那个标签去看我们在那样的一个场景下是一个什么样的自己。
 
舒坦 | 我想到了戈夫曼(Goffman)的拟剧论,是说社会和人生就是一个大舞台,我们会关心自己在别人面前塑造的形象,然后也会运用一些方法去创造一些新的形象。但我有一个疑问,在参与艺术的过程中,我们原本是希望通过艺术去了解自己,但是在这个过程当中,如果我们过于关注自己,是不是可能反而会受到一些干扰?
 
比如说我们在表演的时候,因为我们意识到自己的行为,或者说对自己有一个存在的觉察,反而会影响到自我的打开,从而影响到和自我的一个连接。所以我想问的是,参与到艺术当中的一个过程,它究竟更多是关注自我的过程呢,还是一个忘记自我、关注自我之外的一个过程?我想听听看大家的一些看法。
 
方雨 | 我有一个看法是:不管是更多地关注到自己,还是更多地关注他人,我觉得都是很好的觉察,并没有说一定要全程关注自我。如果某个工作坊的目的是关注自我的话,当你察觉到自己关注到别人、或者放不开以及其他想法的时候,在这个过程当中都是很好的体验。
 
天天 | 我认为觉察自己和评价自己是有区别的。意识到觉察和评价的不同,这其实是我们在训练培训师的时候的一个要点。在一个工作坊中,你可能会感到紧张,然后会对自己的紧张产生不好的评价。但如果大家发现自己紧张,然后去表达紧张、去接纳紧张,这样对我们自己来说,就是一个好的觉察。我们平时其实很少进行意识上的自我觉察,常常通过身体的反应,才能对自我有所感知。
 
这是一件说起来简单、做起来难的事情。同时,我经常看到的一个对我自己和我身边的艺术从业者很有用的一件事情是,我们会紧张,然后我们其实也会不由自主地去评价,因为毕竟这个习惯被培养了很多年,但是我们会把我们对自己的评价说出来——比如,我们现在很紧张,甚至紧张到有点焦虑,我也不知道能不能做下去。因为通常一说出来,紧张就被释放了。当我们越拒绝表达,紧张的束缚力越大,但其实说出来的过程,它就是一个释然的过程。

Ivy | 天天和方雨跟我们分享的很多都是比较即兴艺术的一些方式,但是即便在这些活动里,我们仍然需要一些标准,需要一个带领者。所以我也在思考的一个问题是:在工作坊或者是一些教育项目的进行中,会有一些伦理问题吗?比如权力关系的不平等。
 
例如刚刚天天说的,因为我们自己的力量,我们感到解放、身心非常舒适,我们可以自己去制造标签了。那我比较好奇的是,谁赋予了我们制造标签的这些能力,谁教会我们怎么样去制造这些标签?在这个过程中,身为带领者,像天天和方雨,我们又应该注意哪些方面,以至于不给自己太多的特权,不去重复这些压迫?毕竟我们今天提到了很多群体是社会边缘群体。我们应该怎样规避二次伤害,才能不会“好心办坏事”?
 
天天 | 我能想到的比较有代表性的例子是我自己引导过的三个群体项目。一个是成人监狱项目,其中所有的参与者是自愿报名的,没有人是被赶鸭子上架。在这种情况下,我的伦理负担就会稍微少一些。与之相对的是一个青少年项目。我在青少年看守所做工作的时候,那边的青少年是被命令强制参与的。
 
其实我们内部的辩论到现在还在进行,但我自己设定的一个必要元素就是:在引导过程当中,无论在监狱还是看守所内外,不变的是我们说出来的所有话、给予的所有所谓的指引和引导,它的本质是一个邀请,不是一个命令。这意味着参与者永远可以说不,参与者永远可以说我不喜欢、永远可以提自己的建议。他们的建议在团队之内会不会被采纳是后话,但他们永远有权说出来。在成人监狱,他们可以离开;在青少年看守所,他们一直有权利说:我这一轮我不参加,我就在旁边看、我自己发呆等等。
 
我们的工作存在一个限制是,有时候可能你的参与者没有办法真的走出他自己的“房间”。现在我在上海做的项目中也存在这种情况。但即便这样,我也觉得很好。因为至少他们知道自己不要什么,也就没白来。
 
还有一点是,我不会设计这样一个活动,是我完全知道将会怎么样进行的。如果我已经把大家参与的形式、质量、质感都设想好了,这就不是一个好的活动。因此,我只会提供一个框架,这个框架可以修改、也可能全部都被扔掉,它永远都只是一个邀请。后面大家怎么做,我是要放权的,这是我给自己的一个要求。
 
最后一点,也是我最后学到的。我们组织在巴西做贫民窟项目的时候和做监狱艺术的大学机构有过合作。后来有一年去到巴西,在和他们交流的时候,我们也探讨了相关的伦理问题。
 
那年正好那年巴西发生了动乱,我们就跟他们说:我们真的特别不好意思,这个时候过来。我们都知道你们资源已经很紧张了,跑到餐厅有的时候菜都没有,因为动乱已经造成很大影响。结果他们回答让我深受教育。他们说:我们理解你们的想法,但你们并没有从我们的角度考虑。而从我们的角度,即使在动乱、在资源欠缺的情况下,我们想要的是你们还在这里。所以后来,有时候我也会直接会去问参与者,他们想要的是什么?
 
有时候可能我很 privileged(有特权),因为我资源比他们多。我也会想,我是不是应该在这里,我凭什么在这里?但是在我的参与者眼里,他们就是想交新朋友。其他的他们可能也会考虑,但是在那个时刻它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大家有这个机会在一起,就想好好地去利用。这个时候,其实双方的选择权是50比50的。
 
所以他们把球又扔到了我这——我是不是也要去选择在当下享受彼此的陪伴,而不要去过多地去纠结伦理。这是我目前的一个看法,可能它以后还会变。但现在我的宗旨是不去做假设、不去做期盼,然后给予所有参与者去改变的权利。在前期去问他们想要的是什么,如果我能给的话,这样才会有一个合作,不然可能就是不合作,那也是一个尊重我自己伦理道德的方式。当发现他们的需求和我的不相符,我能做的最好的事情,就是告诉他们我不适合你,然后主动建立起边界。
 

第五部分:日常中的艺术练习

舒坦 | 天天提到的——享受彼此的陪伴,这个点非常打动我。另外,这里还涉及到一个健康鸿沟(Health Gap)的问题。处于相对弱势或者较低阶层的人,首先更可能在精神健康意识上存在欠缺。其次,像刚才提到的一些工作坊或者类似的课程,它的收费可能不算高,但是也不算低,所以它对于收入一般的人来说也是一道门槛。最后,这些工作坊可能更多分布在大城市,比如上海就会有很多类似的工作坊。
 
因此我借用健康鸿沟这个概念,是想问:艺术作为一种唤醒和表达的方式,本身会不会又成为一种特权?对于普通人来说,如果没有办法接触到群体性的现场的艺术活动工作坊,有没有哪些可以日常尝试的个体练习?
 
方雨 | 我可以提供一个思考方式上的转变,也是《非暴力沟通》一书中提出的一个沟通方法。当你有一个情绪、一个困惑的时候,在对自己产生评价之前,先想想自己的需求是什么?为什么会这么想?我到底要的是什么?我怎么会有这样的情绪的?例如,觉得紧张的话,是不是因为我想要做得更好,或者我想要得到别人的赞赏?明白了自我的需求之后,再去进行表达。这样的方式会帮你省去很多日常生活中情绪上面的内耗。
 
天天 | 我能和大家分享的首先也是一种思维模式。对于我而言,更重要的是去玩、去探索,去发现身边让我们觉得美好的、受到滋养的事情,至于这个是不是做艺术,每个人的概念完全都不一样。
 
如果说把这个看作是艺术会吓到你,使你不愿去做,那就不要用这个词。怎么样能够让我们去行动,就先怎么来。现在最被需要的,是为我们自己、也为我们身边人的生活里注入更多的好奇心和对美好的向往。
 
可能在一开始,每天要发现十件美好的事难以做到,那就每天一个地去积累。去观察哪些东西是让我们觉得美好的、受到滋养的,不分大小。可能是你听到的鸟叫声,可能是从你身边走过的路人说了一句好笑的话。去开始收集这些东西,就会打开我们的感官,会打开我们自我创作的时刻;收集到更多这样的时刻,我们就能为自己的生活注入更多的好奇心。
 
我平时还在做的事情,一是我洗澡的时候会放歌,对于我来说这个完全就是在享受艺术;二是走在路上的时候我不会戴耳机。我会去听身边的声音,去听它们形成了怎么样的、不同的音乐。
 
最后,写作是现在最让我得到充能的事情。其实都不能叫写作,它通常被称作 morning pages (晨间笔记)。每天早上醒来第一件事情,或者晚上睡觉之前最后一件事情,是我笔不能停,我不能回去更改,不能回去划掉,就是不停地写,写到我不想写为止,不管写的是什么事儿。它其实就是一种不带评价,让自己把潜意识里的东西完全写出来的,这样的一种抒发式的创作。这个完全跟质量没有关系,而是重在去开始、去慢慢释放、去看一下自己在过程当中的感受。然后你会越来越放松,会有一些期待,就像之前说的觉察,我觉得这就是艺术。
 
Ivy | 非常感谢二位的分享。无论是这些小练习和思维方式,或者是日常生活中的技巧、行动的改变等,也在某种程度上回应了舒坦的第一个问题。虽然我并没有一个非常专业的角度,但我觉得精神健康的鸿沟它肯定是存在的。从最根本的层面上讲,基础医疗水平一直在不均衡地发展。不同地区的人对精神健康的理解和接受度等因素综合起来都会形成鸿沟。
 
方雨 |艺术并不遥远,你想做什么就去做。艺术带来的只不过是一些方法,它的用处在于让大家去用起来,而不单单是换取商业价值、社会地位、政治价值等等,这些事可能要抛开看一看。所谓的乌托邦,我觉得艺术的确是通往它的一条路径。
 
Ivy | 今天的节目就差不多到此为止了,非常荣幸能够请到天天跟方雨进行这次有趣的对谈。我们也希望听众朋友们能在这期长长的节目中多少被艺术疗愈,也能在日常生活中尝试更多的方式、产生不同的认识。也谢谢舒坦的加入。希望我们能够一起带来更好的节目。那么我们就下期再见。

打个小广告👇
活动推广 | “我也是孩子”体验式戏剧工作坊


本活动由 “戏剧X精神健康行动组”(“戏精小组”)发起,行动组成立于2021年春,旨在聚集上海地区对于戏剧与精神健康交叉行动感兴趣的行动者与研究者,通过行动来探索“戏剧可以为精神健康做什么”的不同可能性。行动组成员采取半邀请制,如果你:(1)在上海地区工作;(2)对于戏剧与精神健康交叉行动有行动的经验或兴趣;(3)希望认识更多朋友推进戏剧与精神健康交叉行动,欢迎发送你的自我介绍、对戏剧与精神健康议题的所思所感、个人联系方式至行动组运营人天天(hope.elchen@outlook.com)。


策划 | Ivy、舒坦
音频 | 泡馍
文字 | Angie、雨真、Ivy
排版 | Angie


▍延伸阅读

《“不是治疗疾病,而是治疗人性”:艺术如何真实疗愈病痛?》:https://mp.weixin.qq.com/s/xT5kjqM9rhYDM5RYkMjYEg
Huss, E., & Sela-Amit, M. (2019). Art in Social Work: Do We Really Need It? Research on Social Work Practice, 29, 721 - 726.
密歇根大学PCAP项目:https://lsa.umich.edu/pcap/about.html
皮埃尔·勒马奎斯,《治愈的艺术》
汪单:San Quentin监狱艺术项目——作为争取公共利益还是教化的艺术?:https://www.sohu.com/a/165273851_99976459
Selina Busby TED演讲《Can theatre change the world?》:https://www.ted.com/talks/selina_busby_can_theatre_change_the_world


▍本期配乐

Gustaf Spetz 《Cykler》


▍往期节目

我们要不要温柔地走进那个良夜?| 海浪 Vol.12
飞跃荧幕上的疯人院(下)丨海浪 vol.11
飞跃荧幕上的疯人院(上)丨海浪 vol.10
我在办公桌上放了个彩虹旗,然后…丨海浪 vol.9
我一路行走,企图甩掉这条黑狗丨海浪 vol.8
到田野里去!丨海浪 vol.7


▍订阅方式

为了保证大家可以及时稳定收到我们的播客,我们推荐大家使用泛用性播客客户端,通过粘贴拷贝RSS Feed来订阅我们的节目。同时,你也可以在小宇宙Spotify苹果播客Pocketcasts等平台上找到我们。

RSS feed  https://mind.typlog.io/episodes/feed.xml

也欢迎大家关注我们的主页:
https://mind.typlog.io (点击「阅读原文」可跳转)

如果你想加入听众群,可以添加心声公益客服小野人(微信号:mindchn),备注「海浪听众群」,即可入群。

如果你想要对我们的节目进行反馈或是想要和我们合作,可以通过邮箱 mind.hlfm@protonmail.com 联系我们。



心声公益(英文名:Mind China)是一家关注精神卫生的青年公益组织,由来自哈佛、哥大、UCL、复旦、华政等高校的同学发起成立,我们致力于以社会创新与青年力量,提高公众精神卫生意识,促进精神病人社会融入,推动中国精神卫生发展,并最终实现社会包容性与可持续性发展。

您可能也对以下帖子感兴趣

文章有问题?点此查看未经处理的缓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