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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黎:如何控制视线

W* 卷宗Wallpaper
2024-08-31


意大利建筑师 Vittorio Gregotti 曾写道,建筑始于人们将一块石头埋入大地之时。尽管建造尚未发生,这块石头却业已通过一种标记的行为将一片场地从连续的、无边的空间中分离开来Gregotti的观点暗示着建筑并非仅仅关乎空间的营造,也完成着对一个场所的定义。由此,一个场所之所以显现,并非因其自身的存在,而来源于人之筑造以及随之而来的对于其意义的显露。在山东荣成天鹅湖湿地一角,建筑师华黎画下一道“线”,标下一个“点”,通过水平和竖直,塑造着对场地和风景的感知。



漂浮于湿地之上的天鹅湖景观廊以一种“轻”的姿态介入风景之中




建筑的选址位于毗邻黄海的一片天鹅湖自然湿地的东北角。它面朝湿地,一侧芦苇遍生,一侧背靠茂密的黑松林,蜿蜒曲折的水流流淌其间。作为湿地公园的配套设施,建筑的功能并不复杂,包括着观景台、咖啡厅和卫生间等服务功能。由此,建筑师所面对的挑战则是如何在这片自足的风景中放下那块石头。开阔平坦的湿地、线状排列的黑松林、成片摇曳的芦苇,华黎在此捕捉到的是一种潜藏的舒展的场所感,而建筑需要做的则是如何显露这种舒展之感



观鸟塔远景



在一幅铅笔草图中,华黎用寥寥两笔勾勒出了场地之中的笔直的道路和绵延的岸线。两者之间,铅笔的侧向涂抹形成了场地两侧的黑松林和芦苇。前者构成了一条较为确定的、笔直的边界,后者则消弭在模糊的浅灰色笔触中。在这四个元素所限定的近乎三角的场地中,华黎用黑色画下了一条线和一个点。这条线与道路垂直,与黑松林平行,指向水边,点则位于芦苇林一角,靠近线远离湿地的端点。平面的草图并不能反映出这一点一线是以何种方式落于场地之上的,由此有了第二张类似立面视角的铅笔草图。类似地,地平线和黑松林分别被以线条和涂抹的方式勾勒出来。在黑松林前方,建筑被以同样的方式用黑色表达:点成为了一座立于大地的“塔”,而线则悬浮在地平线之上,成为一座似乎并不通向何方的“桥”。“塔”右侧的一只眼睛提示着两幅草图所试图表达的另一层关系:视线。


华黎的草图勾勒出了场地之中的笔直的道路和绵延的岸线


在两幅草图中,一系列或由直线或由虚线表达的箭头清晰地表明着建筑与湿地以及远处起伏的马山山丘之间的视线关系。如果说在平面草图中,它们似乎望向着同一片景致,那么在立面草图中,它们与地平线和黑松林之间的高度距离变化则清晰地呈现出了视野的差异:水平向的“桥”始终低于黑松林的树梢,由此,它的视线更贴近着水面;而竖向的“塔”则突起于黑松林之上,有着离天空更近的开阔视野。前者关乎水平的运动,后者则与上升的体验相联系。


最终,“桥”成为了一段长 71米 的景观廊,容纳着主要的服务功能,“塔”则成为了一座高 15.6米的观鸟瞭望塔。一横一竖,一线一点,两个体量通过两种行进的方向定义着对这片场地的感知。



景观廊与观鸟塔首层平面图


建筑全景,一横一竖,一线一点,两个体量通过两种行进的方向定义着对这片场地的感知



无疑,草图中几笔勾画的悬浮状态在具体的设计和建造中则需要着更为细致的考量。华黎曾说过,对环境,要有一种“轻”的态度“。轻”可以被理解为顺势而为、见缝插针、因势利导地在一片场地中建立起人、建筑与环境之间的连结。位于威海的“半山取景器”以“轻”的姿态避让着场地中的原有树木,位于盐城的“水边会所”则以曲折的形态在树丛与水岸边“轻轻地游走”。天鹅湖观景廊的“轻”或许更类似后者。5 个如桥墩般的支柱扎入松软的湿地之中,将这条长达 71米的笔直体量稍稍托起,离开地面。然而,这一托起的行为是克制的,它恰如其分地使得建筑正好在入口一侧刚好离开地面,在灰色的混凝土和碧绿的草地之间留下一道幽黯的缝隙。为了使得这一“恰好漂浮”的感知能够在建筑内部被体验,局部的楼板被挖空而形成了跨越草地的连廊。地形朝着天鹅湖缓缓下降,建筑和地面之间的距离也逐渐变大,直至在水面之上,一部被包裹在最后一根支柱中的楼梯将来访者引至水面。在水面平台之上,约 8米的尽端悬挑尽最大可能地伸向地景。漂浮于地表之上的景观廊以一种“轻”的姿态介入,从而保持着景观与地形的连续性。



景观廊外立面。景观廊漂浮于地表之上的景观廊以一种“轻”的姿态介入,从而保持着景观与地形的连续性



在 5 个支柱之上的混凝土体量被华黎形容为一根“工字钢”。正如工字钢的形式与结构受力以及其空间的可能性潜藏于I字形的截面之中,观景廊的结构和空间也恰恰构成一体。几道内墙如工字钢截面中的竖向构件一般,在支撑其屋顶的同时也营造出多种空间感知。外侧的局部墙体既起到了结构支撑的作用,也限定着视线与黑松林或是水面之间的关系。屋顶的局部下沉则一方面承担着梁的结构作用,一方面也在纯粹的长方形混凝土体量中形成了一个内凹的天台。



上图:景观廊看向观鸟塔

下图:屋顶观景平台



在这座面积并不大的建筑中,从入口到水面,空间与结构的一体化使得这 71 米的距离成为一系列序列化的空间感知。从入口拾级而上,一个封闭的混凝土盒子中容纳着景区卫生间。交通空间则在此分化,面向黑松林一侧被完全打开,面朝湿地的一侧则被翻起的护栏和下垂的墙体限定出一道横向的视野。第一层空间是明亮而开放的。经过了那段可见地表的连廊后,流线在此汇聚而来到第二层空间。两道对称的长墙塑造出一个向天空打开的内院。然而,与其说是内院,它或许更像是个被一道狭长切口割开的混凝土盒子。宽仅为 1.2 米的切口,使得天空透过这道缝隙,在这一由木模混凝土所形成的纯净空间中洒下变幻的光线。在它的尽端,一部被华黎称为“通向天堂的阶梯”的楼梯可至屋顶天台。在内院两侧,交通空间则再度分化。面向黑松林的一侧,虽然墙面向黑松林打开,却因和高耸的松林之间的间距,而使得视线不得不被汇聚于林木之上。



上图:观景廊主入口处

下图:中心庭院



在另一侧,封闭的外墙形成了这座观景廊中最为狭窄和逼仄的空间。这段仅 1.2米宽的狭窄展廊,仅仅被序列性的天光所微微照亮,引导着来访者朝向尽头的明亮风景——第三层空间——慢慢走去。在幽闭的窄廊尽头,经过一道玻璃门,视线瞬间向着湿地、芦苇、湿地和远山打开。然而,与入口处类似,这一视野仍然被翻起的护栏和下垂的墙体所限制,从而在开放和内敛之间获得着一种平衡的克制。尽端的大部分空间被以通透的玻璃围合,作为咖啡厅之用。如果说前两层空间在处理与湿地和黑松林之间的关系时,基本采用了对称的空间形式,那么在第三层空间,正如华黎在草图上的几个斜向的箭头所暗示的,场地和风景使得长方体盒子的中轴线最终在此偏转。一部藏在混凝土支柱中的楼梯使得来访者能够在此徐徐走向水面,回到周遭的场地之中。



图一:宽仅为1.2米的狭窄展廊被有序的天光微微照亮,引导着来访者朝向尽头的明亮风景走去

图二:展廊尽头咖啡厅外廊

图三:通往水面的楼梯

图四:从建筑底层看向水面,风景被汇聚于一段空间经验之中



行走于观景廊之中,这段水平方向上的行进体验在通亮和幽暗、开阔和狭隘之间不断变换。这让人联想起学生时代的华黎在耶鲁大学 Raimund Abraham 的设计课程《空间奥德赛》中用铅笔图绘所表达的对内和外、明与暗的思考。在那些充满表现力的铅笔图绘中,似乎能够发现些许潜藏于观景廊中的空间片段。华黎曾在一次访谈中提到 Abraham 的设计课让他思考最多的便是“如何把人置入一种更原始更基本的空间状态”之中。在天鹅湖观景廊中,这些基本的空间状态不仅是对空间本身的体验,也吸纳着对黑松林、湿地、远山和天空的感知。通过建筑,风景被汇聚于一段空间经验之中。



景观廊外立面,与两侧黑松林与湿地景观相结合、映衬



当“桥”提供着水平维度上的丰富感知之时“,塔”则构成了一种垂直的、不断盘旋而上的体验“。桥”与“塔”、横和竖、水平与垂直,它们之间的鲜明差异,也注定了它们需要有着迥异的结构和材料性。观景廊的混凝土结构来自对跨度的要求,而观鸟塔则出于对芦苇颜色的呼应,选择了木材作为主要的建造材料。



观鸟塔仰视图



如同一座海边的灯塔一般,木瓦片包裹着观鸟塔相对封闭的圆柱体量。在经历日晒雨打之后,木瓦的颜色将逐渐呈现出风化的作用和时间的痕迹,由划一的原木色渐渐变为深浅不一的灰色。一个略略突出的门洞邀请着来访者步入塔内。在这幽暗的圆形空间中,唯一的光源是从屋顶天窗中洒下的光线。一根居于中心的钢木柱,既承担着稳定结构的作用,也在这通高的塔内空间中,营造着一种笔直向上的空间体验。一圈螺旋楼梯依附着塔的立面结构盘旋而上。从台阶到栏板,从墙体龙骨到中心木柱,整个空间借由相同的材料性获得着一种纯粹、整体之感。沿着楼梯盘旋而上,几个小小的窗洞打破着不断向上的体验的连续性。来访者可在此稍稍停留,透过它们,一窥视野的变换。伴随着向上的行进,空间逐渐变亮。最终,视野在来访者到达旋转楼梯尽头的瞭望平台之时完全打开,脚下的天鹅湖湿地与黑松林以及远方的马山皆尽收眼底。如果说观景廊通过着明与暗、开阔与逼仄的变换,在水平行进中构成着对空间和风景不同的感知,那么观鸟塔则更多地突出着从被限制的视野到其完全开放之间的一抑一扬的张力。



观鸟塔楼梯



在《筑·居·思》中谈到“在何种程度上筑造归属于居住”之时,Heidegger 举了一座桥作为一个筑造之物的例子。这座桥“轻松而有力地”飞架于河流之上。它不仅将两岸连结起来,也在自身的跨越中使得两岸作为河岸的意义被得以显露,与此同时,通过桥墩与桥拱,它则使得河流保持着自身的轨道。在这段富于诗意的描述中,桥“聚集”起了河岸与河流、两岸和风景、河谷与河床。更进一步,Heidegger 的论述指出,桥也聚集着他所定义的“四重体”——大地、天空、神圣者和有死者。这一“聚集”的方式源自它允许四者得以在其所矗立的地点显现,由此,当这座桥在此矗立之时,这一地点便成为一个场所,由此产生着不同于此前的经验与感知。在这种意义上,华黎的天鹅湖观景廊与观鸟塔也恰恰如这座桥一般:作为“线”的观景廊和作为“点”的观鸟塔在不同的维度上显露着场地的方向性。在以一种“轻“的方式介入场地之后,它们也使得这一地点与其周遭变得不同:它从一片自足的场地成为了一个人和风景汇聚的场所。而实现这一转变的建筑的手段,恰恰如画一道线或标一个点一般,纯粹而简单。



访者的视野在到达观鸟塔顶部的望平台之时完全打开,脚下的天鹅湖湿地与黑松林以及远方的马山皆尽收眼底




当代歌剧空间实验

Opera Monde




长江美术馆

Changjiang Museu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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