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宗首发|在老磨坊中的赫尔辛基艺术大学
索奈宁(芬兰语“Sörnäinen”,词源来自瑞典单词“Södernäs”,意为“南面的海岬”),是芬兰首都赫尔辛基(Helsinki)的一座拥有长达两个世纪历史的港口,它日后被成功地从工业区转变为充满城市活力的街区,赫尔辛基艺术大学(Uniarts Helsinki)就坐落于此。
索奈宁港口原本有着类似集装箱运输码头、石油运输、电力生产、肥皂厂等等的典型工业厂房。几十年来,这座港口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是赫尔辛基乃至北欧国家里都比较典型的从工业港口转变为市民街区的范例。自从2008年工业厂房完全搬出之后,索奈宁吸引了不少机构、社会组织来这个后工业区设立办公场所。赫尔辛基艺术大学就是其中之一,不过实际上它的校园在索奈宁区的扩建历史还可以往前追溯得更早一些,因为在2000年的时候赫尔辛基戏剧学院(Theatre Academy)就已经安置在这个后工业港口区里了。时至今日,当人们走在这个滨海片区时依旧能分辨出过去港口留下的城市肌理。
一直使用到2008年才完全停用的索奈宁港
阳光下被刷白的筒仓外立面与艺术大学新楼的砖立面
在索奈宁滨海大道(Sörnäisten Rantatie)和凯库卡图路(Kaikukatu)的交界处,有一块略显不规则的四边形场地,它就是赫尔辛基艺术大学经历了一轮精细的工业厂区更新之后的校址。在基地的南边角落上,矗立着一座8层高的混凝土筒仓。它的南立面由四个四分之一圆柱体(quarter-cylinder)相交而组成,垂直向的线条笔挺,在这块基地上留下了典型的20世纪初的早期工业感。比如,建筑评论家雷纳·班纳姆(Reyner Banham)在他1986年的著作《混凝土亚特兰蒂斯》(A Concrete Atlantis)中就对这种筒仓类建筑物做出了“强健且自我支撑式的墙体”类比。紧邻这座混凝土筒仓的西南方位的是一座5层高的建筑物,它在外观上采用了高度简化了之后的寡装饰式古典主义(stripped Classicism)。
改造之后的露天后院与新加的钢楼梯
而这座建筑又参与构成了旁边一组围合式建筑群,这整群建筑曾经是一家肥皂和人造黄油工厂的厂房,而它从2000年起就开始被翻新作为赫尔辛基戏剧学院。除了筒仓的裸露混凝土外,这块基地的其余街道立面,包括来自之前的一座老磨坊以及一座发电厂的立面,皆由红砖砌成。当这块基地被纳入城市更新计划时,以上几种类型老厂房的沿街立面界定了这块地的外边界,而地块的内部则是留空的。这些改造前的房屋及基地信息为日后的新设计奠定了一个基本底色。
艺术大学新楼的入口,与沿街面成30度
来自芬兰本土的JKMM建筑事务所(JKMM Architects)担纲此次更新设计,将该场地改造成赫尔辛基艺术大学的新校区。由于毗邻已经存在的戏剧学院和社区,改造项目在总体上采用了将新元素与现有环境交织的基本策略,具体表现在规模和尺度(scales and dimensions)、材料(materials)、集体记忆(collective memory)等方面。
从滨海大道的主路望向艺术大学新楼的主立面
这种基本态度让建筑师构思出一个创新想法,即以替换物质实体及空间的方式来继续保持街道立面的氛围。这里说的“氛围”(ambience),指的是存留于街道历史空间里的集体记忆以建筑材料及立面构成(façade composition)的方式来再现。站在建筑师的角度来看,“适应性再利用”(adaptive reuse)是他们用来描述自己在这次改造设计中视野及策略的一个术语,这个词具体指的是对索奈宁的工业遗存进行最大化的保留及转化。无论项目委托方与建筑师的最终选择是将某一栋工业厂房完全拆除,还是保留其结构但大改内外立面,又或者忠实地保留工业时代的痕迹,都意味着适应性再利用的策略需要针对这栋厂房的具体状况来做评估。最终,这个更新项目保留了筒仓和发电厂,而拆除了老磨坊;但是新的设计方案又极其巧妙地重塑了工业时代的氛围。
裸露混凝土与红砖的空间序列
虽然老磨坊被拆,但是沿着索奈宁滨海大道的新建筑立面依旧使用了红砖,颇能让人联想到老磨坊的旧貌。然而,与老磨坊狭长的水平高窗相比,新建筑将旧时笨重的立面印象彻底转变出一种比较通透的感觉——在5层楼高的沿街立面上以整齐的网格控制窗洞,窗户内凹,外窗台加深,从而营造出立面有韵律的凹凸感。新建筑只在沿主街的立面上使用这种明确的“虚空——实体”关系(void-solid relation),即老磨坊曾经所在的地段。在北侧的支路上,老发电厂的砖拱形窗户立面被完整地保留下来,建筑师在这栋建筑物上采取的是修复而非新建的策略。
新建筑守齐基地边界,塑造新的红砖立面
如今,若我们沿着滨海大道的东北方向来漫步,然后左转进入凯库卡图路,便会依次感知到四种建筑外立面的序列:首先是戏剧学院(旧时的肥皂和人造黄油工厂)的黄色抹灰墙;其次是筒仓底层的裸露混凝土柱,以及其身后的隐藏于雨蓬阴影里的门厅;再次是美术学院新楼(老磨坊)外立面的网格状窗洞节奏;最后是保留下来的老发电厂的砖砌外墙。这套立面序列显示出,建筑师的新旧相融理念(intervening idea of new-old)可以有效地转化为材料及构造,并进而构成人们在漫步时可以切身感受到的建筑氛围。
假如有人以为这种新旧相融的理念只是无差别地从基地的外部被引入内部,那么,他可能会忽视掉JKMM建筑事务所在这个更新项目里的另一份匠心独运。从艺术大学新楼的底层门厅开始,让我们继续这段建筑漫步,尝试在建筑的内部来体会它如何在空间需求和设置中重新诠释了工业氛围。艺术大学新楼虽然从外观上看是砖块砌筑的,但实际上它是由钢筋混凝土建成的,并且直接将脱模之后的清水混凝土表面暴露在观者眼前。
门厅、混凝土楼梯、钢楼梯——光线下的空间瀑布感
穿过刻意与滨海大道形成30度夹角的、压缩了尺度感的大门,空间骤然打开,一个往正前方逐阶后退的三角形中庭展现在眼前。中庭被上方倾斜而下的阳光照亮,它相对于比较昏暗的进门空间,制造出一种戏剧化的“先驰后张”的空间体验。有趣的是,在门口和中庭之间有四根柱子,它们其实各自提示出了控制着艺术大学新楼平面的两套柱网:右侧的两根柱子是与滨海大道平行的那套平面柱网的端头,而左侧的两根柱子所属的柱网则以建筑群的南边界(即美术学院和戏剧学院的分隔墙)为基准。
穿插于光庭中的四跑钢楼梯
此外,建筑师还在基地原本空置的内部地块上嵌入了一套几乎沿着正东正西走向的柱网,并由此形成了一段横向的体量。于是,三角形的中庭就被这三套柱网共同限定出来了。在中庭往上的垂直空间里,有位于底部的一跑混凝土楼梯,还有位于空中的四个钢楼梯——所有这些楼梯交错在中庭内,显现一种力量感。中庭的天窗被细分为三角形和平行四边形图案,在结构功能和象征意义等两个层面都将新楼的所有不同部分结合在一起,扮演了中心角色。
由于在中庭的北侧新增了东西向的翼楼,一个梯形的露天后院(patio backyard)在基地的北侧被挤压而形成了,这是整个更新设计里将内外空间联系为整体的重要一笔。这个后院被老发电厂的背面包围起来,而东西向翼楼朝向后院的外立面同样采取了5层楼高的整齐网格,这个设计手法与滨海大道沿线立面上的手法如出一辙。
漫步于艺术大学新楼的屋顶平台
我们踏着楼梯层层往上,最终在艺术大学新楼的屋顶平台上结束这段建筑漫步,并且可以通过屋顶平台刻意限定出的窗洞眺望港口远景和大海。至此,可以清晰地读出来,建筑师在艺术大学新楼里的设计立场既不是怀旧的(nostalgia)也不是凭空虚构的(fictional),也就是说,他们既没有保守地模仿老厂房的建筑做法,也没有故意制造一些夺人眼球的建筑语汇。建筑师在这个新建楼宇里追求的是一种对后工业氛围(post-industrial ambience)的表达,这一点可以从它的城市设计整体策略以及很多建筑细部里看出来。
3.0m×3.0m窗洞背后的裸露混凝土室内氛围
守齐基地的红线,这是一种在老派的欧洲城市设计里经常出现的设计立场。这一点在JKMM建筑事务所对艺术大学新楼东南立面的边界处理上已经彰显无疑。在此城市设计策略之下,建筑立面作为人首先观看和感知一座建筑的主要界面,要如何设计它也就成为了任何建筑师要营造氛围时的关键问题。我们看到,新楼在它的两个立面(一个面向滨海大道,另一个面向后院)上都采用了尺寸、韵律相同的网格,均将方形窗洞的开口控制在3.0m×3.0m。有趣的是,在相同的立面网格下,构造细节却根据具体的城市氛围而有所不同。内凹窗出现在面向主要街道的砖立面上,这显然是对这个工业区传统砖砌建筑外观的一种致敬,而深窗台又能在这个面朝大海的立面上制造出景框和景深。每个窗洞使用一整片玻璃,也就是说面积达9平方米的一单块玻璃,这是用构造来彰显对老的砖建筑的技术突破。
后院的镜面式玻璃与立面划分手法
而在面对后院的立面上,窗玻璃则是与墙面完全对齐的,而且由于它处于北面,长年没有直射阳光,所以窗玻璃更像是许多块3.0m×3.0m的大镜子嵌在立面上。这其实得由更先进且更昂贵的构造细节来保证其实现,它正好令这个立面恰当地回应了景深非常短的后院,并营造出了一种跟现代办公室的外观更为契合的气质,同时获得一种宁静感。
上图:苏黎世联邦理工大学主楼的北内庭 © 江嘉玮
下图:艺术大学新楼光庭的钢楼梯与混凝土柱并置
三角形中庭是两个鲜明对比的立面设计的过渡。这个中庭会让熟悉欧洲德语区建筑的人联想到位于苏黎世联邦理工大学(ETH Zürich)的主楼(Hauptgebäude)里的北内庭(Nordhof)。这座主楼之所以有名,因为它是建筑大师戈尔弗雷德·森佩尔(Gottfried Semper)在苏黎世建成的建筑遗产之一,同时也是苏黎世联邦理工大学建筑系的诞生地。
在上个世纪,为了满足新的功能需求,从1966年到1971年由瑞士建筑师阿尔弗雷德·罗斯(Alfred Roth)和夏尔-爱德华·盖森多夫(Charles-Edouard Geisendorf)主持了这座主楼的翻新。建成之后的北内庭有裸露的混凝土柱以及顶部的三角形钢格天窗,这可被视为赫尔辛基艺术大学新楼中庭的一个历史前例。如果说,在苏黎世联邦理工大学主楼的北内庭中,瑞士人特有的“继旧开新”(Alt-Neu)态度体现在裸露的现代钢筋混凝土与切石术时代的石筑建筑之间的并置,那么,赫尔辛基艺术大学新楼的中庭则可谓斯堪的纳维亚式的精细粗野主义(refined Brutalism)在后工业时代的表达。
赫尔辛基艺术大学的三角中庭
除了通过建筑物,工业感甚至是可以通过日常生活得以传承的。例如,艺术大学新楼被亲切地称为“Mylly”(芬兰语中“磨坊”的意思),指的是它之前曾是老磨坊。工业时代的集体记忆在亲昵的称呼中得以留存。学生们大部分的美术创作活动正是在这座建筑内开展。在裸露的混凝土墙内,凌乱的桌子上摆满了学生用来创作的工具,有刷子、油漆桶、石膏模等等——这些显然是世界各地任何一所美术学校日常生活的缩影——它们在陪过主人通宵达旦的创作之后,静静地沐浴在透过大面玻璃窗射进来的早晨阳光下。
艺术大学新楼里的工作室
由铝或其它金属制成的各式管道从天花板上被悬挂下来,以一种典型的机器时代的逻辑排列好,虽然它们在大部分场合里远离人类的日常生活,此刻却出乎意料地与它们底下的凌乱桌面莫名地产生了相似的氛围。如果说,人们已经普遍认同工业是给20世纪初的现代艺术(Modern Art)带来灵感的最美妙元素,那么,让我们套用这句话来改一改:我们眼前的这幅工业与艺术大学的场景也即将证明以下这句话是正确的——“美术(Fine Arts)是给21世纪初的后工业氛围营造(post-industrial ambience)带来灵感的最美妙元素”。
内外两个立面的窗洞及玻璃细节对比
Asmo Jaaksi
Päivi Meuronen
芬兰JKMM建筑事务所创始人、创意合伙人,本项目主创建筑师Asmo Jaaksi、芬兰JKMM建筑事务所创意合伙人Päivi Meuronen
以下简称为JKMM
W*:人们可能会对赫尔辛基的索奈宁(Sörnäinen)后工业社区的历史及其对您的设计的影响感到好奇。您能否解释一下这样的历史如何塑造您的项目以及您的具体应对策略是什么?
、
JKMM:场地的历史始终是建筑的重要起点。我们从使用者、艺术学生和教师的角度为赫尔辛基艺术大学设计了新的美术学院大楼;现有的地标建筑和隔壁的戏剧学院,也是赫尔辛基艺术大学的一部分。这座相当粗犷而坚固的建筑对这些现有的旧结构进行了富有想象力的整合,并向索奈宁的工业历史致敬。索奈宁是一个位于赫尔辛基市中心东部海滨的后工业社区,如今充满了年轻的城市生活。我们可以将美术学院新楼描述为一座这样的工业建筑——它简单而朴实,可更易且实用,而且它首先是公共和现代的。
从艺术大学眺望后工业时代的索奈宁港
W*:在结构和材料方面,现有的现代主义筒仓建筑是如何被保存下来并重新连接到新建筑?似乎可以清晰区分出筒仓的剩余部分,因为它是裸露的混凝土表面。这是您对待老建筑的基本策略吗?
JKMM:新旧这两个学院,通过场地中心现有的现代主义筒仓建筑相互连接。在内部,筒仓里有策略地裸露在外的混凝土框架为这个关键的连接处提供了建筑活力。筒仓作为该项目的一部分被翻新并改造成新学院大楼的功能部分,可容纳教学设施和学生会。从技术角度来看,对筒仓做改造和转变特别具有挑战性,因为它在过去不是商业建筑,而是冷粮仓库。
除了筒仓,我们还改造了邻近的变电站,为美术学院提供了与该设计方案的新建部分直接相关的额外功能。顺便说一句,美术学院被人们亲切地喊作“Mylly”(芬兰语里的意思是“磨坊”),指的是它的前身——赫尔辛基磨坊。
保留工业筒仓的裸露混凝土质感
在旧建筑和新建筑中,大部分表面都非常粗糙。裸露的混凝土表面、未经处理的钢材、胶合板……这是因为这座建筑的目标是:我们的整体设计愿景(holistic design vision)是需要将人们聚集到一座允许灵活使用但又牢牢植根于城市环境的建筑中。我们希望创造的建筑空间不会以任何方式限制其范围以内的创造力,而是会激发学生大胆和富有想象力地突破他们在建筑中可以实现的界限。
赫尔辛基大学思考角
W*:我们注意到赫尔辛基艺术大学的项目与您两年前发表的赫尔辛基大学思考角(Think Corner)项目很相似。从外面看,这两个项目有共同的特点:例如,五层对齐的窗户网格,连接相邻建筑物的连续街道立面,等等。您在构思这两个项目时有什么共同的想法吗?如果是,这些想法又是如何发展的?
JKMM:赫尔辛基大学和艺术大学的思考角确实具有相似的城市设计和结构设计起点:两者都与一栋旧建筑相辅相成,两者的高度恰好相同,都想创造出引人入胜的开放空间向外延伸到街道生活。两者都是大学建筑,旨在创造一种新型的学习环境。社区感觉的聚会空间在社会中发挥着重要作用。它们使人们能够一起学习、工作和创新。
筒仓顶部及老发电厂经历改造后的室内
W*:在这个项目中,对于如何表现光影,您有什么特别的考虑吗?
JKMM:为了满足不同的用户需求,建筑在照明方面有多种类型的空间。自然光在教学、学习和艺术展览的设施中非常重要。鉴于此,我们选择了在外墙上做出边界清晰的深窗。在一楼有一个专门的发光画廊,可供一般大众使用。屋顶层包含一个大型户外露台,用于制作和展示艺术作品以及供人眺望城市的远景。
灵活的人工照明也不应被忽略,因为它很重要,尤其是在不同类型的工作室和实验室空间中。这座五层建筑的中心是一个采光充足的庭院,由一个引人注目的钢楼梯界定出来,它沿对角线穿过不同楼层之间的空间。但这个庭院同样也被透过玻璃屋顶倾斜而下的自然光来界定。当学生在工作室和学习空间四处走动时,庭院为建筑创造了一个充满活力和公共属性的核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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赫尔辛基艺术大学改建全景
摄影:Mika Huisman、Tuomas Uusheimo、Hannu Rytky
撰文、采访:江嘉玮
设计:SURE Design
编辑:邓圆也
新媒体编辑:hanxi
图片与视频由芬兰JKMM建筑事务所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