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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宗首发|悬挂在园林间的曾孝濂美术馆

W* 卷宗Wallpaper 2023-06-04



曾孝濂是土生土长的云南人,他从事科研艺术生涯逾半个世纪,是中科院昆明植物研究所国宝级的画家,也被称为“中国植物画第一人”。他一生以写实为根本,为植物绘就准确的标本图,但这些绘画又绝非拘泥的拓刻或冷漠的再现,而是饱含着精确的科学性和隽永经典的美感。在他的笔下跳跃着中华大地上广博多姿的植物生灵,“无一花无出处,无一叶无根据”。他将植物的每个器官和生长周期,准确而错落地布局在纸上;他攫取住花草的精魂,让无数珍稀物种的身份得以识别和记忆,更让它们庄严而鲜活地呈现出生命本来的特色。



曾孝濂,中科院昆明植物研究所教授级画师,植物科学画家,参与绘制编纂《中国植物志》历时45年,并发表各类科学著作插图2000余幅。


曾孝濂作品

上图从左至右:华山松;鸡蛋花

下图从左至右;蓝翅西鹛;地涌金莲



1999年,以“人与自然—迈向21世纪”为主题的世界园艺博览会在昆明成功举办。除了众多的室内展外,35个国家和国际组织还建造了34个室外展园。在闭幕后,园区继续对外开放,这里成为了世界上唯一一座完整保留的世博会址。2020-2021年,联合国《生物多样性公约》第十五次缔约方大会(COP15)在昆明举行,主题为“生态文明:共建地球生命共同体”。在20年间的草木年轮和虫鸣鸟啾中,昆明不仅守护着她得天独厚的自然资源,也努力勾勒着“人与自然和谐共生”的美好愿景。当这场生态之约的轮盘指针再次定格在这座城市时,如何重新激活既存世博场馆以回答当下世界对物种多样性的期待,便成为了很多云南人共同的执着思考。



昆明世博园区总平面导览图



COP15大会期间,应昆明当代美术馆的邀请,曾孝濂举办了名为“一花一鸟一世界”的新作展,其作品所展现出的当代中国植物科学画的精、气、神受到了民众极大的关注。以此为契机,昆明世博园联合昆明当代美术馆馆长聂荣庆、画家曾孝濂、云南本土的筑象建筑设计工作室一起,决定在园区内选址旧有场馆进行艺术赋能与活化再利用,新建一座专业展示动植物博物画的小型美术馆。正如筑象的主持建筑师杨雄所说,“我并未觉得曾孝濂美术馆是一个招投标项目,我认为这是我们一群来自云南、热爱云南的人聚在一起做件事,来对云南乃至中国的生态发展和向世界的传播所做出的一个回应。”



曾孝濂美术馆正立面,轻盈的展厅空间隐于主入口的红砖墙后。



项目最终选址在世博园内国际室外展区的巴基斯坦园和越南园,占地约2510平方米,采用伊斯兰园林典型的台地式对称布局,虽历经20余年风雨的洗礼,但其形制依然保留得较为完整。循着现场巴基斯坦原产的大理石、粗粝暗哑的红砖、阵列齐整的壁龛、草木纹样的柱础,没有华屋丘墟的苍凉感,反而因有周边恣意生长的植物做映衬,让这方异域风情的空间显得更加鲜活而充满生机,也充满了被开启与探寻的可能。



上图:昆明世博园室外国际展区总平面图。

下图:巴基斯坦园中的凉亭与大理石壁龛,建筑主要材料采用红砖和巴基斯坦原产的大理石。



在旧园中建设新馆,筑象团队的第一原则是不破坏场地中任何的“既存物”,这不仅包括经年之久的台阶、坡道、方亭,也包括在园中繁盛的一草一木。这其中涉及到东方哲学中的“永用”的智慧,例如南宋时期的理学家朱熹所著的《不自弃文》所言,“夫天下之物,皆物也。而物有一节之可取,且不为世之所弃。”世间万物的存在自有其道理,无论经过多少岁月的打磨,都可以在当下的语境中寻求它的功能和意义,或修缮、或继承、或发展,延绵继续,永以为用。




上图:在场地原始平面中新建的结构柱网及墙体。

下图:曾孝濂美术馆改造生成过程图。



对巴基斯坦园原址,设计新馆的原则既不是推翻新建,也不是复刻原作,而是以尊重的态度关照它、承认它当下的存在和部分消散了的曾经,然后创造符合现代的、新的内容,去和它们对话,并和谐共存。杨雄这样形容他们的工作,“新的建造被理解为在原有底稿上的二次书写,从前的内容作为历史的线索未被刮除仍然可以被识别和阅读,新书写的部分如同拷贝纸上叠加的新图层,旧的和新的被小心地并置,过去和现在被连通但不互相打扰。”



美术馆中,原有的巴基斯坦风格大理石栏杆和壁龛都被完整地保留,与新的建造并置共存。



这种建筑哲学也符合时下公允的历史观:对于历史,我们既不能否认或抹杀它曾经发生的事实,也不必试图令它重演,而应专注创造新的“历史”,去与旧的历史回应——这种回应可以让过去的记忆更加鲜亮生动,也让新的内容饱含更加浑厚而深刻的价值与内涵。



在巴基斯坦园中,无论是壁龛收边处花草的卷曲纹样,或是水池中景观柱对花苞水滴的形态模拟,对自然的模仿俯拾即是。曾孝濂的植物画也是如此,当为每一株植物绘就肖像时,需要的不仅是相机般的精确,更要带着虔诚的审美和信仰,力图将花草中的生命力表现出来。这种信仰并非指特定的派别,而是身处大自然中,对周遭生灵本能地存有敬畏心和依赖感,并深刻感知人与其他生物的命运紧紧相连,都是自然界中的一个个不可忽视的环节。


上图:曾孝濂美术馆美一层平面图。

下图:曾孝濂美术馆侧立面。



沿着砖墙一侧的坡道进入美术馆中,就好像置身在安德烈·巴赞景深叙事的长镜头下:在对称轴线上向西北方向看去,旧园有三个递进的地坪高度,层层抬升,也许原设计师是希望人们沉淀心情步入花园,而后经过坡道缓缓走向最高点的凉亭,在繁茂葱茏的热带植物的映衬下,感受巴基斯坦的色彩与文明。美术馆便也顺势沿袭,将三个展厅设置在其中,依然呈对称布局层层推高。



上图:曾孝濂美术馆轴测图。

下图:美术馆地坪在西北方向有三个递进的高度,层层抬升。



连接主入口和一号展厅的是一处颇具仪式感的前庭,也作售票处,由云南本地的艺术家创作了喷水花柱等雕塑,意蕴与整体自然轻快而静谧的氛围相得益彰。经过入口坡道和前庭,观展者的情绪已经沉淀平静,步入一号展厅。在展厅中央,设计利用原有的水池做成了一处透明玻璃笼罩的艺术装置,这是一个主动系统养护的小型雨林生态系统,其内部种植了大量繁茂的植物,蕨类、苔藓、石斛、竹芋......在其中呼吸生长的生物瞬间将人带入雨量充沛的森林中。装置周围环绕悬挂着曾孝濂的手稿作品,观摩画作时转身就看到“热带雨林”中真实生长的植物,相映成趣的虚与实、描摹与活体,参观者可以深切感受到艺术家对生命的描绘。



上图:曾孝濂美术馆的入口花园中,伫立着由云南本地的艺术家创作的喷水花柱雕塑。

下图:利用一号展厅中原来水池的下沉区域置入的小型雨林生态系统与画作中的植物相互呼应。



通过荒野花园,来到方正的二号展厅,这里完好保留了巴基斯坦园的壁龛墙,斑驳的砖墙虽褪去从前鲜艳的色彩,但它精细排列的每个壁龛依然齐整,上方栏杆上宛转弯曲的柱头样式依然清晰可辨。一侧是经久岁月的墙壁,一侧是永葆生命力的植物画作,这样的对比是建筑与艺术的贯通,也是穿越时间和地域的连结。二号展厅左右对称设置了坡道与台阶,共同将参观者引向空间的高潮。



二号展厅左右对称设置的坡道与台阶。



场地中原有的伊斯兰风格方亭就是三号展厅布置的主要位置,凉亭的现状已经有些微损坏,不能直接用来展陈作品,必须对其做以保护。“用一个盒子直接罩住亭子”想来是最直接的方法,但却会加强锐利感和压迫感,参观者无法放松沉浸在展品和自然间。于是团队最终决定将三号展厅设计成椭圆形,不仅将凉亭包裹,也将参观者纳入怀抱,给人以连绵无间的视觉体验。



上图:三号展厅的室外灰空间,弧墙给参观者带来延伸的视觉体验。

下图:三号展厅弧墙上的圆形洞口将室外的绿意引入室内空间。



展厅中柔和的弧墙似乎让空间无限延伸,人们透过充满异域风情的柱廊将视线落在弧墙的画作上;屋顶开设了一线天窗,天光的角度随着时间而变化,或明或暗的光晕在墙壁上缓缓流动,像聚光灯一般追随着展陈的作品。建筑由人造、画作由人绘,人是生态圈的一环,汲取了养分后又将各自不同的天赋加以实践,献回给自然,这便是对自然宗教的虔诚礼拜。



上图:原伊斯兰风格的凉亭在弧墙的包裹中,天光在墙面上移动。

下图:柱廊和墙上的画作随着视点的变化产生错位和交叠。



当正式着手研究巴基斯坦园时,设计团队也面对着一些困难,经过了20年,他们既无法找到当时的设计者,也没有最初设计的手稿或图纸,因此要带着探秘一般的心情,从零开始进行测绘工作。在测绘过程中团队惊喜地发现场地中隐含的基本模数:1850。这包括走道、水池长宽的总尺寸、踏步和坡道的长度,乃至红砖铺地......场地中所有的平面尺寸都满足此模数的倍数,量度精准,误差不超过5毫米,这是一方可读性极强的空间。团队在后续的更新过程中也遵循了这个模数比例,他们相信所谓尊重既有物的显性的景观形式、材质质感,也应尊重原设计师隐性的内在逻辑。



曾孝濂美术馆纵向剖轴测图。



另一个挑战是极短的设计周期:曾孝濂美术馆从设计、施工到最后验收完毕,不过短短一百余天。“永用”的设计原则、呼应原场地的愿景、短暂的时限、低成本的造价要求,在多重挑战的叠加下,筑象设计快速推敲并不断迭代,最终找到了一个逻辑自洽、也是他们心中唯一的解决方案。设计遵循1850的模度重新对空间进行了网格式划分,并将网格向周边延展,严格遵守网格落点搭建了钢结构网架。



室外花园中的钢结构网架遵循1850的模度向周边延展。



钢结构网架带来的好处显而易见:首先,即便网架边缘落在场地的草坪中,但网架的结构基础却避开了原始的红砖地面和植物,满足了对原本环境的最小干扰;其次,建筑比例均衡,对于网架内部,即建成后美术馆的展览空间而言,没有柱子遮挡、视域开阔;此外,钢结构网格搭建快速,不需要开挖地下基础,因而也完成了近乎极限的工期挑战。



上图:曾孝濂美术馆横向剖轴测图。

下图:新增部分的基础结构都避开了原始的红砖地面与植被,落于自然场地中。网架下的展厅内没有柱子遮挡、视域开阔。



有了稳定的支撑系统后,美术馆的展墙便轻巧地悬挂在“骨骼”上,与地面只是轻轻接触而不需要实际固定。展墙悬挂在钢结构骨架上,而曾孝濂植物画像又悬挂在展墙上,从整个世博园看来,这似乎是其中一个最轻盈而精致的盒子,被自然包围的同时内部更点缀着对自然的艺术赞颂。



美术馆的“墙体”从架起的钢结构横梁上倒挂下来,底部只需要跟地面进行简单的连接固定。



场地中原本的矩形水池被红砖以不同的拼法覆盖,由于池底本身已有筏板基础,这种覆盖是可逆的,可以被拆除并恢复水池或种植池原貌;这样的处理和钢架结构的搭建有着异曲同工之妙,即当下的设计不仅要尊重过去,也要为未来预留出足够的可能性。



在美术馆的外侧,柱网外侧悬垂挂的金属网帘可以被看作是空间的外扩和偏移。全新的材质向内包裹着建筑,向外则对周边环境进行了东方写意般的抽象和过滤:纤薄通透的金属纱幔像一层画布,园内的花草虫鸟就是画笔,在天光恣意的照射下,环境中的一景一物便经由纱幔被投射到墙上,光影朦胧、轮廓含混,色彩被筛去,却有如素描般勾勒皴染的质感;而当风起,纱幔徐徐涌动,更为这幅长卷添加了疏影横斜的一抹律动。



展厅出入口处的金属网帘将天光过滤投影到展墙上。



在美术馆内,人们欣赏曾孝濂精湛的画艺,画作之间有节制地开放面向庭院的观景框;在美术馆外,人和周围自然环境一起,成为以墙为纸、以纱幔为滤器、以天光为光源、以草木生灵为画笔,创作出只属于当时当地,却又可瞬间永恒的画作。在参观之时,游走于室内、室外和半室外的空间中,内与外的边界被模糊。



上图:二号展厅西侧的室外花园。

下图:一号展厅东侧的室外花园。



十分有趣的是,由于巴基斯坦园所处的的生态环境极好,降水丰沛,因而在从筑象配合施工团队进场到后期开馆运营时,经常会有生物误闯其中。团队有时会将爬进来的蝎虫、螳螂、竹节虫等昆虫放入一号展厅的“热带雨林”中,于是一派奇妙的场景就这样出现了——观展的人在看植物画作,一旁的封闭装置中的动植物活跃其中,延伸进室内的红砖。穿梭其中,人恍惚间就会模糊了天然与人工的界限,只觉得虫鸣草长,沉浸于自然的勃勃生机。



左图:室外花园。

右图:一号展厅中的“热带雨林”。



曾孝濂美术馆自去年11月建成便吸引了大量的访客,其中有植物科学画的关注者,有建筑学的学生和实践者,也有只是单纯想找到一片自然和人文风光上佳之处的人们,在此开展多元精彩的活动:日常展览、儿童导、植物写生、中法诗歌节,甚至新人们会来此拍摄婚纱照,美术馆像是一块具有虹吸效应的、抱持着开放和欢迎态度的剧场,向市民、向来到云南的人们敞开,并展示了从1999年昆明世博会到如今COP15这20年间,云南的人和生物共同为保护物种多样性做出敕始毖终的努力与修就。



“热带雨林”中的动植物与室内展墙上的画作相映成趣。



原有的一草一木、巴基斯坦风格凉亭、碑文、大理石栏杆和壁龛、石头座凳都被完整地保留在了美术馆中,成为了美术馆的一部分。当看到白色的美术馆和红色的巴基斯坦园林和谐相恰,设计团队隐约间会觉得,尽管与原设计者缘悭一面,但他们的思考跨越了时间、距离、不同族群的文化,变中有恒,异中有同,与曾孝濂、与热爱艺术和自然前来参观的人们一道,以各自独有的方式,共同诠释了“人与自然和谐相处”的主题。



从三号展厅看向二号展厅,保留下来的原址与新建的展墙在并置之间形成跨时空的对话。



曾孝濂曾说,“我不奢求人们都喜欢我的画,但却期盼看画的人都关爱画中的生命。”对设计美术馆的筑象团队也是如此,杨雄也感慨道,“同样的,我不祈求来此参观的人们都欣赏我们的建筑作品,但却希望他们能感受到建筑所构建的一方天地中——无论是画面上或是环境里的无限生机。”



夜间的曾孝濂美术馆。



摄影:王策、小野工作室、郑小序

采访、撰文:姜杳冥

编辑:Ruihan

编排:穆越彪

图纸由筑象建筑设计工作室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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