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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法国到中国,歌乐山到城口县,一个寻找漆树的人

W* 卷宗Wallpaper 2022-11-12


文森·漆(Vincent Cazeneuve)很难被定义,他是一位手艺很好的漆匠,是传统工艺的研究者,也是以漆为媒介的创作者。对于许多艺术门类而言,操作工具的能力和处理材料的工序相较于创作的才华和天赋极少被提及。而漆却不同,由于材料特性,一个人必须拥有纯熟的技艺,甚至是胆量才能驾驭这样的危险而迷人的材料,进而跳出传统的窠臼,获得表达的自由。



图1: Untitled 无题, 2022, 大漆、水牛皮、羊皮、米袋、铜粉和铁粉

图2: Untitled 无题, 2022, 大漆、木板、蛋壳镶嵌和金箔
图3: Untitled 无题, 2022, 大漆、米袋和螺钿

图4: Untitled 无题, 2022, 米袋和金箔



面对热爱中国传统材料的法国人,大众的目光很容易聚焦在中西差异上。但是对文森而言,文化命题过于宽泛,他只是一个喜欢漆,并且为此投入,追求到极致的人。哪里能够离漆更近一点他就去哪里,从法国到中国,从成都到重庆,从歌乐山到城口县,终于他的工作室就在距离漆树不到 50 米的地方,曾经上学时期只能在图书馆的资料里看到的漆,如今和他的生活密不可分。





“如果天气好,

云像龙一样会飞起来。”



寻访文森工作室的过程不算轻松,从重庆市主城区出发,路上足足开了 6 个小时,最后半小时途径的山间小路未经修整,宽度勉强通车,陡峭的坡度让坐在车上的人颇有些胆战心惊。路边不时出现已经被废弃的木屋。山里的温度总是降得很快,深秋来得早,九月底已经需要烤火取暖。到了冬季大雪封路,交通会被完全阻断,文森和太太肖蓉在过年前后有至少二十天无法下山。即便在平时,快递也无法送至家门,一般都是村长在转山时给他们送过来,或者自己下山取。



北屏乡政府将老木屋改造成为文森一家的住宅,太太肖蓉平时会在这里工作、教学、经营一家人的生活



文森一家与城口县的渊源颇深。早在十年前,肖蓉就曾经带他前来寻访漆农,认识漆树。在这里他们结识了诸多优秀的漆匠,他们不仅成为文森原材料的供应者,也成为他的老师,传授指点他割漆的技术,帮忙定制漆刀、背篓等成套工具。文森原本希望租用一间老屋,每年花几个月住在这里割漆,没想到北屏乡政府通过纪录片得知他的渴望,主动联系到他们,时机刚好,梦想成真。最初他们只是希望割漆时在这里短住,但是往返路程过于麻烦,而且儿子小漆年纪尚小。于是在去年冬天,夫妻二人终于决定常驻城口县,一辆卡车装了整整两吨才将包括两台织布机在内的各种设备运到山上。



上图:在去工作室的山路上回看文森的家

下图:上山割漆的文森背着特制的工具



山间小路和家里前院之间有一道门,是中国文人画里常见的 “柴扉”。站在院子里,眼前是连绵的山,山中云雾弥漫。房子有两层,二楼是卧室和起居室,一层堂屋摆着文森向侗族人买的织布机。文森去工作室的时候,家里是肖蓉主要工作的地方。她是四川美院油画专业的毕业生,来到村子后为了让孩子小漆有同龄人的陪伴而创办了 “小木屋课堂”,每周六教当地小朋友画画。厨房温馨可爱,从各处淘来的杯盘碗碟布满生活气息。虽然来了中国这么多年,文森还是离不开面包和咖啡,肖蓉为了照顾文森的法国胃学会了做法棍。陪伴这一家人的还有两条狗和一只猫。



上图:文森家里的厨房,肖蓉为了照顾文森的生活习惯学会了烤面包

下图:小木屋课堂最初是肖蓉希望有同龄人陪伴儿子小漆而组织的聚会,逐渐成为每周六固定的艺术教学活动



文森的工作室和家并不在一处,为了能够更加安静地创作,他将工作室搬到全村最高处的木屋,离家里步行大约 20 分钟,拉开生活与工作之间的距离。工作室房屋的格局和家里差不多,只是前院一角多处个亭子,亭子里有一条长桌,上面有几件他自己做的漆碗。过来拜访他的朋友都喜欢在这里喝茶,眺望远山。


文森也喜欢这里,他说:“如果天气好,云像龙一样会飞起来。”



上图:文森的工作室位于村子的最高点,环境清幽便于他静心创作

下图:山中温度偏低,工作室需要烧炉取暖,木柴就取自山上





“三月是清明,

漆匠上老林”


是当地漆农会唱的歌。



城口县是中国大漆重要的产地之一。大漆是未经加工过的原料,与橡胶类似来源于植物的汁液,从漆树上获得原料的步骤被称为 “割漆”。想割漆要先找野生的漆树,也就是 “写山”。割漆的准备时间长达数月,3 月份要先在树上打钉子方便爬树,然后刮皮,放水,最后才能开始割,一个夏天可以割七次,冬天没有漆。本次拜访刚好赶上第七刀,也就是今年的最后一刀。今年割过的漆树七年不能再割,需要等它慢慢恢复,经验丰富的漆匠可以记根据伤口愈合的程度判断树木修养的状况。也有漆匠等不及七年,休息四五年之后就又开始割。



上图:生漆是植物的汁液,极易致敏,所以割漆是一项颇为危险的工作,现在很少有年轻人愿意成为漆匠

下图:文森爬上漆树,割今年的最后一刀



文森需要的漆量很大,但是每个口子只能流出一点点。他拿出一个大概和海碗差不多大的盆子说:“一千个口子只能割这样一盆。” 未经过滤的生漆颜色会逐渐变深。加工过后会呈现透明的状态,可以在里面添加颜料。漆并不便宜,目前每斤漆大约 180 到 200 元之间,一桶 50 斤左右。但是没有年轻人来割漆,现在的漆匠年纪普遍比较大,指导文森的老师都已经年过七十,无法在山间自由穿梭,爬上爬下。而且漆极易致敏,许多人皮肤接触生漆之后红肿痒痛,难受不堪。在进入工作室参观之前,文森伸出自己经过摧残的双手,一再提醒大家千万不要摸任何没有干透的漆,非常危险。



上图:生漆经过处理会变得透明,可以调和颜料呈现不同的颜色

下图:文森在做割漆之前的准备工作



然而漆的危险、难得、操作时必须使用的工具,复杂的工艺恰恰是它吸引文森的地方。文森接触过许许多多种材料:化学漆、木头、泥巴…… 甚至一度想要成为雕塑家,最终与漆一见钟情。在进入利维尔工艺艺术学院学习古董修复之前,他曾经学过绘画,可是喜欢理论的美院教育体系不符合他的胃口,他需要动手。上世纪 90 年代的网络并不发达,文森在图书馆找资料时看到人们在做漆的工具。


“第一次碰到漆,我就知道是它。那时我看到了漆的工具和制作过程。我喜欢那个工具,我要那个东西。工具对我来说特别重要。我喜欢漆全部的工艺。它有过敏的问题,不可以用手随便搞一搞。我一直在学,然后控制得原来越好。”



左图:割漆的背篓及工具

右图:漆画制作的工具



文森为工具着迷。他曾经尝试过陶艺,但是手和陶泥直接接触的感觉他并不喜欢。人和漆之间的距离是各种各样的工具。由于这样自然美丽的材料极易致敏,人无法用手直接接触,割漆要用刀,上漆要用刷子,很多漆艺家至今延续用自己的头发做刷子的传统。艰难的操作本身成为挑战,制作与创作同样不易,不分彼此。从生漆到最终作品的多道工序成为文森创作的另一种空间。不同材料之间的关系,工序的前后步骤有许多实验的可能性。“其实漆的化学成分和塑料一样,但是在塑料上面没有办法上漆,会分开。我也试过很多材料,塑料上面不行,玻璃上面不行,陶器上面如果没有釉可以,有釉不行。”



上图:工作室的室内共分两层,原始的屋架与新修的木墙形成鲜明的对比,墙上挂着德国艺术家Jan Kucharzik的作品《解放鞋》

下图:工作室的架子上摆放着文森的作品



对于动手和工艺的迷恋渗透到他的生活当中。“我想给你举个例子,我最开始研究漆,发现麻布特别美。我就开始研究哪里有人在织麻布,然后去重庆农村看当地人织麻布。我和他们说能不能改变一点,他们就说:‘我没有兴趣,那个老织布机卖给你,你随便研究。’ 我就觉得太好了!赶紧把织布机带回工作室。最开始我完全不会用,也不会上线。我现在还在研究,很粗糙的布逐渐变得越来越细,越来越是我想要的东西,每次成功一点点我都特别开心。”



文森正在创作的不同阶段的作品,呈现出不同的肌理与质感



做漆很慢,有时一层漆需要一个月才能干透,光是最后的打磨就不知道要做多少次,文森抽出装砂纸的盒子,细度从 50 目一直到 7000 目,旁边的小盒子里放着更加细密的抛光蜡。所以文森大概几个月才能出一件作品,更多时候他沉浸在动手的过程当中,创造出一件件漆片单体,通过组合的方法再做进一步诠释。漆艺在中国是一种古老而传统的工艺,所以许多做漆的工匠自然走上一条仿古的路。而文森不同,他是一位当代的创作者,他和传统之间的接驳是材料流经的时间。



上图:文森在工作室打磨漆面

下图:三种颜色分别来自雄黄,朱砂和黑,是汉代漆器常用的颜色。文森通过自己的方式将其重新演绎



文森对于材料性有自己的认知和偏好。他喜欢 Art Deco 很重要的一点是材料使用的传统壁垒被打破。价格高昂的材料和廉价易得的材料被平等地对待和使用。这一点在文森的作品里也十分常见,比如以米袋用的麻布做胎的漆画上面会贴上金箔。经过时间流逝,有使用痕迹的物品总是更能打动文森。他指了指工作室墙壁用的全新的木料说不喜欢,又看着被使用得木色沉郁的药斗柜说喜欢。漆也是一样,数千年前开始使用的材料和技术至今仍然存在。它不是已经送进博物馆的遗产,而是仍有生命力的东西。



上图:文森工作室里摆放着做到不同阶段的艺术作品

下图:文森工作台上的器物





“你无法看到我看到的世界。”



文森四岁时经历过一次车祸,似乎从那个时候开始,他的记忆和数学方面就出现一些问题,所以从小他就不是一个能够在学校表现很好的学生。绘画几乎是他唯一喜欢的课程,至于其他科目就因老师而异。文森家里有浓厚的艺术氛围,外婆收藏古董家具,妈妈是画家。所以当他决定做艺术的时候没有遭到家里的任何阻碍,反而获得各种鼓励和帮助,家人甚至拿出一座小城堡让他开了古董修复工作室。工作室的生意并不算差,然而经营管理者的身份却让他无所适从,原因很简单—— 无法动手。



上图:音乐同样是文森喜欢的表达方式,其作曲的素材通常来自城市或者自然环境里的声音,而非常规的器乐声,虽然文森懂得吹奏萨克斯

下图:摆弄音乐器材的文森



为了漆,文森从法国来到中国。他通过朋友得知漆艺大师邹小屏女士,于是前往成都拜访学习。那时他还不会说中文,只能在旁边观看,但是毕竟有古董修复的技术作为底子,文森上手很快。他在邹老师那里只待了一个多月,但是邹老师教会了他最重要的东西—— Calm Down。因为那时来到中国很不容易,能够停留的时间也不长,文森见到漆非常兴奋,但是面对这样的材料,人必须安静下来才能真正学会使用它。


离开邹老师以后,一切只能靠自学,但是两个人的师生之谊保留至今。文森在成都的个展还邀请邹老师参观,然而这位大漆工艺的重要传人似乎很难理解法国徒弟在艺术道路上的 “离经叛道”,不过这不重要,文森始终在坚持走自己的路,没有动摇过。



以麻布作胎,在布上刷漆



“我不去想太多” 是文森在采访中的口头禅。可是聊到创作时,他对于现代艺术的认识和思考还是不自觉流露出来。当来访者小心翼翼地托起一块表面平滑如镜的漆器赞叹不已时,文森却皱了一下眉毛:“这样只是一种很浅的好看。” 他随后将另外一块漆板与之组合在一起,“这样好看。” 文森喜欢对比,无论是材料的质感、肌理、颜色、形状…… 对比为作品赋予 “一目了然的美” 之外更深层的内容。对于一切手工艺都有兴趣的文森最近又开始琢磨剪纸。在工作室桌子上,一张拇指大小的剪纸上面刻划着简单的符号贴在一块黑色的漆板上,还未完全干透。这里还有各种各样的 “半成品”,比如许多大小相当形态各异的漆瓶,文森还没有想好怎么用,“很多花瓶可以组合到一起,天天换换造型。我也不知道。”



旺仔今年四岁,喜欢陪在文森上山割漆,守护文森的安全



从小生活在图卢兹的文森对于乡村有近乎本能的热爱。刚来重庆的时候他住在黄桷坪,重庆的城市化一点点将他原本安静的工作室变得越发喧闹,于是他搬到歌乐山上,歌乐山又开始修建工厂,他又搬到了虎峰山,这次他又搬到北屏乡。“这里应该不会建什么东西了。”



山上到处都是野生板栗,休息的间隙,文森坐在暖炉旁一边取暖一边烤板栗



采访过程中,文森从簸箕里抓一把野生板栗放在炉子上,细心地一个一个剪开,过了一会儿果然没有开口的就直接爆开,板栗吃完他又抓了一把核桃放上去烘。这里的生活安静却丰富,外界看来不算便利的北屏乡成为文森研究和创作的绝佳环境。从 2021 年 5 月算起,他来到北平乡已经有一年半;从 2007 年算起,他已经在中国度过 15 年时光。谈及未来,文森并没有太多计划,“也许年纪大了会回法国也说不定呢。”



摄影:李松鼠

撰文:李里

编辑:Ruihan

编排:Alareik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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