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筑巡游|大理与泸沽湖:人群更替,山水依旧
大理和宁蒗同样拥有自然景观资源和少数民族文化,二者的命运有相似又有不同。坐拥苍山洱海的大理是亚洲文化十字路口上的古都,其社会结构在21世纪依然丰富:无数来到这里寻找另一种生活的新移民自发组成社区,与候鸟般按旅游季飞来的游客共同成为大理的新群体;苍山风雨不动,洱海却在不到20年的时间经历从污染到治理,到再次开发的全过程。
格姆女神山与山脚下的村庄。格姆女神山又叫狮子山,海拔3770m,是泸沽湖周围最高的山峰,也是摩梭人的神山。
在宁蒗县泸沽湖岸,从1989年第一家家庭旅馆创办开始,以民间自发过渡到政府主导的旅游经济逐渐成为当地人生活的主旋律,摩梭文化沦为商品,大理尚有相关条例保护建筑风貌,摩梭人却被禁再盖木楞房,当然建在风景区内另当别论。当走婚风俗和母系制度逐渐成为过去的真实时,只有格姆女神山和泸沽湖穿过时间,任世代更替。
来到大理,一脚踏进古城。虽然已经错过旺季最火爆的时段,无缘得见将人挤到水沟里的盛况,却依然和密密层层的游客迎面相撞。古色古香的街道,拉客的向导,熟悉的连锁品牌,标榜自己最正宗的本地特色餐馆,还有无数手工艺品和特色服饰唤起每座城市旅游风情街的古早记忆。只是当一条街变为一座城的规模时,即便带着对旅游业恢复的欣喜,也难抵疲惫和厌倦。
与古城拉开一段距离,大理以另一种方式缓缓展开,从古延续至今的农业社会形态逐渐显现,8月底正是玉米成熟的季节,农民大多是白族人,三五成群在地里忙碌。在洱海西岸一路向北,瞬间能够懂得建筑师赵扬说的“苍山洱海特别直白,一座山,一片海,中间是农田,水就这样流下来”。平缓地带是农田,农田上有白族的房子,由于建筑高度的限制,一个个村落温顺地匍匐在山下。画家蒙中和室内设计师文一夫妇的家“竹庵”就在海西的喜洲镇。
竹庵,站在前庭向北看西侧廊院
2014年,夫妻二人见到了赵扬。当时正值民宿酒店经营热潮,但他们非常坚定将竹庵作为住宅,所以两人没有选择热闹的古城,或者民宿扎堆的双廊,而是在喜洲镇小村尽头找到一处安静之所。竹庵从某种程度来说是业主与建筑师的共创,业主在尊重建筑师的创作之余,也会提出自己的建议。比如方案原本面对农田的是大落地窗,被修改成为视线高度的条形窗,除了使用上更加安全,也更符合蒙中内敛的个性。
蒙中和文一对于自己生活需求非常明确,他们会画平面草图表达使用需求,甚至做ppt展示自己收藏的家具,讲述自己的生活方式。©蒙中
上图:建筑师赵扬着力保留的窗洞与蒙中布置的木石成为竹庵中的一处“框景”。
下图:画家蒙中的工作室
拜访竹庵是在一个晴朗的下午,夫妻二人招呼一行人喝茶、看画,聊聊他们对于生活的感悟。蒙中斯文安静,文一利落爽朗,两个人在竹庵里似居似游。采访当天,文一身着白色的中式服装,行动有风,飘逸的身影在白墙与窗洞之间时隐时现。从2016年初搬入竹庵算起,他们在这里已经住了七年,一花一木一石均是自己挑选、打理,处处亲力亲为。生活与房子长在一起,密不可分。内向性的住宅将他们的生活包裹起来,自成一片天地。而这七年间,竹庵外的世界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上图:从餐厅旁的走道看向前庭
下图:画家蒙中,家中的一草一木,一花一石均是夫妻二人亲自打理
蒙中绘制的花园构思草图©蒙中
最初,大理的发展几乎与“逃离北上广”口号的蔓延同步发生。2010年前后,不堪忍受城市雾霾和快节奏生活的“环境移民”来到这里,创造了另一种都市社区直接覆盖在白族原本的生活方式上。咖啡馆、酒吧、民宿等半自用,半经营的店铺成为新移民的社区公共空间,只要多待几天就能和周边的人混个脸熟。它既非大城市中刻意保持距离的生人环境,也不是会被人情所累的传统熟人社会。况且苍山洱海近在咫尺,所谓“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双廊在2010年前仅有45家民宿,5年之内猛增近十倍。蒙中和文一就是应在大理做酒店的朋友之邀来此旅居,最终选择在这里定居。
上图:起居室的西侧是带水池的中庭
下图:西侧廊院连通前庭与北侧私密区域
对于想要逃离都市的人来说,大理吸引力不减当年。远低于一线城市的生活成本吸引着越来越多的年轻人来到这里。无论古城还是其他地方,好的咖啡唾手可得,披萨、意面、早午餐也有几家做得有模有样。一张当代都市生活网覆盖在大理的农业和旅游业之上,承接出逃的人。
赵扬建筑工作室所在的山水间据说是大理最好的小区,很显然这里既不属于游客,也不怎么属于当地的白族原住民。工作室有五个人,三位正式入职的建筑师,两位工期半年以上的实习生,没有任何一位是云南本地人。推门进入,这里几乎与北京上海许多小型独立建筑事务所并无二致,书架上摆放着作品集和各类图集,会议室里实体模型占满整面墙,如果不是庭院里能看见不远处的苍山,几乎意识不到自己身处何方,不过大理又有什么地方看不到苍山呢?
正在施工中的洱海驿站,背靠苍山
赵扬的建筑实践和大理的发展存在共振。2012年,赵扬因为双廊陈宅项目来到大理,却因为业主想要将住宅变成民宿,对方案一改再改而疲惫不堪,主动退出,甚至再没有踏足双廊。随后的海角客栈与双子客栈也因为种种原因被迫中止。好在他刚到大理两个月就在“劳力士导师和门徒新艺术倡议”(Rolex Mentor and Protégé Arts Initiative)计划中被妹岛和世选中,完成日本气仙沼市“共有之家”,这个项目不仅将他推向世界,也将他稳在大理。
从上到下依次为:双廊陈宅、海角客栈和双子客栈
经历过诸如彼得·卒姆托 (Peter Zumthor )、安尼施·卡普尔(Anish Kapoor)、林怀民等艺术家的注目,名利的诱惑显得浅薄而荒诞,他也更有底气发展自己的探索路径。直到2016年初竹庵竣工,他才在来到大理三年半之后完成第一个在地项目。与许多来享受生活的人不同,大理的舒适和惬意对于一个初出茅庐,干劲儿十足的建筑师反倒像是一颗软钉子。在这里,职业建筑师在城市系统里被重视的专业性显得并不那么必要,但是政府、业主、施工方等项目推进中会遇到的问题却一个都没少。他在大理独自面对一个职业群体面对的困境,踽踽独行。
位于气仙沼河渔的港共有之家是为渔民社区设计建造的聚会场所,在2011年这里曾受到海啸的严重破坏。该项目由赵扬和他的导师妹岛和世合作完成。
即便如此,赵扬对项目依然挑剔,很少妥协,“我对意义要求比较高,项目的每一步决定都要非常真实。如果你不是真诚的事情,我们就别谈艺术。”在采访时他一再说自己矫情,但无非是先自贬一句省得听别人喋喋不休的教训。赵扬接到过用地面积达50亩的项目委托,也参与过热热闹闹的集群设计,可是这些大项目最后都无疾而终。
“建筑是一个社会行为,社会要配合。但是现在的环境很难允许有理想主义的事情在相对大的尺度发生。所以我就做点儿小项目,对小项目负责,我相信我还是能够做出动人的小项目。”没有人会怀疑他的能力。他为蒙中和文一夫妇设计的住宅竹庵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塑造了业主的生活;古城内既下山酒店的建筑品质吸引当地原住民小黑主动来找他设计住宅;正在施工当中的葭蓬村驿站虽然规模不大,但是从形式到空间,从材料到建造,无一处细节未经推敲。
上图:小黑的家屋顶。建筑将混凝土框架结构与传统的木结构结合。当地的工匠和村民都参与了施工过程。
中图、下图:刚刚完成的普洱李宅是为当地一户三代同堂的家庭设计的住宅。因业主短时间内无法入住,未来将作为民宿经营。©雷坛坛
赵扬说葭蓬村驿站的选址是他在散步时和甲方一起确认的,“原来这个地方是一个钢结构的棚子,位置好像还算重要,我就建议把它改成驿站。”洱海步道全长50公里,而驿站数量像是坐过山车,从20多个,到30多个,八月初采访赵扬的时候还有16个,只一个月的时间最终版本就只有12个。赵扬做了两个,一个十月投入使用,另一个预计年底完工。他在大理十年,获得驿站委托的契机居然是应冯仕达教授之邀在美国哈佛大学的演讲,他的名声从报告厅的学生最终传到云南相关工作人员的耳朵里。这也许就是当代的现实,远方的信息总是到来得更快,更可信。
洱海生态廊道绿意盎然,驿站柔和起伏的曲线呼应更远处的苍山。
项目场地里原本有一个水塘,东侧是葭蓬村,村子和水塘之间有杂树。平面上两条内凹曲线确定驿站朝向这片水面,同时对外形成后退一步的姿态拉开建筑与行人之间的距离。墙壁在立面同样呈现出一条平缓的曲线,像是从地面升起的新月。墙上留出洞口,与驿站外侧的生态廊道建立视觉联系。弧形屋顶的高度被刻意压低,最矮的地方仅2.2m。
上图:弧形屋顶中间低,两边翘起,形成朝外望向景观的姿态,使人身处其中也不会觉得压抑。
下图:通过立面的洞口望向生态廊道。
驿站有两层,为了满足举办小型活动的使用需求,上下两层各设有活动空间。上层是单层超白玻璃围合的室内活动空间,旁边设有吧台方便后续运营。卫生间和厨房就藏在室内活动室下方,厨房通过旋转楼梯通向一层吧台后方。两片墙体的内侧是两条路径,靠近廊道的一条上上下下连通两层活动空间,另外一条可以直接通向村子,“这个房子就是在玩儿不对称以及和周边环境的关系。”驿站的铺地全部采用苍山当地的石头,这也是赵扬在大理最喜欢用的建筑材料之一。
上层挑台与下层广场交错
赵扬在大理并非与世隔绝。如今他在成都,敦煌,张家界等各地都有项目。此外,如候鸟一般飞来大理的建筑师也能够带来足够的信息,他笑称自己八月份几乎隔一天就要接待一次。整个行业的变化被他看在眼里,比如朋友关停事务所,他认为最有潜力成为建筑师的学生在米兰理工交换期间去金融公司实习……情况不算乐观,但好在他对于自己所做的事情和时代的关系有很清醒的认知:
驿站的下层广场,连通生态廊道与葭蓬村的路径藏在右侧墙壁后方。
泸沽湖是四川省盐源县与云南省宁蒗县界湖,建筑师杨雄来自盐源,设计师龙红紫娓来自宁蒗,泸沽湖既是他们的儿时回忆,也是两人难以回去的故乡。
杨雄还记得尚未被击穿的摩梭人的原始生活和未经开发的湖光山色。从前他跟着父亲到乡亲家里做客的时候会特意带上饼干蛋糕给摩梭小朋友,而他们也会拿出家里的米花糖,大家围在一起分享食物和快乐。直到他来到昆明读大学,泸沽湖都依然带给他很深的精神慰藉。当复杂纠缠的人情世故让一个县城走出来的孩子不堪重负时,他和朋友一起回到泸沽湖旁边的赵家村,四个人坐着猪槽船在湖心肆意宣泄心中积压的情绪,最终被自然治愈,梦中的星河成为他心灵的归处。
泸沽湖,云南省九大高原湖泊之一,是摩梭人的主要聚居地,周边还生活着彝族、普米族等7个少数民族。猪槽船,即独木舟,是当地主要的水上交通工具,由一根粗壮的圆木镂空,两头削尖而成,因其状如一只长长的猪槽而得其名。
同样无法远离自然的还有龙红紫娓。紫娓是彝族人,龙红是彝族大姓,她的父亲乐善好施,在族中极有威望。大学时期她去陕西学习俄语,而后来到昆明云南日报工作,最终选择去伦敦学习设计,弥补大学没能报考北服的遗憾。而在伦敦,她的民族身份认同感反而逐步建立起来。“我之前在国内有一种局外人的感觉。我总觉得和周围有汉族朋友想法和观点不太一样。进入当代社会后,会有一些矛盾和反思。伦敦唤醒我对民族身份的认同感。我以前特别害怕自己是异类,因为我的长相在中国就要么被认成新疆人,要么被认成外国人。但我到国外以后不会有这种评价。而且我过去的时候戴着妈妈和奶奶给我的首饰,外国朋友会说很好看,也启发来我做这个品牌。”
上图:龙红紫娓采风时遇见的泸沽湖旁的非遗传承人
下图:摩梭姑娘支麻佩戴soft mountains耳饰
从2017年成立soft mountains(软山)以来,她坚持每年两次深入泸沽湖周边的少数民族村落采风,挖掘传统配饰和工艺,通过与当地手艺人合作提高他们的收入。原本只是出于自己的民族情怀,慢慢却有了不一样使命感。很多边远山区的彝族人不会写字,不懂普通话,无法和外面的世界正常交流,而且不同地区彝语有很大差别,连紫娓都说:“我的一个手工师傅说的彝语我都听不懂,需要亲戚帮我翻译”,更何况是其他民族的人。
大悲海螺经堂位于位于泸沽湖景区内的一座山坡上,寺院外围悬挂着随风飘扬的经幡。
在被问道“增加收入是否只是我们想象中的少数民族的需求”时,她感慨地回答道:“中国商业社会最后像车轮一样碾压过了贫苦大众,没有落下一个角落。手工银饰因为价格贵被机器做的粗制滥造的产品冲击,卖不出去。一位好几代银饰传承人的师傅迫于经济压力只能去山东的工地里出卖劳力。农耕社会可以自给自足的状态已经不复存在了。教育、医疗、婚丧嫁娶这些都需要钱。”
土豆是当地主要农作物,泸沽湖地区干湿季分明、四季气温变化小而昼夜温差大,使得作物有较长的生长期,也因此积淀不一样的滋味,呈现出显著的粉糯口感和甜香滋味。农田中的妇女正在忙碌收获。
但她同时也提到现在的泸沽湖已经被充分开发,就算是当地人也很难找到原始的建筑风貌,泸沽湖周围道路能够抵达的地方基本都是砖混房屋的景象令人唏嘘。《宁蒗彝族自治县林业管理条例》第十七条规定:禁止城镇、农村居民修建木楞房。泸沽湖风景区需修建木楞房的则由泸沽湖管委会提出计划报县人民政府批准,从源头上阻断了摩梭传统民居的延续。此外,在脱贫攻坚的过程中,许多村子从山上被整体挪动到建好的“新农村”;当地人每盖一间新房可获得2万的政府补助。本来以为这是个被迫离开家园的悲伤故事,但是得知旅游行业让当地人收入水平的提高时,故事展示了它的另一面。
摩梭人原始的木楞房四壁用削皮后的圆木两端砍上卡口衔楔垒摞而成,关键部位的木头标注数字方便将来拆迁重建。
从丽江到泸沽湖最常见的交通方式是租车。司机吉意是摩梭人,常年往返于丽江和泸沽湖之间,从8、9个小时的老路,到3、4个小时的新路他都了如指掌。如今一家生活充裕的吉意很难想象十几年前,还要为儿子的学费发愁,那时村庄还是老照片里面的样子,泸沽湖附近林木茂盛,摩梭人住在一栋栋木楞房里。而现在森林禁止砍伐,失去木头,这种传统景观的消失不过几年时间。
白金龙的摄影作品《泸沽湖老祖母》
泸沽湖的沿途风光,湖边的名宿酒店朝向湖面拥挤地一字排开。
走到村子深处,砖房和木房混合的状态让人惋惜,吉意却不以为意地说:“你现在看到的东西过两年来也看不到咯。”他在开车带我们找寻原始建筑风貌的时候顺便回了趟家,院子里有一排水泥新房,唯一留下的木屋被用作储藏室,旁边堆着的一截截原木在几年前都还是木楞房,现在变成木柴,等待为主人贡献最后一丝光和热。
现在的木楞房一般作为牲口棚和储物室,新建的房屋保留原木楞房的双层空间布局。
也许他们比旁观者更适应时代的巨变,毕竟一家人的物质生活的确越来越好。吉意家里原来很穷,只能种土豆,可是后来退耕还林,农田从十多亩变成三亩,孩子的学费都交不起。好在恰逢泸沽湖修建机场,他用一条烟换得了铺路基石的材料供应商资格,带着村民从山上捡石头卖给施工队,终于赚足了儿子的学费。他现在常年往返的公路上也有自己劳动的痕迹。只可惜很多曾经穿过土路来到泸沽湖的人,在交通便利之后却再也没有来过。
上图:从丽江开往泸沽湖的路上途径金沙江。
下图:伸向泸沽湖的李山峦,远处是后龙山和里务比岛。
如今紫娓只是偶尔回到泸沽湖看看,宁蒗县已经完全不是她记忆中的模样,大街上的人和建筑都是陌生的。哪怕在都市中生活会有对自然的渴望和乡愁,如今也只能“精神返乡”,身不能行。
摄影:朱迪
撰文:李里
采访:李里、杨睿涵
编辑:全倬冉、杨睿涵
排版协助:Bertie
导演:黄松
摄影:斯硕
策划/制作:全倬冉、杨睿涵、李里
调色:莫少龙
音乐:Try to Remember by The Brothers Four
字体设计:zhuoran
平面设计:enkit
部分项目图片由赵扬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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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筑巡游|昆明:都市的吞噬与再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