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当代住宅|一位建筑师十五年的自我训练
在中国,建筑师想做自宅,既要有条件,还要有能力。
条件是指:家里要有地,中国能盖房子的宅基地普遍在乡村;能力是指:头脑里有想表达的内容,如果缺乏建筑师的自我意识和设计思想,自宅无非普通民房。
2009年初,王灏的母亲想翻修老宅,作为建筑师的王灏开始构思方案。
中国、乡村、住宅。
三个词组合起来是项目性质,分开则各能引发一系列议题。当年只有31岁的王灏选择面对它们。次年十月,建筑主体竣工,由于墙体均由红砖砌筑,故取名“砖宅”。十五年过去了,砖宅经历两次加建,数次调整,其中藏有建筑师童年的空间记忆,早年懵懂的空间直觉,和多年实践的自我训练。
王灏说,
砖宅是他构建的空间原型,
是他的神庙。
砖宅位于浙江省宁波市春晓镇海口村(上图为赵赛摄于2024年5月,下图为朱迪摄于2023年7月)。
王灏是宁波人,从小在北仑区春晓镇海口村长大。村子西边紧挨着大山,抬头可见,南边约五公里以外是大海。
乡下有传统,父母得给长大的儿子盖新房,家里会早作准备。王灏的父母曾在三山镇轮窑厂工作,经常会买红砖回家,日积月累,攒了一万多块。后来三山镇更名为春晓镇,轮窑厂也在二十多年前被拆除。
王灏六岁的时候,父母在自家荒着的宅地上盖了新房,坡屋顶,单层,两开间,五十平方米左右,房前有一块菜地。王灏的父亲用拉回来的红砖砌成围墙,连房子带菜地圈起来。二十多米长的红砖墙留在王灏的记忆里。
王灏父亲砌筑的老宅红砖围墙与如今的砖宅(朱迪摄于2023年7月)。
为了接受教育,乡村的孩子总要离乡,学得越好,越走越远。王灏就读的小学在本村,初中在三山镇,高中去了镇海,后来考入上海同济大学建筑系,最后远赴德国斯图加特深造。2006年,王灏回国,在上海一家设计院工作。从高中开始,他就只是偶尔回乡,像位旅人。
回国后的第二年,王灏的堂弟要盖新房,当然要请做建筑师的自家兄弟。海口村有个水库,上世纪六十年代为了灌溉而兴。堂弟家的宅地紧挨水库,房子因此得名“库宅”。库宅的用地面积小,建筑只能竖直向上发展,三个双坡顶单层体量,外观相似,面朝不同方向,上下叠摞,姿态飞扬。这是王灏在乡村设计的第一栋住宅。
2009年王灏为堂弟设计的“库宅”,因紧邻海口村的水库而得名。
设计库宅的时候,王灏还在设计院工作。十多年前,那是个稳定,收入尚可的好去处。库宅让他一下子从安逸中警醒,筹划独立执业。库宅提的另一个“醒”则是建筑职业训练在中国乡村的水土不服。从方案来看,库宅算不上乡村建筑,体块的构成关系,玻璃幕墙的使用都是城市通行的现代主义设计手法。连王灏自己也说库宅适合做个美术馆——来自城市的公共建筑类型。
2009年一月,王灏的母亲提议重修老房子。有库宅的开放性和垂直性在前,王灏希望在自宅中探讨与之相反的内向性和水平性。与此同时,如何理解中国传统住宅,并且将其当代化的命题开始浮现。
王灏在调整布局上耗时颇多,方案经历了从合院式,到南北两个庭院,再到天井加庭院的转变,建筑平面呈回字形,与江南地区常见的天井式传统民居对话。中国太大,想谈地域性只能聚焦某个区域,以砖宅为起点,王灏的注意力始终在江南传统建筑上,持续观察、研究,吸收养分。
砖宅过往方案(模型材料由张科拍摄)。
在乡村,造房动土是件大事。2010年三月某天凌晨三点,王灏被母亲叫醒,拜祖先,祭神灵。
砖宅刚开始建造的时候,王灏还年轻,积蓄不多,只能用最便宜的材料,找当地工匠,选择最基本的工艺。所以砖宅第一阶段只用红砖、预制板、青石板、混凝土和玻璃。场地北高南低,找平的毛石基础是王灏父亲早年垒的,墙体用的也是他砌围墙用的小红砖,和王灏去隔壁镇上买的四万块新红砖。从外到内,院墙、回字形平面的两道墙,分别采用五顺一丁,三顺一丁,梅花丁等基本砌法,不做多余装饰。王灏偏爱旧物,砖宅北侧保留了部分老房子的墙体,大致是水泥拉毛墙面所在的位置。新砌的砖墙贴着老房子的山墙,砖宅就这样一边盖新的,一边拆老的。
正在垒砌的砖墙紧贴老宅的山墙。
在浇注混凝土梁柱的时候,工人问王灏有什么要求,王灏回答:横平竖直就可以。
他主动放弃了对施工精度的严格控制,让工匠的手艺成为建筑表达的一部分。灰缝做法、混凝土完成面的手工感传递出乡村住宅应有的朴素轻松。这在当年是受造价等条件限制的不得已。但是当王灏开始关注中国民间工艺的时候,砖宅潜藏的在地化施工、低成本建造的价值开始显现。过去,每个地方都有一批盖房子的工匠,他们年轻时当徒弟,学手艺,掌握从古至今累积的,能应对当地环境和条件的造物智慧,代代传承,这是一个地方文化习俗的缩影。他们或许看不懂专业图纸,却拥有自己的办法解决技术问题。
砖宅模型。
施工期间,王灏还没从设计院离职,他每两周坐一次大巴车,从上海回到宁波。平时盯工地的是王灏的母亲,她要联络工人,记工单,长工150元/日,泥水300元/日,还要管理建筑材料。盖房子的工匠是本地人,有一位和王灏的父亲同岁,一辈子为当地村民服务。
同年十月,砖宅主体建设基本结束。当时只有两层,首层与现在的布局基本相同,容纳客厅、书房、厨房、餐厅和卧室;二层,起居室、主卧、盥洗室和天井上空在“田”字形平面上各占一格。天井没有现在这么讲究的木结构,就盖了一块玻璃。从水库看向砖宅,院墙,房屋首层外墙,两层外墙,三道墙的边沿形成三条水平线,被王灏用L型的铅板强调出来,如他所言,“明亮而笔挺的三道横线形成这个砖宅最大的标志。”
左右滑动查看:2010年一期建筑图纸。
明亮而笔挺的三道横线形成这个砖宅最大的标志。
就在砖宅落成的第二年,王灏离开设计院,创办佚人营造,走上独立实践之路。通过不懈地思考与实践,王灏面对的设计问题,以及寻求答案的方法越发清晰。砖宅也随之越做越深入,细致。
天井作为从江南传统民居当中提炼的重要母题,既是住宅的精神性空间,又是组织空间秩序的要素,后来被佚人营造持续研究,不断使用。此外,“结构的多义性”在砖宅当中得到展露,砖墙、楼板、梁、柱等各个构造部件形态完整,彼此分离,以搭接的方式组合在一起。墙面用砖、楼板用预制板、框架用混凝土,材料与构件存在清晰的对应关系。梁和柱作为房屋的承重结构,像是粗粝的骨骼一般暴露出来,同时兼作在流动空间当中分隔不同功能的空间装置。
天井成为佚人营造作品中重要的设计母题(由上到下分别为慈溪应宅、湖山塔宅、宁波春晓俞宅)。
“我们在思考如何把中国传统住宅特有的秩序性与当代住宅特有的自由性,叠合在一起,形成一个有机的轴线关系。”
一期建筑绢本绘画,绘制于2012年。
史劼的新画卷表达出的空间意向,绘制于2023年。
在形态初定之后,砖宅经历过两次大的加建和多次细节调整。
第一次加建是将二层北侧的室外庭院改为次卧和卫生间,与已经建好的天井和主卧的盥洗室隔着一条小路,王灏还在西侧增设一条走道,连通南北。他还在西侧院墙与建筑外墙之间架设坡道,通向二层,下方的空间成为服务于客厅的卫生间。
砖宅经历过两次大的加建和多次细节调整。(左为加建前的二层平面,右为加建后的二层平面图)。
前年,王灏在二层屋顶上加建了花厅,红砖砌筑的方正体量成为流线终点的高潮空间,砖宅盘旋向上的空间组织方式确立。三面墙画出的三条横线变为三层逐级向上收束的体量,外部形式与建筑空间高度统一。
如今从西边看,砖宅形似高度抽象的阶梯形金字塔,三层砖墙,密不透风,只能看见一扇木门和门边茂盛的爬藤植物。红砖是立面绝对的统治要素。由于砖宅体量开始向上生长,曾经的水平性不再是控制体量的唯一方向,三条闪亮的金属边缘被取消。
最初砖宅首层的外墙高出院墙,使两层体量获得三条水平线,经过两次加建,砖宅从二层变为三层,原本墙体上方的金属边缘被取消(朱迪摄于2023年7月)。
走进院门,两条路径可选,一道木门向内,一条坡道向上。
推开木门,尽端是室外庭院,被阳光照亮。从门口到庭院,由晦而明,空间被亮度的变化拉长,结构柱是空间装置,在视线当中隔了一层,算是走进客厅的缓冲。南端庭院的植物长得茂盛,错落有致,门窗打开,木框即景框,眼前所见像是一道描绘庭院景观的折屏。阳光从外面照进来,室外的亮,反衬室内的幽,客厅后方被天光自上而下打亮的天井显得更加突出。
走进院门的两条路径(周扬摄于2024年4月)。
南端庭院的亮与客厅的幽(周扬摄于2024年4月)。
中国传统住宅的轴线往往在平面展开,竖直方向上,各个楼层之间相对独立。在砖宅,天井这一空间元素沟通不同楼层,让原本平面上的静态轴线螺旋向上,动态发展,串联各个功能空间,组织室内流线。
如果在院门口选择沿着坡道上二层,跨过一扇门之后,又有两条路径,向前两步是主卧外的露台,开敞明亮;左边是二层西侧的水平走道,深邃,尽头有小木窗,能看到对面的库宅,走道右边有条岔路,略窄,水泥地面,地面与墙体之间有几公分宽的道渣石,是原本室外庭院的做法,小路两侧一边是次卧,一边是砖墙,砖墙上有窗,窗外是天井,能看到对面的楼梯,客厅和起居室。小路的终点连着通向三层的楼梯,这条路径就这样从院门通到屋顶。有了这条流线,人们可以不用穿过任何卧室等私密的空间,抵达住宅开放的各个地方。
沿着坡道上二层的两条路径(周扬摄于2024年4月)。
砖宅的前院,水泥拉毛墙面是原本老宅的山墙(周扬摄于2024年4月)。
设计坡道的时候,探索住宅内公共轴线的意图并不清晰,随着自身设计体系的不断完善和成熟,王灏逐渐发现这条路径赋予了砖宅面向公众开放的潜力。
左右滑动查看:二期建筑公共空间分析图、技术图纸(智深博绘制)。
站在坡道上,可以看见不远处的“库宅”和海口村,加建的痕迹在砖墙上清晰可见(朱迪摄于2023年7月)。
从设计之初,居住的舒适度从来不在王灏的考虑范围之内,他甚至一度排斥作为商品的中古家具,直到今天,砖宅也没有安装空调。与宛若保温箱一般的,被设备控制温湿度的商品房相比,砖宅最初像个充满建筑理想主义的年轻人,纯粹得有些不近人情。
设计之初的砖宅是纯粹的理想住宅(刘晓光摄于2011年12月)。
室内设计是门功夫。当下,设计专业被不断细分,建筑师逐渐丧失对于陈设、家具和器物的控制能力,设计表达止步于建筑主体。当王灏的研究深入到身体尺度空间的时候,砖宅开始长出血肉。
一次较大的调整是在室内引入木材,改变了砖宅的温度。砖宅的木构件均出自宁海的老木匠之手,延续其使用民间工艺的做法。起居室和卧室等居住空间的砖墙上贴上木质护墙板,体感温馨舒适。原本客厅和主卧南向的玻璃幕墙变成可开启的双层门窗,内层,木框里安装玻璃,形似长窗,外层则是严实的门板,在完全敞开、透光不透风,和完全关闭之间切换。其它窗户的做法也是如此。明晃透亮的住宅开始敛气凝神,转露为藏。
木材的引入改变了砖宅的温度:左图为室内改造前的卧室和客厅(刘晓光摄于2011年12月);右图为室内改造后的卧室和客厅(朱迪摄于2023年7月)。
改造后的主卧室(赵赛摄于2024年5月)。
二层的起居室与天井之间原本只隔一道栏杆,换成木排门之后,流动的起居空间变成天井旁的独立房间。天井上方,四面围合,竖直向上的空间意向被强化。通过天井塑造立体空间秩序的做法变得更加清晰。餐厅最初在天井当中,后来被移到东侧,脱离日常使用功能的天井成为更加纯粹的精神空间。
从二层主卧的卫生间向北看,⻔外原本为室外庭院,后来加建了次卧和卫生间,楼梯通向屋顶(朱迪摄于2023年7月)。
王灏为砖宅设计了固定家具,包括天井下的方桌,餐厅的餐桌,书房的书桌和客厅的沙发。这几件固定家具不仅定义空间功能,还像是流动空间内的轻质隔墙一般,形成建筑与人之间的过渡。
梁和柱既是承重结构,也是空间装置,固定家具成为建筑最接近人体尺度的组成部分(朱迪摄于2023年7月)。
王灏为砖宅设计了的方桌、沙发、书桌、餐桌等固定家具(赵赛摄于2024年5月)。
王灏一直想要为砖宅改造一批江南老家具,使“地域性”的设计语言贯穿建筑的各个层次。这是他对待传统的态度,不是原封不动地接受,而是通过自己的设计思考使其当代化。
经过数次调整,最初严格抽象,甚至冷峻清苦的空间作品变得越来越有生活气息。砖宅不再只是一个被观察的对象,而是欢迎人们居住的生活容器。
砖宅成为一个欢迎人们居住的生活容器(赵赛摄于2024年5月)。
今年春天,王灏邀请Cassina品牌代理人刘瑞宜,出入艺术创始人潘高峰和策展人聂云意共同策划了《精神原乡:2024春晓新民居住宅艺术展》,他们各自带来包括Lc3 、Cab、Indochine、Zigzag等在内的大师经典系列家具,艺术家潘小荣的当代绘画以及潘垒先生设计制作的茶器。作为主人的王灏选择的展品是由佚人营造操刀的项目的模型,呈现他和团队十多年来对建筑设计的思考。
左右滑动查看:砖宅内的雅集和展品陈列(陈喻、赵赛摄于2024年5月)。
家具产品、艺术品和生活器物的进入让砖宅更像一个家,也让砖宅有了更大的包容性。
就在上周六,王灏在砖宅举办了一次雅集作为展览开幕。大家聚在砖宅,参观建筑,听音乐,看舞蹈,自由交谈。晚上,工作人员在水库边上放了烟火,这是住在乡村才能享受的自由。晚餐后出来散步的村民围在摄影师身边,对他手里的无人机很是好奇。
从开始构思方案算起,十五年过去了,砖宅日臻成熟,引发王灏的诸多思考。
王灏:
“我做住宅的目的,是为了训练自己的基本功。最近十年来,我设计了各种各样的实验住宅,宁波还有几栋各种不成熟的作品,在此,⼀并感谢给予我机会的业主。有几点感悟值得分享:1、从住宅到神庙,可以是⼀种非常类似的空间感觉,如果这个空间原型找到了并且贯通了,我想,大抵是找到了一生的空间归宿。2、住宅,是与社会众生最重要的沟通工具,只有在做这些住宅的时候,双方才会彻底地坦诚,你会在这个过程中训练思维的进退纬度。3、可以最全面调动工匠,探讨去精英主义后⽇常之道的妙处。4、你会变得谦虚,因为,我们专业设定的那套东西,在中国广博的住宅遗产⾯前变得无比苍白,这种苍白会一次又一次地击溃你,重建你。5、全面的造型能力,你需要去解决生活需要的各种形式尺度,并统⼀他们。”
王灏说他能感觉到自己的探索之路已经走了一半,与砖宅为伴,有砖宅为证。
砖宅外的街道和中堂的神性空间(周扬摄于2024年4月)。
采访、撰文:李里
摄影:朱迪、王灏老师提供资料图
编辑:zhuoran
编排:宋佳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