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宗独家｜《边水往事》“离地三尺”的造型设计

电视剧《边水往事》近期收官了，作为一部21集的冒险悬疑剧，它主要讲述了年轻男生沈星在意外流落边境后，如何在多番势力的角逐中游走在生与死的边缘最终回归正途的故事。

由于剧情被设定在一架空的东南亚地带，剧中涉及了丰富的人物群像，譬如工人、治安官、会长、黑帮老大、舞女、叠码仔（博彩中介）、看起来颇为正派的秘书……这些人的共同特征是他们看起来距离当下的都市生活很远，但他们看起来仍有一股亲切的熟悉感，而这种熟悉感的背后则来源于真实。

“「离地三尺」是在跟导演沟通的开始，他传达给我的关于该剧的整体视觉美学追求。”《边水往事》的造型总指导徐利琴透露道。她曾在叶锦添视觉设计工作室中担任服装设计和助理美术指导，也在近年来诸多影视作品诸如剧集《异人之下》、《虫图腾》、电影《鬼吹灯之龙岭迷窟》中担任造型指导。在她看来，作为幕后工作者，和演员一样同样需要从剧情出发，基于不同角色的背景、职业、经历与心境进行代入。

因此，一套造型中的颜色、材质、图案以及边边角角的细节，这些要素综合起来，如何既能烘托人物，又不能过于抢戏；如何既能保证真实（基于现实题材），同时又能“离地三尺”……在徐利琴老师的娓娓道来中，那些囊括在一方画面中的巧思与“心机”逐渐从水下浮现。

电视剧《边水往事》作为一部21集的冒险悬疑剧，造型总指导徐利琴打造了一股亲切的熟悉感。

研读剧本是造型指导的第一项工作，也是剧组中所有部门主创的首要工作内容。由于《边水》的设定是在东南亚边境的某个国家，所以徐利琴也在拍摄前后在西双版纳生活了三个月，以便自己能够就地取材。

“缅甸、老挝、泰国、中国云南，这些边境地区的文化背景、生态环境和当地居民的风俗习惯都能给我们提供原始参考，我会从中提炼出本地人的衣着要素，然后再结合到具体的人物角色身上。”徐利琴老师分享道。

《边水往事》开篇处关于边境地区的镜头，颇具东南亚地域风情。

合作也相当重要。除了组内成员的沟通，造型设计需要同时与其他负责视觉的部门如摄影、美术、灯光等部门进行沟通与打配合——当然，还有导演。值得注意的是，造型指导在演员拍完定妆照后，仍旧可以结合演员本身的气质做出相应的调整（如遇到临时换演员），所以即便被命名为“定妆照”，这也并非是一锤定音的过程。

戏剧源于生活，有时高于生活，但如何「高」法？徐利琴分享了《边水》导演老算的四字心得——离地三尺。

“作为整部剧最大的美学概念，这里的「地」就是接地气，「三尺」则是一种感性的度量，一种抽象的表达，但我们的工作就是依据这个概念和这三尺的度，去贯彻到人物造型的每一个细节中。”徐利琴分享道。

《边水往事》特别制作的分集海报节选，通过人物造型和环境上的处理暗喻每集的主要内容。

从感性到具体，这个中的玩味仍要落实到具体的造型。这里徐利琴老师以主人公沈星开场时所穿的一件宽版T恤举例：“那件T恤，是领、身异色异质，白色翻领加大身明显的条纹，首先这是09年左右的年轻人们很喜欢穿的衣服，如同那个时代的一个标志，穿在沈星身上，也符合他的性格也说明了他的来处。”

主人公沈星第一集出场时穿的白色翻领T恤反映了时代标志和原本的生活环境

虽然《边水》的背景处于架空地带，但透过剧中的一些细节譬如诺基亚手机的匆匆一现，依旧能够帮助理解这个故事发生的时间应当距离当下十余年之久。而为呼应剧中的时代背景，这便要求演员身穿的衣物需要具备那个年代的气味与印记。

“在影视剧的造型设计中，‘做旧’是一门非常专业的技术，而且我对做‘服装效果’要求很高。”徐利琴说道，“首先我们在找服装的时候肯定会先尽量找接近我要求质感的，但我们服装组也会有专门做效果的同事，她们会在现有服装无法达到要求的情况下进行做旧等效果的处理，基本上除非是剧情需要，我是不允许角色穿上新买的衣服直接上镜的，基本上我都会要求预先水洗、做效果，让服装和饰物都有穿着的痕迹，有‘人味儿’，才可以。”

演员的造型上对服装进行了“做旧”处理，以呼应剧中的时代背景。

“甚至有时候我们会为了一些具体的效果，让演员提前把服装穿走去磨合，这样他自己演戏再穿的时候也会更舒适。我想有的演员也会喜欢这个过程，因为这也是演员走入角色的一个过程。所以，服装的做旧效果是非常重要的环节。”

随着时间的流动，空间的转换，人物的内心发生变化，其形象也会发生外在改变，即“相由心生”，但困在剧情中的角色们基本都“心随境变”。

根据徐老师的分享，在为不同角色做造型设计时她也会格外考虑如同通过色彩、材质和图案的变化来诉说人物的心理状态、思想情感以及潜意识的变化发展，这是人物造型中较为核心的创作部分，却也是容易被大众所忽略的部分。她根据故事的几个大的板块，分别从造型上去营造相对独特又和谐统一的氛围。①工地（预示危险）②矿山（接近死亡）③麻牛镇（无力挣扎）④大班（难得的情谊）⑤伐木场（生死斗争）⑥赌场（迷幻迷失）⑦回归（？）。

沈星在大结局时再次穿上了最初那件polo衫，同样也象征着沈星的心境始终如一。

她在结局处打下一个问号，这代表她曾经为大结局时沈星应该穿什么而冥思苦想，但沈星在结局时最终所穿的是他来时穿的那件白领条纹polo衫。“这是我个人非常喜欢的一处细节，虽然现在观众看起来它像一件理所应当的衣服，但我当时纠结很久。后来我干脆把自己代入沈星的角色，我想到了最后，我应该是只有穿回以前那些衣服才是最开心的，所以我最终选择了那件。”

根据徐利琴老师的回忆，从策划到完成《边水往事》的拍摄过程，她们一共租了1000套左右的衣物，购买和制作的衣服总计达到300套左右。“有时大家看起来越普通的衣服反而越难做，比如王安全的透视衬衣、搭配Fendi衬衫穿的那条黄色缎面小腿裤，还有猜叔常穿的笼基，都是我们自己制作的。”她分享道。在一部剧结束之后，这些租赁的衣服将会退还给租赁仓库，其余衣服平台和剧组也都有妥善的安排，因此不会制造更多的浪费。

造型团队为了符合王安全人物调性和服装搭配而特别制作的黄色缎面小腿裤。

沈星作为主角，他的成长贯穿全线，故事之初的沈星穿着白色条纹polo衫，这件衣服代表了中国曾经的青年流行面貌，也汇聚了沈星的审美，透露了他的来处，也是在工地上的唯一一件“白领”。

在剧情发展的第一阶段中，让徐利琴想起来印象深刻的还有这件印了毕业院校的文化衫，正面能看见技术学院的校徽，转过身则是“第9届校园技能大赛 优等生纪念”几枚大字，这也透露沈星的背景是一名在技校里读书且学习成绩还不错的学生。

沈星在剧情发展第一阶段穿着印着毕业院校的文化衫。

另外，初期的沈星也会穿上有印有「熊猫」图案设计的T恤，看起来像是去北京旅游时所穿的纪念T，“这既是沈星的中国人标志，也是导演给沈星的人物定性，他像熊猫一样珍贵，身上一直有种单纯善良的东西，是这一层珍贵的特质一直为他保驾护航。”徐利琴老师分享道。

沈星初期服装上印有熊猫的图案。

沈星在工地待下之后，他的妆造和服饰开始发生改变，由于长期曝露在日光下劳作，沈星的肤色开始变黑，身上也逐渐出现一些防晒防护的功能性单品。

在沈星中途经历受伤、加入达班后的这个阶段很长，造型团队也为其细分了很多小阶段，总体上他衣服上所有的中国元素都在递减，这都寓意他在融入当地生活；其中有几个重要的节点，比如舅舅住院，但拓在当地给沈星买了一件花衬衫，版型宽大，老气横秋，沈星穿上了那件衣服，看起来极度不像他自己，这里标志着沈星发生了巨大的转变，因为他之前是被动去融入，但他这个主动穿衣的动作标志了他的进化。

沈星造型上在探望舅舅后发生了较大的转变，出现了大量的本土元素，在发型和肤色上融入当地。

自此以后，沈星的单品开始出现大量的本土元素。当沈星觉得获得猜叔的信任，以为生活就此就要风生水起了的时候，他梳起了小背头，花衬衫也板正了起来，意在表现他很享受因为被重用而带来待遇变化。这个阶段他有一件模仿猜叔的穿着的棉麻衬衣，“毕竟还是个年轻人，在心里没底的阶段，会想通过模仿权威者的样子来给自己建立底气和安全感。”徐利琴观察说道。

“但是。”她话锋一转，“如果你仔细观察，会发现同样是麻衬衫，却有很大区别，猜叔的是质朴沉稳的麻，而沈星的衣服面料有同色的羽毛状的花纹，这是属于年轻人飘了之后的‘闷骚’，只得了猜叔的形，得不到猜叔的神。”

沈星开始模仿猜叔的穿着，开始身着麻料衬衫，通过模仿权威来树立底气。

之后目睹同伴的“黑化”，沈星被一个人留在达班，他的内心经受了极大的冲击，在服装上他又从花衬衫转换为穿着以前的旧T恤，这表示他内心的感慨和疲惫，虽然表面看上去没什么情绪，但内心已经暗潮汹涌，浮现怀旧情绪；而当贾斯丁被害，沈星又穿上曾经那件校服，这表明人物想要找回初心，他的内心在剧烈动摇，他想回家了。

沈星在后期又重新穿上了以前的旧衬衫，通过造型反映了他试图重新找回自己的初心。

贾斯汀被害后沈星的造型。

这件衣服让他处在一群达班兄弟当中时，显得格外突兀，这表明此人已经心在别处；当他最终离开三边坡时，则又穿回来时穿的那件条纹polo衫。“这也是全剧中我最喜欢的设计点之一，是我自己对那三个哲学终极问题的思考：我是谁？从哪儿来？要到哪儿去？”徐利琴说道，“我觉得通过穿回这件衣服，沈星这个人物和故事都圆满了，这个男孩为了实现自我追寻了一路，终于回到他的精神家园。”

在《边水往事》的原著中，刘金翠被描绘成一个光头形象，她从两次被拐，到一步步成为三边坡的“大姐大“，当沈星认识她时，她已经剃成光头，并且通过这种独特的外表招徕客人。但到了剧中，刘金翠的光头就变成一头黄毛短发，身上所穿也常是一身金翠堆砌，一看便知是在红尘中摸爬滚打的极不好惹的女人。

对徐利琴而言，沈星的难点在于如何表达，为他看起来就像生活中随处可见的一个大学生，与之相比，刘金翠的难点则在于如何理解，这种人物在生活中太难见到，导致她一度失去可以描摹依托的形象抓手。后来导演给出了一个概念——刘金翠就像一只蜂后，炸着刺在保护着身边的人。

刘金翠的造型灵感源于“蜂后”，风格上冲突且协调。毛茸茸的头发和服饰与金属质感的首饰相得益彰。

且大、且凶、且傲的蜂后形象一下子给了徐利琴灵感，推进了她在服装配色和材质上的选择。“刘金翠的造型风格可以概括为冲突且协调，比如她的头发是毛茸茸的，服装上很多毛茸茸的元素，但她常搭配皮质的单品，甚至鞋子永远是又尖很硬的，身上永远堆着重重的金属首饰，这些看似冲突的材质经过有机的搭配，形成一种矛盾统一，也能跟刘金翠的性格关联到一起——有的人或许看起来强悍、嚣张、自成一派，但她实际上身不由己，心并不自由。”

剧中的猜叔作为边水老板，是如同教父一般的存在，他作为善恶难辨的中间商，性格精明务实，人脉广泛，喜怒不形于色，游走在犯罪的边缘但又片叶不沾身。在剧中猜叔身着最多的便是白衣或本色上衣，腰间系一条笼基，服装基本没什么沾染情绪的花纹，材质也以麻、棉等天然材质为主。

猜叔的造型强调服装本色与原色，不带过多的装饰，材质也以麻或棉面料为主。下身则常常身着笼基。

在这里徐利琴老师也同样分享了她的选择与考量：“首先我有研究过一些东南亚国家，在他们的服饰文化中会以白色为尊。所以剧中猜叔在一些重要场合都会穿白色，比如他参加艾梭的婚礼、最后沈星离开前他去商会，所穿的都是白色衣服。他是虔诚的佛教徒，自然的材质和原色与他的“老谋深算”形成了一种对比讽刺。仿佛他永远去不到的一个精神归宿。以及他作为全剧的主角之一、达班的绝对首领，需要通过相对完整的色块，凸显出他的重要地位。”

“我印象比较深的有两个点，一是猜叔的白色棉麻上衣，在光线底下会透出他的老头背心，这种由光线制造出的层次感会让你觉得这个人物有种若即若离、善恶难辨的感觉。”

最后一场戏造型团队为猜叔专门制作的很贵气的白色上衣。

“还有一个是在大结局，猜叔穿的那件白色真丝上衣和缎子的笼基都是我们制做的，材质都是他所有服装里最贵气的，这里也起到反衬的作用。因为终于在最后达班清除了所有的对手，看似猜叔走到了人生最巅峰，但沈星与此同时离开了，达班没有人了。当他穿着这件衣服目送沈星的离开，那种内心的落寞和华丽衣裳之间的差异对比是剧烈的。”

很多观众对但拓的角色表达了“帅”，然而有趣的是在打造但拓的过程中徐利琴从未想过让这个男人耍帅 。

“恰恰相反，我希望能把他做的很‘实’，他的生活背景、对家人兄弟的情谊、以及讨生活的职业，都是实实在在的存在，所以他从头到脚的细节都拥有具象的来源。比如长发，当地就是有很多男人是留长头发；而且但拓常年跋涉山间，既没有机会时常修剪头发，也总是会穿着功能性、防护性很强的服装和靴子，以及他刚出场的时候是没有多余装饰物的——一直到弟弟遇害去世，弟弟的狼牙项链被他留下，并一直悬于心口，那是他将对家人的爱和对仇人的恨转化为活下去的信念，而不是为了帅。”徐利琴分享道。

剧中但拓一直佩戴的项链是弟弟貌巴遇险时的豺狼的牙齿，后来但拓将项链送给沈星也象征着角色间深厚的情感联系。

对她而言，但拓的项链本身只是设计的一点，剧本中本来没有这个设定，但出乎她意料的是导演不仅采用了这个设计，还将这枚项链升华为人物情感的一条贯穿线，“所以这让我觉得自己与人物之间产生了无法言表的灵魂共振。”

由蒋奇明饰演的王安全在上线之后依旧获得不错的反响，在这部剧中他又变换压低了口音，饰演条狗和叠码仔（前者为卖消息的人，后者为博彩中介），为了生存，王安全可以兜售与自己有关的一切，但这个角色的矛盾之处也在于即便王安全无力自保，他也会对陷入险境的同伴施以援助。

“在这部剧的前半截，王安全经常穿着渔夫背心加材质奇怪的T恤，挎着花纹不伦不类的小包，我想通过这种看似混乱的层次的叠加暗示这个人的复杂面相、同时体现他的职业性质：一个浑身藏着很多消息的人；不过后来大家讨论较多的是王安全看似发达了，穿上了满身大牌，很多观众的关注点在他身上所穿的奢侈品的真假上，但其实无论怎么解读都有助于理解他们心中的王安全。”

“因为如果你认为它是真的，大家会觉得王安全这次终于抱对了‘金主’的大腿，这个孩子吃了那么多苦，终于有了一点卑微的希望能离开这里了；但如果它是假的——你是不是就很能强烈地感受到他离开三边坡的欲望有多迫切多强烈？所以对我来讲，衣服是真是假并没有意义，大家的通过去猜测而产生的不确定性才有意义。以及这种满身堆砌的浮夸风格最后更能反衬出王安全这个角色身上的悲情之处。”

截止到今日，《边水往事》已顺利收官，距离筹备期的日子也已经过去两年，接受采访时徐老师又打开电脑，翻出两年前做的方案，将彼时的思路与逻辑以及两年后看到成片后的感受一一道来。

“做造型设计最需要警惕的还是为了设计而设计，比方说为了体现你是做过功课的，拼命往角色的身上做加法，这样你就把自己放到了角色之前。我觉得一个好的造型设计应该始终把角色放在个人表达的前面。”她总结说，“现在我更多的时候是进入人物的灵魂深处，去走过他的喜怒哀乐，很多设计想法就会由内而向外地生长出来。”

撰文：王悬

编辑：zhuoran

编排：Pik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