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过孩子,放过那条抹香鲸 | 文化战争纵横谈之九
本文系作者原创,授权“美国华人杂谈”独家发布。转载需征求许可,规范署名(公号名/ID/作者),违者必究
上篇说到“争夺下一代”。记得在我自己还属下一代的久远年头,那可是关乎社稷安危的千秋大业。现在据说依然是,有时回想觉得很滑稽。但目睹美国火星四溅的文化战争,始知并不可笑,任何地方都有爷爷奶奶级的人物,为塑造下一代的精神世界操碎了心。
怒海白鲸的命运
我早前在《再杀死一只知更鸟》一文中写到,美国19世纪赫尔曼·梅尔维尔(Herman Melville)所著的经典小说《白鲸》,已经在高中生必读书单上落榜好几年,只缘“老白男”的视点实在吸引不了当今青少年。我自己是爷爷级别那一辈,记得少时读《白鲸》,怒海孤舟,万里追寻,最后与白鲸同归于尽,这种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意志,令我激动。不是热血沸腾,而是“冷激动”。这是美国经典小说之一。
我儿子在普林斯顿读中学时,还写过读《白鲸》的感想。这部作品渐渐被时代抛弃,我感伤之余便去看《白鲸》改编的电影,以寄凭吊之情。却发现当年唤起紧张感的神秘隐喻以及阴郁气氛,已失去魅惑力,电影居然没能看完。自不待言,青少年更加排拒。
白鲸是抹香鲸之一种,它的寿命接近人类,比70年更长。白鲸能鸣叫歌唱,音色多变,被格陵兰岛土著称为“海中金丝雀”。《白鲸》全书有一半笔墨是捕鲸屠鲸炼鲸油,当今还有谁会欣赏这类血淋淋的描写?尤其知道鲸鱼没有止血功能,只要被鱼炮飞叉戳伤,难逃一劫,这难道不影响你的阅读心情?
时代不同了,去年美剧《英语系主任》(The Chair),由浑身都是戏的韩裔演员吴卓珊饰演主角,演技一流。剧中英语系资深教授开课讲《白鲸》,教室只来了五个学生。大学生不爱听,中学生不爱看,真让那位研究大半辈子《白鲸》的老学究心哀。
旧的不去,新的不来。现在增补进美国高中荐读书单有畅销小说作家“天后”克莉丝汀·汉娜的《四面风》(The Four Winds),2021年出版。她写的是20世纪三十年代横扫美国腹地的沙尘暴,那是浩劫般的惨痛记忆,并深刻影响了国脉的走向。
不难悟出当下高中生何以把《白鲸》丢到一边。老一辈或会为美国早年进取精神的失落痛心疾首,但今人对追猎濒临生存危机的抹香鲸能有多少共鸣?难道不是人类索求无度的开拓与“进取”,造成环境破坏和生态危机吗?
令我不解,美国保守派至今否认地球气候变化是人祸,一些右翼华人也跟着叫嚷。他们都不是气象专家和生态学家,却衷心拥护美国“退群”,为川普政府退出《巴黎气候协定》叫好。我也不是专家,但活在当下谁会感受不到人类生存环境的恶化?
我住的小区有两位邻居是国家气象台专家,我向其中一位请教过降雨线北移的问题,也问过他,保守派将气候灾难称为周期性起伏,还举出不同世纪的某些年份的极端气候例子,你怎么看?他回答:“这是correlation和causation的不同概念。把相关当作因果,通常是Cult(邪教)的说教,不是科学精神。”
当葡萄愤怒之时
回到读书话题。《四面风》书名来自圣经,有末日天谴之意。不好意思,我还未读过此书。但知道这段暗黑历史,我读过诺贝尔文学奖作家斯坦贝克的《愤怒的葡萄》,这部经典作品也写了发生于1933年的大事件。
我还看过记录美国诞生与成长的电视片巨制《我们的故事》(America: The Story of US),电脑CG合成的强烈视觉效果,再现当年末日景象。风暴将内陆田野的庄稼和肥沃黑土卷起刮走,沙尘暴没日没夜呼啸。这已非农作物与牲畜之劫,人类蜷缩在被狂风摇撼的房子里,无助地看着沙尘从门窗缝隙不停入侵,屋内灯光变成微茫萤火,失去照明功能。浮土被吹到东海岸,连纽约天空都是尘霾。何谓“日月无光”,这便是。
至为悲情的是俄克拉荷马和德州一带,连续四年都遭沙尘暴劫掠。这场灾难足以摧毁一切,包括人性。《愤怒的葡萄》的主人公是“俄克佬”(俄克拉荷马人),小说通过刻画他及家人的命运,逼真再现天灾加大萧条的人性挣扎与蜕变。该书1939年面世,无限接近尘埃尚未完全落定的生态灾难。因为庄稼颗粒无收,连埋入土壤的种子都被刮走。农民无力偿还贷款而破产,不得不离开一片赤地,举家向西部迁徙,一路颠沛流离,亲人陆续死去。好不容易到了加州,外来者被欺凌压榨,他们奋起组织工会维权,罢工招致暴力镇压。主人公为复仇而杀死凶手被迫逃亡,临别发誓不管流落何方,都将反抗压迫。
《愤怒的葡萄》和《四面风》一样,书名来自圣经。小说里一些精警之句,迄今仍触动读者心弦。重温一下:“你怎能恐吓一个人,不但他肚腹空空,他的孩子也肚腹空空?你不能恐吓他 —— 他比任何人都懂得恐惧。”还有这句:“在饥饿者眼中,愤怒在燃烧。人的灵魂已装满愤怒的葡萄、已经很重很沉了。”
愤怒的葡萄,图源:Wikipedia
这部小说大热畅销,获得最多赞誉和最大争议,一度成为某些州的禁书并当众焚烧,作者被指宣扬GC主义。而正是这场灾难,还有斯坦贝克这样深怀正义感秉笔直书的贤者,推动了美国的社会变革,国会为此立法资助农民,罗斯福新政亦籍此契机建立以前所无的社会福利制度。
《愤怒的葡萄》一直在美国高中和大学的荐读书榜,影响力横贯好几辈人。我儿子读高中时也写过这部小说的读后感。然而该书一直是文化战争攻击靶标之一。我上一篇写到麦卡锡主义横行的五十年代,也曾要禁掉一批“危险书籍”,《愤怒的葡萄》也在其中。极右翼还要废除罗斯福时期的社会福利,要“端正”学校教育导向,要求下一代不得偏离父辈的价值观。
禁书成瘾的季节
如今旧曲翻唱,美国保守派老人家们又重拾锈迹斑斑的老兵器,大打文化战争。这些人的思维何止停滞,更不断往后看,要把年轻人拖回老朽们心目中的美好年代。2021年全美学校禁掉1597种书籍,几乎全部发生在保守州,尤以德州为最。被禁书籍多涉性少数群体和有色人种。
图源:insider
颇受欢迎的得奖儿童读物《三口之家》(And Tango Makes Three),写的是一对同性恋企鹅(动物界同性恋现象很常见)的感情世界,和它们如何收养了一只鸡蛋。此书被禁。《Stamped》一书描写种族主义对五个历史人物的深刻影响,这部书的儿童版被禁。女性漫画家科巴比(Maia Kobabe)的回忆录《性别酷儿》(Gender Queer),记录了她的性别与身份认同的困惑、成长、奋斗。此书被禁。还有就是美国初中学生必读的《杀死一只知更鸟》被禁。
早前我迁居大华府,住在郊区维吉尼亚州北部,那时维州还是摇摆州,20多年间眼见它渐渐转蓝。这里有一个斯波特瑟尔韦尼亚郡(Spotsylvania County),学校董事会决定禁一批书,董事会成员之一还提出烧掉这些书。这个荒诞决定虽被郡政府否决,但换个地方就不同了,保守派以禁书烧书为匡正视听的千秋大业。这种事从遥远的秦朝到纳粹德国还有麦卡锡主义时期,都源自人类要“端正”别家价值观和剪除异己的原始冲动。
就在前几天,美国图书馆协会和国际特赦组织联合发起年度活动,在华盛顿特区公共图书馆举办“禁书周”(9月18-24日),鼓励公众阅读在美国部分地区被禁的书籍并参与讨论。华府公共图书馆系统主管理查德·雷耶斯—加维兰(Richard Reyes-Gavilan)说,他在图书系统工作27年了,从未想到过美国会有禁书焚书、禁锢思想、限制阅读自由这种事。
我倒经历过,却是在另一国度。而现在我甚至听到一些声音,指近年得奖电影《小丑》、《寄生虫》和Netflix热播的韩剧《鱿鱼游戏》是宣扬贫富和阶级对立。这倒很值得说一说。
在里根执政之前,美国基尼系数一直不曾失衡。里根减税帮富政策来自“涓滴效应”论(又称利益均沾论),即不给贫困阶层、弱势群体或贫困地区以优惠与扶助,反过来应优惠(比如减税)大企业和发达地区,只要经济繁荣,就能带动就业和消费,自然就惠及贫困者和落后地区。政府财政津贴也应该拨给大企业,通过市场之手,再涓滴回馈给小企业、消费者、劳动者。这便是所谓的“涓滴效应”。
用更通俗的说法,是把蛋糕做大,各人分得就多。至于谁多谁少并不重要,大家都有蛋糕吃才是硬道理。我不是经济学家,为避免犯前述妄议气候学的愚蠢错误,不去评说“涓滴效应”,且留待智识者分析。
我只说眼见事实,“患寡”重于患“不均”导致美国基尼系数的失衡落差扶摇直上。却要指出,和别的贫富悬殊国家相比,我觉得美国仇富心态并不明显,那是因为穷人温饱权优于别国。但社会不公对弱势群体的心理投影,不在温饱与否,而在人的尊严。
以华人传统文化背景,总习惯以贫富去区分社会地位。一听到别人争取权利平等和社会公义,就联想到贫富,就认为穷人伸手要福利、分浮财。其实无论是女权、BLM、性少数群体、自由选举权、控枪、堕胎自主等社会运动,都与贫富无关,而关乎人的权利。你听过美国有要吃饭、要派钱、要均贫富的街头运动吗?
从《汤姆叔叔的小屋》、《杀死一只知更鸟》、《愤怒的葡萄》到《小丑》、《寄生虫》,这是文学艺术永恒的主题,这些作品揭示社会贵贱尊卑对不同人等的灵魂刻蚀,人间公义缺席,既造成弱者心理扭曲,亦同样扭曲上流者的认知,权利不平等和人格无尊严,对双方都会造成莫大伤害,《小丑》和《寄生虫》里谁是赢家?没有。大家都是输家,这才是社会性悲剧。不妨参照美国的种族问题,你也会得出同样结论。
我也深知,一些华人不会打开这扇思路之窗户,尤其在他们的故土,因处于文明不同阶段,很难在另一种土壤生长出人格平等的观念。他们对弱势群体的俯瞰式同情,往往不乏真诚,比如悲悯天寒地冻被驱逐到街头的城市漂流族,但当弱势者要求和户籍居民权利平等,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美国也有这样的一些人,以垂怜弱者以满足道德感,但拒绝人家与自己真正平等。所不同的是,美国文明已经发展到了这个阶段,守旧的传统价值传灯者却在忧心下一代不遵从他们的价值观。放过孩子吧,就像放过那条抹香鲸,让它自由洄游于大海。
最后配一张我散步拍的照片(下图),草草翻译:“这个家,拥抱多元化;支持女权;相信科学;知道人间有爱;反对不公;欢迎移民。”在小区五百步之内有好多家插着类似的标语牌。他们都是朴实、善良、亲和的白人邻居。不消说,在极右翼眼中,他们都是“白左”。
这倒好,让远方朋友看看,“白左”原来是这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