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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评|所谓“现代民主的精髓”的真相 ——《探访美国政党政治》对美国两党制的剖析

王绍光 清华大学国情研究院
2024-09-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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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载:《北京日报》 2016年11月14日 

王绍光:清华大学国情研究院特聘研究员,公共管理学院、苏世民书院特聘教授


《探访美国政党政治:美国两党精英访谈》

赵忆宁 著

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

一口气读完了忆宁这本书——《探访美国政党政治:美国两党精英访谈》,感觉受益良多。很多中国人都知道美国是两党制。有的人认为,两党(或多党)轮流执政是一种巧妙的制度安排:如果人民不满某党执政,他们可以把另一个党选上台。这样一来,所有政党都不得不对选民负责。据说,这便是“现代民主的精髓”。

读完这本书,仍持这种天真看法的人恐怕会大大减少。


◢  美国的两党为何不要党纲、党员以及各级党组织的约束?

本来,无论在欧洲,还是在美国,“党”(party)都是指议会内政客们拉帮结派形成的小圈子,与中文里“朋党”同义。不过,十九世纪以后,随着底层民众开始走上政治舞台,美国的政党政治出现了两个与别国显著的不同。一是美国始终没有形成一个比较强大的社会主义政党(社会党,或工党、社会民主党);二是美国始终没有出现大众党(mass party)。这两个特点显然具有相关性,因为社会主义政党一般都是大众党。但其他国家的非社会主义政党往往也采取大众党的形态。美国的两大党却始终都是精英党(cadre party),将大众政治参与限定在十分狭小的时空里。二十世纪五十年代,以研究现代政党著称的法国政治学家迪韦尔热把美式精英党看作落伍的象征,因为在他看来,大众党才是顺应时代潮流的产物。

大众党一般有指导自己前进方向的党纲(constitution),有按时缴纳党费的党员,有经常开展活动的各级党组织。而美式精英党却是“三无”政党:它们没有党纲,只有每次为竞选临时提出的政纲(platform);它们没有党员,只有在选举时把票投给某党候选人的“党人”(party affiliation);它们没有严密的党组织,只有为筹备下一次选战而搭建的平台。美国政治教科书对政党的定义可能会让其他国家的学者觉得十分怪异,因为它政党说成是一种“有组织的行动”(an organized effort),而不是一种组织。忆宁访谈的那些美国政治精英对此都见怪不怪、安之若素,显然是因为他们不具备比较视野。本书中接受访谈的肯·马丁对此欣然承认。

大众党的组织方式使得普通党员有可能影响党的走向,从而影响国家的走向。而精英党不希望看到这种局面。它们只关心一件事,即在下一次选举中,本党政客能否上台。精英党希望看到的是粉丝型“党人”:选举时,召之即来,很热闹;选后,挥之即去,春梦无痕。它们为什么不要党纲、党员以及各级党组织的约束?这大概就是奥秘所在。


◢  美国两个精英党绝大多数“党人”的作用是什么?

在美国这种两个精英党轮流执政的体制下,绝大多数“党人”的作用限于每隔几年在选举中投一次票,其他时间便几乎无声无息,留下党派活跃分子或精英分子为下一次选举进行筹备(其关键是募款)。对这些“党人”而言,他们在政治上的唯一作用是在选举中,支持这个党或那个党的候选人。在全国大选中,他们的选择其实十分有限,要么是目前台上这个党,要么是几年前下台的另一个党。这好比朝三暮四或者朝四暮三,选民到底有多少选择的余地?如果他们把票投给其他党的候选人或独立候选人,那就等于浪费了几年才有一次的投票机会。

而在绝大部分选区,“党人”的选择余地更小,因为两党通过调整各个选区的边界,划分出大量民主党人聚集区或共和党人聚集区(见对罗德里克·希尔斯、卡拉·希尔斯的访谈)。在“共和党”控制的选区,把票投给“民主党”是浪费;在“民主党”控制的选区,把票投给“共和党”是浪费。实际上,在绝大多数选区,选举结果早在选区划分的博弈中就已经决定了。

虽然美国的民主、共和两党也自称“政党”,但正如忆宁这本书所展示的,它们与其他国家的政党太不一样了。在政治学中,对各国政党进行比较研究的主要是欧洲学者,他们比较的对象也往往集中在欧洲政党身上。在欧洲学者看来,美国的“政党”应该列入另册,不应与其他国家的政党混为一谈。反过来,美国学者似乎也不太会从比较的视角来剖析本国的政党。


◢  美国民众选出来的政府到底代表了谁、代表了多少人?

近年来,欧洲曾一度引以为傲的大众党也开始衰落了,其表现形式是各国登记为政党党员的人数大幅下降,各党党员占选民比重大幅下降,使得几乎所有欧洲政党都不得不放弃继续维持大众组织的假象。这种变化被不少观察者看作西式民主面临重大危机的证据之一。如果这个标准可以用来衡量民主质量,美国民主质量可以说从一开始便不太高,因为美国政党从来就没有真正的党员。

值得注意的是,即使使用美国自己的标准衡量其民主的质量,危机的苗头也十分明显。在欧洲政党政治美国化的同时,美国本身的政党政治也出现了新的变化:认同民主、共和两大党的“党人”越来越少。1972 年以前,超过七成美国人要么认同民主党,要么认同共和党。此后,对两党都不认同的“独立人士”(independents)越来越多,但依然少于两大党中至少某个党。2009 年以后,美国政党政治出现重大变化:“独立人士”的比重既超过了共和党,也超过了民主党。假如他们构成一个单独政党的话,它已是美国第一大党,占美国民众的45%左右。但现实是,“独立人士”无法形成一个政党。在书里的访谈中,恩格勒说,独立选民可以自由选择他们偏爱的候选人,受这些选民欢迎的候选人往往是选举的赢家。这种说法毫无依据,带有严重误导性。事实上,在美国那种“赢者通吃”的选举制度下,第三党候选人或独立候选人当选的机会微乎其微。不得已,独立选民只有面对两种选项:要么把选票投给自己并不中意的两大党中的某个党;要么把选票白白浪费掉。无论独立选民怎么做都意味着,美国近一半的民众无法用选票真实地表达自己的意愿,而任何当选的政党或政客都不可能得到超过三分之一民众的真心支持。问题是,这样选出来的政府到底代表了谁、代表了多少人?


◢  美国哪股政治势力掌控着选举政治的命脉?

两大党一蹶不振,独立人士无力回天,这就是美国政党政治的现状。不过,在这个表象背后,另有一股政治势力异常活跃,这股政治势力掌控着美国选举政治的命脉——金钱几乎所有忆宁的访谈对象都会提到钱的重要性,不少党务工作者日常工作的重心就是筹款、筹更多的款。具有讽刺意义的是,虽然选战主要在共和、民主两党之间展开,虽然两党的各级组织开足马力为选战募款,但是候选人的竞选经费主要不是来自他们所在的政党,而是直接来自那些拥有金钱的特殊利益集团。两党的政客可以不在乎一般选民,甚至可以不在乎自己所属的政党,但为了赢得一场场永不休止的选战,他们必须对特殊利益集团的诉求小心伺候。

当然,金钱在美国政治中扮演决定性角色并不是新现象。早在1895 年,身兼参议员的大富豪马克·汉纳就曾说过:“政治中只有两样东西最重要,第一是金钱,第二样我记不起来了”。时隔一百多年,这句话似乎依然适用。今天,站在两大党背后的这股金钱势力俨然形成了一个法力无边的隐形政党。这个隐形政党似乎可以在很大程度上影响美国政治的走向,连号称“独立”的最高法院对这个隐形政党也不得不退避三分。本书多个访谈对象反复提到“联合公民诉联邦选举委员会案”。在这个2010 年的判决中,最高法院以保护言论自由为由,允许属于这个隐形政党的非党派组织无限制地花钱参与政治。

1960 年,当美国的政党政治如日中天时,时任美国政治学会主席的谢茨施耐德便在《半主权的人民》一书中指出,民主、共和两党的动员对象主要是社会的中上阶层,忽略了人口的另一半——几千万不投票的选民。他认为,真正人民主权的实现有赖于改造当时的政治体制,建立更具包容性的“政党政府”。

半个多世纪过去了,谢氏的理想不但没有实现,情况似乎变得更糟。不仅美国如此,其他西方国家也好不到哪里去。2013 年,当代欧洲最著名的政党研究学者彼特·梅尔出版了一本题为《虚无之治》的书,副标题是“西式民主的空洞化”。在梅尔看来,今天,连“半主权”也似乎遥不可及,政党已变得无关紧要,公民实际上正在变得毫无主权可言。目前正在出现的是这样一种民主,公众在其中的地位不断被削弱。换句话说,这是不见其“民”的空头“民主”

西方政党政治正在衰落,西式民主的质量正在恶化。“凡人之患,蔽于一曲,而暗于大理”(《荀子·解蔽》)。这本书最大的好处就是可以帮助我们认清并摆脱这种狭隘的思维方式。

 《探访美国政党政治》目录


第一篇美国的两党政治

    多党制并非民主的精髓——皮特·鲍泰利(前世界银行驻中国代表)访谈
    美国必须要跨过政党的走廊——卡拉·希尔斯(美国前贸易代表)、罗德里克·希尔斯(美国前证券交易委员会主席)访谈
    共和党与民主党的根本差异——皮特·威尔森(前加州州长、美国前参议员)访谈
    目前美国政治处于无解的僵局中——吉姆·斯莱特里(美国前众议员)访谈
    中国在向前走,美国则被困住——丹尼斯·约翰逊(乔治·华盛顿大学政治学教授)访谈
    参议院议事规则阻碍变革——美国联邦参议院匿名人士访谈
    政党在美国的地位正在被弱化——约翰·马蒂亚斯·恩格勒(前密歇根州州长)访谈
    两极化可能使美国演变为多党政体——罗伊·罗默(前科罗拉多州州长、前美国州长协会主席、前民主党全国委员会主席)访谈
    我希望现在美国能有议会制——瑞克·史德福(前明尼苏达州民主农民劳动党主席)访谈
    美国政党政治的“去政治化”——拉瑞·巴克尔(美国宾州州立大学国际事务与法学教授)访谈

第二篇 政党党务与政治智库

    共和党全国委员会2012年财政收入2.8亿美元——安东尼·帕克(共和党全国委员会首席财务官)访谈
    政治捐款来源与去向需一清二楚——布拉德利·马歇尔(民主党全国委员会首席财务官)访谈
    金钱是美国政治中相当敏感的话题——格雷戈里·史雷顿(美国驻百慕大大使)访谈
    候选人能够代表党的理念——艾利斯(民主党全国委员会名誉秘书长)访谈
    美国政党只是政治家的工具——霍华德·迪恩(前民主党全国委员会主席)访谈
    美国的政治体制在中国是卖不出去的——洛恩·克拉纳(国际共和研究所主席)访谈
    国际民主研究所在全球65个国家设有办公室——肯尼斯·沃马克(国际民主研究所主席)访谈

第三篇 美国两党地方政治

    价值观分歧推动选民把票投给并不保护他们利益的人——杰森·皮克(民主党堪萨斯州委员会执行董事)访谈
    当今美国政治重要的是你要有钱——琼·瓦格农(民主党堪萨斯州委员会主席)访谈
    美国政治体制下的金钱价值——肯·马丁(明尼苏达州民主农民劳动党中央委员会主席)访谈
    共和党需要卷土重来——基思·唐尼(共和党明尼苏达州委员会主席)访谈
    党主席80%的时间都用在筹措经费上——罗恩·菲利普斯(共和党华盛顿特区委员会主席)访谈
    民主党与共和党温和派的合作——马尔西·弗朗西斯科(堪萨斯州参议院民主党议员)访谈
    投票反对坐在你身边的人不是件容易的事——侯祝福(明尼苏达州民主农民劳动党参议员)访谈
    两党互斗迫使明尼苏达州政府闭锁——埃里克·玛格利斯(明尼苏达州民主农民劳动党对外联络主席)访谈
    共和党正试图将党派选举扩散到地方——鲍勃·迪克森(堪萨斯州格林斯堡市市长)访谈
    让参与民主政治的人明白事理是艰巨任务——苏·格林利夫·泰勒(共和党堪萨斯州凯厄瓦县委员会主席)访谈
    如果我跳槽到民主党,共和党就会变得更加极端——达林·黑德里克(堪萨斯州凯厄瓦县学区总监)访谈


后记 赴美专题调研美国两党的体会

致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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