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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问新知|诗歌为何引人入胜?

追问 nextquestion 2022-05-05



审美体验随处可见


我们的日常生活中充满了审美体验。例如在周末一觉醒来,看到阴天就眉头紧蹙,而看到晴空万里就心情舒畅;再例如北京冬奥会圆圆滚滚的吉祥物“冰墩墩”和“雪容融”深受大家喜爱,但如果面前是一块冰冷尖锐的废铁大家可能就都敬而远之了。其实这种简单的愉悦感(pleasure)、对某物的喜爱(liking)或想要(wanting)就是审美体验的一部分。


实验美学的研究者就利用这些简单的指标,来研究人们的审美偏好。他们一般会给实验参与者呈现一系列客体,然后让他们对其进行审美吸引力的评分。结果发现,对于物品,大家更喜欢那些有着圆滑轮廓的客体;对于形状,大家会更偏好那些结构对称的图案;对于面孔,越接近平均值的面孔越受大家欢迎;此外,研究还发现,包含黄金分割比(1.618)的对象普遍对人们更有审美吸引力。


现有研究一般认为这种审美体验背后的心理机制的是认知流畅性,该假说认为人们普遍更偏好那些不需要花费更多认知努力来加工的对象。正如上面所举的例子,很多研究都支持审美的认知流畅性假说,但该理论却很难解释另一种日常生活中常见的审美体验,那就是人们同样普遍偏好新异的对象或者富有挑战性的任务,这最多体现在人们对比喻性语言(Figurative Language)的使用上。俚语、歇后语或者网络语言都是典型的比喻性表达,试想一下,如果我们的日常交流中失去了比喻性表达,那该多么无趣。系列研究结果表明,认知精细化理论可以解释日常生活中对这一类对象的审美偏好,即人们在对某一对象进行认知精细化加工,达到对其的深入理解或完形(Gestalt)*后,也会产生明显的审美体验

作者注*:完形,一般也被译为格式塔,后者是德文Gestalt的译音,意即“模式、形状”等。所谓完形是指人脑趋向于将知觉对象理解为一个整体系统,一般有着1+1>2的特点。


 图片来源:akinbostanci/istockphoto


神经美学的研究者则想知道在这些审美体验背后,究竟是大脑的哪些区域明显活跃着发挥作用,他们通过神经成像技术记录了参与者们观看不同客体时的大脑活动,结果表明对于那些被判断为更具有审美吸引力的对象,都一致激活了参与者们大脑皮层的内侧框额叶皮层(mOFC)和内侧前额叶皮层(mPFC),而这两处正是我们大脑中奖赏回路的重要区域,和编码事物的价值密切相关。


诗歌欣赏是创作的逆过程


简单聊完审美体验,我们大概可以初步回答最开始提出的问题,那就是诗歌之所以引人入胜,是因为诗歌引发了读者的审美体验。这大抵是一句废话,因为诗歌作为最典型的文学样式,当然具有特别重大的审美价值。所以,这个问题更合适一点的表述方式是:诗歌为什么能引发我们的审美体验?


要回答这个问题,我们不妨先从诗人如何创作一首诗歌入手,而这或许能从哲学家那里找到一些答案。诗歌的英文“poetry”的来源是来自一个古希腊语单词“ποιέω”(poiéō),意思是“创造、生产”。亚里士多德在他关于艺术的论著《诗学》中就曾提出,艺术的本质是模仿。但这种模仿不是简单的依葫芦画瓢,而是对“理念世界”的模仿,是描述一个诗人心中“应然”的世界,这要求诗人必须具有创造力。这让我想起在尼古拉斯·普桑的《诗人的灵感》这幅画中,一位诗人手捧书卷,正接受着古希腊文艺之神阿波罗的指点,而一旁的小天使正准备给诗人戴上桂冠,象征着神赐予他智慧与灵感。诗人创作一首诗歌并不简单,和艺术家组合色彩与线条、音乐家创造和弦与乐章一样,需要一些灵感和创造力,正如闻一多曾形容诗歌为“戴着脚镣跳舞”的艺术。诗歌往往有着严格的格律要求,诗人在创作一首诗歌时,需要在有限的空间内,选择最合适的表达方式,将自己想表达的深刻思想和真挚情感注入到短短几行文字之中,所以诗人作诗时“吟安一个字,拈断数茎须”也许并非夸张。


人们对诗歌的欣赏,正是诗歌创作的逆过程。“沿波讨源,虽幽必显”,科学家们同样十分关心我们在欣赏诗歌时的心理过程是怎样的?纽约大学语言、音乐和情感中心的教授Catherine Hartley和David Poeppel在一篇文章中提到的,“对于人类经验中对语言、音乐的反应是如何从神经过程中产生的,人们的渴望越来越强烈”。过去数十年里,随着认知神经科学方法在人文领域应用的日益增多,越来越多的研究者尝试用科学的方法来研究人们阅读欣赏诗歌的过程。对于“诗歌为什么能引发我们的审美体验”这一看似神秘、充满哲学思辨的问题,认知神经科学又会给予我们什么回答呢?


 图片来源:metamorworks/istockphoto


诗歌的形式影响我们的审美吗


“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不知道大家是几岁就会背诵这首《静夜思》。从小朋友背古诗这一点我们不难发现一个有趣的事实,那就是我们可能会因为一首诗歌押韵、朗朗上口而喜欢上它,尽管我们并不理解这首诗歌想表达什么。德国马克思-普朗克经验美学研究所的Winfried Menninghaus教授团队便设计了系列实验,来探讨诗歌的格律和押韵特征是否影响了诗歌对人们的审美吸引力?


他们选择了符合格律又押韵的德国抒情诗节作为实验材料,并在不改变诗歌原意的前提下,将其改编成符合格律但不押韵、不符合格律但押韵和不符合格律且不押韵三种形式。参与者被要求阅读每种形式的诗节,并对每次阅读的诗节进行审美评分,同时记录被试在阅读时大脑的电生理活动。结果表明,相比于其他三类被改编的诗节,符合格律又押韵的诗节最受读者青睐,诱发了更小的脑电活动,报告了更高的审美评分。并且研究者测量到的被试的脑电活动程度和他的审美评价呈现此涨彼消的负相关趋势。在这个实验里,越大的脑电活动代表读者在加工诗节时需要花费更多认知努力,该结果表明诗歌的格律和押韵特征可能正好暗合了一般审美对象的认知流畅性特征。之后Winfried Menninghaus他们又关注了诗句结构上的对称性,发现相比于结构不对称的句子,平行的句子(类似于中国古诗中的对仗句)也让读者报告了更积极的审美体验。这些实验结果支持了审美体验中的认知流畅性假说,在该框架下,诗歌的特有的格律形式会诱发读者的审美偏好。但审美其实是非常复杂的心理过程,一些对诗歌阅读中更基础认知过程的研究也许可以回答这种审美偏好从何而来。


中国南京师范大学的陈庆荣教授团队同样关注了诗歌中的押韵问题,他也将一联完整的押韵且语义合理的诗句改编成押韵但语义不合理、不押韵但语义合理和不押韵且语义不合理三种形式,并在实验中用眼动仪追踪受试者的阅读过程。结果发现受试者在阅读中国古诗时具有全时程的押韵效应,具体表现为读者对押韵的一种预期。这种对押韵的预期不仅调节了读者阅读诗句时的注意力分配(眼球运动),同时还影响了他们对诗句语义的理解:对于押韵的诗句,即使语义不合理,读者也更倾向于做出语义合理的判断;而对于不押韵的诗句,即使语义合理,读者也更容易知觉为语义不合理。这个结果表明,中国人在阅读过程中似乎总是期待一种声律和谐、形意相合的文句。


同样是马普所的滕相斌博士也研究了读者在加工诗句时的这种“预期”,只不过他直接关心的是人在进行语音感知时的语音分割效应。所谓语音分割是指我们的大脑能够自动分割连续的语音流并从中获得意义。由于语言形式的结构化特征,像《静夜思》一样的五言绝句是绝佳的实验材料,但为了排除实验中观察到的“预期”效应是因为受试者熟悉古诗而从长时记忆中产生的,他使用的材料全部都是AI创作的全新五言绝句。


他将汉字一个一个,以固定的频率通过听觉呈现给受试者,每首诗歌呈现两遍,同时记录受试者的脑电活动。根据常识推测,受试者从来没有读过这些AI创作的五言绝句,他们的大脑应该以特定的频率对刺激做出反应,那就是汉字呈现的物理频率。并不意外,研究者观察到了大脑出现了和外界物理频率一致的脑电活动,但除了这一脑电,研究者还额外发现了两种频率的脑电活动,并且在受试者第一次听到诗歌刺激时就出现了。这两种频率分别对应的诗歌中的位置是绝句的每一句末尾和绝句的第三句末尾**,也就是说,受试者在接受耳机中播放的语音刺激时,他们的大脑根据五言绝句的结构特征对语音流自发地进行语音分割,产生了与之相对应的脑电频率。更有趣的是,相比于刺激的第一次呈现,刺激第二次呈现时,脑电活动的相位稍有提前。这意味着受试者第二次听到诗歌时,对绝句的结构特征就产生了预期性的加工,他们的大脑对还没有到来的刺激进行了预测性编码。

作者注**:中国古代绝句的语义结构讲究“起承转合”,其中第三句正是“转”,承担诗歌语义的转折。


(Teng et al., 2020)


这些结果表明,我们的大脑中好像被植入了一种程序模式,能够自发地对诗歌的形式特征进行响应,这或许是认知流畅性引发相应审美体验背后的更深层次的机制。不管这种机制是刻在我们骨子里的文化基因,还是由于社会、教育等环境因素所塑造,都指向了一个有趣的事实,那就是我们的大脑可能非常擅长处理诗歌的形式特征,甚至可能对其进行自动化加工,而这可能正是我们喜欢诗歌的原因之一


像嗅到玫瑰一样嗅到诗歌的思想


如果说诗歌就好比国色天香的牡丹,其美丽的外表就足以让人心醉,但诗歌内容本身则让欣赏诗歌和赏花有本质不同。中国古代典籍《尧典》中对诗歌的本质特征如是形容:“诗言志,歌咏言”,英国浪漫主义诗人华兹华斯也有相似的观点,认为“诗歌是情感的强烈涌现”。尽管一首好诗讲求“文质半取,风骚两挟”,但诗歌形式终究是为其内容服务的。美国诗人艾略特曾形容诗歌“像嗅到玫瑰一样嗅到思想”,这一精妙的比喻写出一首诗歌的灵魂正是诗歌所表达的思想和感情,不管是对于诗人还是读者,诗歌中令人感同身受的真实情感和令人醍醐灌顶的人生启迪,才是文学崇高感的最佳注脚。


 图片来源:kool99/istockphoto



所以,除了欣赏诗歌本身形式上的美之外,有经验的欣赏者常常能够进入诗歌的叙事结构,穿越到诗歌发生的情景,和诗人产生情感、思想上的共鸣。以中国古诗词为例,诗人常常托物言志或借景抒情,描绘的是日常生活中的场景,表达的是广泛朴素的思想感情,这就是为什么我们在阅读欣赏一首诗歌时,常常感觉诗歌中写的就是自己。正因为如此,研究者们同样关注读者如何沉浸于诗歌的内容,以及他们的大脑有着怎样相应的活动?Winfried Menninghaus教授也对这个问题进行了探讨。


他们最开始想知道,诗歌语言能否诱发读者强烈的情绪反应。我们知道,情绪反应的测量并不容易,心理学家一般让受试者自己报告自身的情绪反应,或是用外周生理测量手段记录被试的心跳或皮肤电反应。前者过于依赖读者在任务进行时对自己状态的觉察,一方面可能影响任务进行,另一方面也过于主观;而后者虽然测量指标客观,但测量范围太广,容易受到实验室环境等其他因素的干扰。在这个实验中,研究者采取了一种名为“GooseCam”的特殊情绪记录方法,原理是将高清摄像机置于受试者的皮肤上方并固定好,这样就能够记录下读者在阅读诗歌时皮肤上鸡皮疙瘩的状态。之后将视频导出,逐帧提取受试者阅读诗歌时皮肤上鸡皮疙瘩的高清照片,通过图片处理技术将图片转化为计算机可读的数据形式,用来描述读者阅读诗歌时的情绪状态的动态变化。结果表明,诗歌语言和音乐一样,同样能够诱发被试强烈的情绪反应


前一节我们提到,诗歌由于其形式特征符合认知流畅性假说会诱发读者的审美体验,这种审美体验也会产生愉快的情绪反应。那么读者在阅读诗歌时的这种情绪反应代表了什么?除了简单的愉悦之外,是否还包含着其他成份?为了探讨这个问题,研究者们进一步用神经成像技术考察了读者阅读诗歌时激活了哪些大脑区域。结果表明,和音乐诱发的审美反应一致,读者在阅读诗歌时同样激活了大脑的奖赏回路,并且这些大脑区域的活跃和读者阅读过程中产生的鸡皮疙瘩总是同步出现,暗示了这种情绪反应和读者审美偏好之间的关联。然而有趣的是,除了和审美相关的奖赏回路,相比于音乐,在诗歌的欣赏过程中读者大脑的颞顶交界处和楔前叶也更加活跃,这些脑区在社会认知的相关研究中,被认为是理解他人思想或者移情发生的关键区域。


这一结果说明,尽管诗歌语言和音乐一样,带给了被试相似的情绪反应,但两种欣赏活动的神经基础却有所不同。读者在欣赏一首诗歌的时候,可能真的在与诗人感同身受,这种与诗人跨越时空的“对话”,可能正是读者沉浸其中的原因。


小结


诗歌作为一种特殊的文学样式,从人类文明诞生之初一直流传到现在,在历史的长河里闪耀着光辉。一代又一代文艺理论家和哲学家们著书立说,尝试解构诗歌的奥秘。现如今,认知神经科学家们也尝试拿起“科学方法”的手术刀,去解剖诗歌,去探究诗歌为何引人入胜。现有的研究结果告诉我们,诗歌独特的形式和深邃的思想,都恰好命中了我们审美体验的“七寸”,而我们的大脑也对诗歌以它自己的方式进行回应。但是,在这个问题下还有太多秘密仍尚未可知,例如:对于不同类型的诗歌,人们的反应是相同的吗;或者诗歌的形式和内容之间如何产生交互作用?未来有一天,关于诗歌本身,人类也许能手执“科学”的导盲杖从神话故事里走出来,从文艺之神阿波罗那里带回本该属于人类自身的智慧和灵感。


作者:物离

编辑:Lixia

排版:许靖童

陈庆荣, & 杨亦鸣. (2017). 古诗阅读的认知机制 :来自眼动的证据. 中国社会科学, (3), 29.


吴思敬. (1996). 心理诗学. 首都师范大学出版社.


Hartley, C. A., & Poeppel, D. (2020). Beyond the Stimulus: A Neurohumanities Approach to Language, Music, and Emotion. Neuron, 108(4), 597-599.


Obermeier, C., Kotz, S. A., Jessen, S., Raettig, T., von Koppenfels, M., & Menninghaus, W. (2016). Aesthetic appreciation of poetry correlates with ease of processing in event-related potentials. Cognitive, affective & behavioral neuroscience, 16(2), 362–373.


Menninghausa, W., Wagner, V., Wassiliwizky, E., Jacobsen,T., & Knoop, C. (2017). The emotional and aesthetic powers of parallelistic diction. Poetics, 63. 47-59.


Teng, X., Ma, M., Yang, J., Blohm, S., Cai, Q., & Tian, X. (2020). Constrained Structure of Ancient Chinese Poetry Facilitates Speech Content Grouping. Current biology : CB, 30(7), 1299–1305.e7.


Wassiliwizky, E., Koelsch, S., Wagner, V., Jacobsen, T., & Menninghaus, W. (2017). The emotional power of poetry: neural circuitry, psychophysiology and compositional principles. Social cognitive and affective neuroscience, 12(8), 1229–12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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