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问新知 · 记忆专题 | 为什么他们无法遗忘过去？

“富内斯首先拉丁语和西班牙语并用，列举了《自然史》中记载的超凡的记忆力的事例：波斯国王西罗能叫出他军队里每一个士兵的名字；庞塔斯古国的密特里达特斯大帝能用二十二种语言治理他的帝国；希腊诗人西蒙尼德斯发明了记忆训练法；梅特罗多罗只要听人念一次，再长的文章都能一字不差地背诵出来。他确实不明白这类事情有什么惊人之处。”

——《博闻强记的富内斯》，豪尔赫·博尔赫斯著

▷ Jorge Luis Borges, 1973年 图片来源：Levan Ramishvili via flickr

在博尔赫斯的短篇小说中，主人公富内斯意外从马背上摔下来而获得了强大的记忆力，再遥远、再细小的事情都记得十分清晰。以他自己的话来说，他个人的回忆抵得上开天辟地以来所有人的回忆的总和。自千禧年，加州大学报告了第一例拥有“超级自传记忆”的案例以来，这样完全失去遗忘的能力，一直困扰着脑科学领域的科学家。

超忆症亦凡人？

这样罕见的能力，现在我们一般称其为高度自传体记忆（Highly Superior Autobiographical Memory, HSAM），俗称超忆症。根据有限的案例报告，患有超忆症的人具有超常的回忆自传性事件的能力，他们可以巨细靡遗地记住自己的经历以及具体事件，会花大量的时间思考过去所发生的事。此外，他们还对日历的运作理解颇深。比如，第一位记录在案的患者普莱斯，当研究人员随机说出一个日期时，普莱斯可以准确地说出这是周几，以及那天她干了些什么。其他记录在案的超忆症患者也表现出类似的能力。

▷ 自传体记忆：是指日常生活中自发产生的与自我经验相联系的信息存储和提取的过程，是个体对过去生活事件的回忆。图片来源：freepik

人们往往将超忆症与“超级记忆”联想起来，毕竟后者是人人艳羡的超能力。然而，超忆症并不是我们所谓的“过目不忘”，他们对信息的编码能力与常人无异，对陌生的图片或单词的记忆能力也与普通人群无显著差别。超忆症患者对自己的主观记忆有着出色的回溯能力，在常规的认知评估测试中，超忆症患者的回忆能力优异于普通人，包括对非自传体记忆的回忆测试。然而研究发现，这并不是因为超忆症患者具备超于常人的认知能力。许多认知功能，包括注意力、工作记忆和感知能力对自传体记忆的形成和提取至关重要。然而，超忆症患者在这些认知功能所对应的多项测试任务中，多数与普通人表现无异，比如助记相似性任务（Mnemonic Similarity Task）、心理意象（Mental imagery）和Stroop任务。

毋庸置疑，超忆症患者对自传体记忆有着非凡的回溯能力。有趣的是，超忆症患者编码近期自传记忆的方式与常人无异，比如一周内发生的自我事件和公共事件，但随着时间点的前移，他们的回忆能力一骑绝尘于普通人。超忆症患者对于日期的敏感，以及不由自主地回忆与反思他们的自传体记忆，这些类似于反刍思维的行为让科学家敏锐地联想到了强迫行为倾向。

由此，研究人员提出一些假设，超忆症患者习惯性地反复回忆他们的自传式叙述，从而偶然加强了他们对事件以及相关素材的记忆。由于非自传的记忆素材可能与他们个人经历相关，或者他们用故事般的叙述方式来记忆这些素材，使得超忆症患者在回忆方面有出色的表现。

用“超能力”探索记忆密钥

人们对海马体重要性的认识，始于著名的H.M.病例，这位饱受癫痫之苦的病人接受了海马体切除术之后，他的顺行性记忆严重受损，无法记住新的事物。由这个案例，科学家发现了海马体对于顺行信息的编码、巩固和回忆的至关重要性。同样，由自传体记忆受损的病例，科学家发现了内侧前额叶皮层和海马体皮层，以及两者间连接性的受损对自传体记忆功能的影响。显然，我们不能武断地将这些归因反推于超忆症患者增强的自传体记忆上。但这些罕见的“超能力”案例同样给了科学家一个绝佳的机会来探索记忆增强的原因，其背后的大脑系统以及神经生物学基础。

▷ 海马体（hippocampus）的位置 图片来源：wikipedia

大脑的检索“插件”

意大利佩鲁贾大学曾招募了8位超忆症患者和数十位普通人进行功能磁共振成像（fMRI），对比分析他们在检索提取自传记忆时的神经激活模式。在自传记忆检索的过程中，一些特定的大脑区域在超忆症患者中呈明显的增强激活状态，包括内侧前额叶皮层和颞顶交界处，这些脑区都证实与自传记忆的检索相关。记忆的检索过程包含记忆的获取和重现两个步骤。研究发现超忆症患者在获取自传记忆的过程中，左侧额顶网络（包括腹内侧前额叶皮层、背内侧前额叶皮层和颞顶交界处）的神经活动显著增强，而记忆重现过程中的神经活动则与常人无异。

简而言之，类似的研究将超忆症指向为一种强大的大脑检索信息的能力，不过这似乎还差了些什么。在大脑中添加一个强大的检索“插件”，这似乎对生活百利而无一害。然而，与小说中的富内斯一样，很多超忆症患者自述的生活中充斥着无限的记忆，无限的细节以及对无限的困扰。

无法过滤的记忆

于是，科学家进一步探索了静息状态下超忆症患者的海马体和涉及显著性检测（saliency detection）的神经网络，后者可以决定哪些信息是重要的。结果发现，超忆症患者海马静息态功能连接（HrsFC）与属于显著性网络（前扣带皮层和左右岛叶）和腹侧额顶注意网络（颞顶交界处和额下回）的高级控制区域的连接被破坏，这些区域都参与了显著性检测。与之相对，超忆症患者的海马体与一些感觉区域的连接性增强。这些发现意味着超忆症患者过滤重要信息的能力受损，而编码和巩固感觉信息的能力得到了提升，从而产生出色的自传体记忆，无论这些记忆是否值得铭记。

对于普通人来说，忘却是为了更好地记忆，对于超忆症群体，记忆像是一部无穷的自传电影，与现实分屏播放。与计算机存储机制有一定相似性的高度自传体记忆可以出色地检索生命历程中具体而待久的记忆，却无法过滤其中的信息。

对超能力的追求，让人们对超忆症心驰神往，而超忆症群体则将其视为 “需要学会共处”的能力。有的人尝试将强大的自传体记忆用在所热爱的事物上，重温丰富而完整的体验以学习和巩固知识，也有人无法将记忆与现实分开，不断体验过往不愉快的经历。与常人不同的记忆模式，或许能为科学研究另辟蹊径，无论潜在的机制是什么，对超忆症的研究都能让我们更好地了解记忆障碍，进一步加深对记忆的神经基础的理解。

作者：Jiahui

编辑：EY

排版：Jingtong

[1] Sayar, F. (2018). A review of highly superior autobiographical memory. Cumhuriyet Medical Journal, 40(4), 479-482.

[2] Santangelo, Valerio, et al. "Enhanced brain activity associated with memory access in highly superior autobiographical memory." Proceedings of the National Academy of Sciences 115.30 (2018): 7795-7800.

[3] Parker, E. S., Cahill, L., & McGaugh, J. L. (2006). A case of unusual autobiographical remembering. Neurocase, 12(1), 35-49.

[4] LePort, Aurora KR, et al. "A cognitive assessment of highly superior autobiographical memory." Memory 25.2 (2017): 276-288.

[5] Daviddi, Sarah, et al. "Altered Hippocampal Resting-state Functional Connectivity in Highly Superior Autobiographical Memory." Neuroscience 480 (2022): 1-8.

[6]《 博闻强记的富内斯》收录于《杜撰集》中，作者：豪尔赫·博尔赫斯（阿根廷），译者：王永年，出版：上海译文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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