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支被封杀的乐队
没错，和你们想的一样，今天要介绍的这支乐队叫做Dixie Chicks（一般译为「南方小鸡」），是美国乡村音乐史上最出名、专辑销量最高的女子乐队，由来自得克萨斯州的三个女孩组成。她们在2003年至2006年间遭遇美国社会尤其是南方各州大规模的封杀，这段夹杂着政治风云、民众情绪、音乐圈内斗、性别歧视以及被媒体推波助澜的魔幻经历，被拍成了一部纪录片《Dixie Chicks: Shut Up & Sing（闭嘴只唱）》。
撰稿｜许 静
编辑｜白 崭
校对｜张 帅
出品｜Figure·人物
纪录片《Dixie Chicks: Shut Up & Sing》海报
2001年9月11日，美国纽约遭受史无前例的恐怖袭击。此后数年，华盛顿政府全球出击，打击恐怖主义，甚至不惜连续发动战争。一向反战的美国人被愤怒、痛苦和爱国情绪所笼罩，大多选择站在政府一边。
2003年3月10日，美军出兵伊拉克的前10天，彼时名声如日中天的「南方小鸡」乐队在英国伦敦举行演唱会。乐队主唱Natalie演出间隙与歌迷互动时面带微笑地说：「Just so you know,we're ashamed the President of the United States is from Texas.（如你们所知，我们为美国总统来自得州而感到羞耻）」得克萨斯州，美国保守派的根据地，时任美国总统小布什长大的地方，也是「南方小鸡」全部成员的家乡。
Natalie的这番言论经英国《卫报》报道后，立刻在美国引起轩然大波。来自各方的诽谤、谩骂甚至迫害接踵而至，「南方小鸡」一夜之间，由全民偶像「堕落」成为美国公民狂热民族情绪的发泄对象之一。
三个热爱音乐和自由的南方女孩，并没有因此被吓倒。她们在漫长的困境中始终坚持自我，从不放弃反抗。直到2007年第49届格莱美颁奖典礼上，「南方小鸡」凭借最新专辑《Taking The Long Way》，一举包揽了「年度最佳唱片」「年度最佳专辑」「年度最佳单曲」「最佳乡村乐队/组合」「最佳乡村专辑」5个奖项。
当最后一个压轴大奖「年度最佳专辑」揭晓时，主唱Natalie与团员欢呼拥抱，激动地表示：「我相信人们在用这些奖表达他们的自由言论，我们已经从中感受到了很多讯息。」
另一个美国
毫不夸张，「南方小鸡」是美国历史上最成功的女子乡村乐队。
主唱Natalie Maines（娜塔丽·麦恩斯）——这支乐队制作人、夏威夷吉他演奏者劳埃德·麦恩斯的女儿与一对擅长乐器的姐妹Martie Erwin（玛蒂·欧文，婚后改名为Martie Maguire玛蒂·马圭尔）、Emily Erwin（艾米丽·欧文，婚后改名为Emily Robison艾米丽·罗宾逊）组成的三人阵容，自1995年起就没有再发生过变化。
专辑《Wide Open Spaces》封面
1998年，Natalie加入乐队后发行的首张唱片《Wide Open Spaces》，不可思议地卖出了1200万张，打破美国乡村音乐专辑的销售记录，还成为至今为止世界上卖得最好的100张专辑之一。第二年发行的专辑《Fly》销量再次突破1000万张，「南方小鸡」成为全球音乐史上唯一连续两张专辑销售破千万张、获得美国唱片工业协会钻石奖的女子乐队。与此同时，格莱美奖，乡村音乐协会奖、告示牌音乐奖、全美音乐奖等无数奖项，如雨点砸到姑娘们的头上。
但走红后的三个女孩没有发生太大变化，依旧直率而个性鲜明。尤其是主唱Natalie，总是带着一副倔强、执拗的劲头儿。就像「南方小鸡」在歌中所唱：她需要更广阔的空间，一个容许她犯错误的空间。
2003年对于「南方小鸡」来说本是梦幻开局。一月，她们受邀在美国第36届橄榄球「超级碗」决赛现场登台演出——「美国春晚」对于任何一位歌手或乐队来说，都是至高的认可。接下来又在当年的格莱美奖拿到了「最佳乡村乐队/组合奖」。不久后，主唱Natalie体验了初为人母的幸福。
「我们因总统来自得州而感到羞愧」
每一位母亲都可以理解Natalie为了孩子祈望世界和平的心情。而Natalie在纪录片中回忆起针对小布什的那番惊天言论，并没有把它当作什么了不起的大事：「那就是一个玩笑，英国人觉得很好笑，但显然美国人并不这么想。」
显然她小看了「政治正确」。在对伊拉克的「正义」战争即将打响的关键时刻，一支具有全球影响力的顶级乐队，在海外公开diss本国最高领导人，对于政界、舆论界和普通民众来说，都是不可原谅的行为。尤其是「南方小鸡」原有的粉丝群体，乡村音乐大本营的南部地区，一直是保守思想的老巢。
几乎所有的电台都封杀了她们，休斯顿KILT-FM广播电台互联网的项目总监Jeff Garrison说：「我们已经下架了‘南方小鸡’的全部歌曲。人们很震惊，不相信得克萨斯自己人袭击了总统。」
极端组织还发起了「反南方小鸡」联盟，号召人们公开销毁她们的专辑。
3月14日，Natalie迫于压力公开道歉：「作为一个美国人，我为不尊重总统的言论道歉。我认为无论谁做总统都应该被尊敬。我们正在欧洲，到处是反对美国仓促出兵伊拉克的声浪。虽然动武也是一个选项，作为一个母亲，我希望让孩子和美国士兵失去生命是最后的不得已而为之的举措。我爱我的国家，我为是一个美国人而自豪。」
道歉无济于事，公众的谩骂、欺辱愈演愈烈，美国红十字会拒绝接受她们一百万美元的捐赠，Natalie收到了针对自己和家人的死亡威胁，不得不从得州迁到加州居住。这让「南方小鸡」非常愤怒，她们决心不再道歉，而是奋起反击。4月24日，乐队在接受电视采访时表示：主流媒体被极端组织利用，而公众又被媒体舆论影响，让她们受到了不公正的对待。
同一天，小布什接受媒体采访时说：「南方小鸡有发表意见的自由。她们想说什么就可以说什么，她们不应该为有人因她们的言论而不买她们的唱片感到难过，自由是双向的……我并不介意南方小鸡说的，我要做我认为对美国人民有益的事情。如果哪个歌星或者好莱坞影星为此想说什么，那没什么。这正是美国的伟大之处，这和伊拉克形成天壤之别。」
当「南方小鸡」饱受批评的时候，以Toby Keith、Reba McEntire为代表的乡村音乐大腕都加入了对她们的「政治围剿」。Keith还在演唱会上秀出一张将Natalie的头部ps到萨达姆身体上的海报（呸！真不是男人所为）。
美国乡村界最重要的奖项美国乡村音乐协会奖（CMA），却把本该颁发给她们的奖项给了Toby Keith——这位老牌乡村音乐歌手在9·11之后发行单曲《Courtesy of the Red, White and Blue (The Angry American)》（红白蓝，愤怒的美国人），成为美国人的「爱国」主旋律。但这首单曲直白表达出通过武力打击恐怖分子的战争论调，也引起了广泛争议，Natalie就曾批评这首歌：「我讨厌它，它使乡村音乐听起来很无知。」
对业界的打压，「南方小鸡」选择直接回击。2003年美国乡村音乐奖颁奖典礼上，Natalie穿了一件印有四个英文字母「FUTK」的T恤站在舞台上——前两个字母缩写代表的含义不言而喻，TK则「刚好」是Toby keith的姓名缩写。当然，她们给出的官方解释是：「FUTK是指Friends, United, Together, Kindness. 」
旷日持久的封杀行为令「南方小鸡」损失惨重。由于歌迷的抵制和安全因素，她们的演唱会被大量取消，唱片销量也急剧下降。稍后进行的巡演The Home Tour门票已经全部售出，这让很多反对她们的歌迷有机会在现场捣乱，为巡演造成了不小麻烦，Natalie甚至自嘲没人捣乱的演出让她觉得很不适应。
几乎陷入绝境中的三个女孩，勇敢地互相鼓励、互相扶持，甚至全裸登上美国《娱乐周刊》封面，表达她们反战的坚定态度。照片中三人不着寸缕，仅有身体上印着公众对她们的各种评价：「叛徒」、「萨达姆的天使」、「南方荡妇」、「自豪的美国人」、「言论自由」、「英雄」、「勇敢」……
「我们不想让人们错以为我们是在煽动人们的情绪，我们这么做不仅仅是向人们展示我们的身体，」一向低调的吉他手Martie站出来解释，「我们是要让人们注意到别人给我们安上的头衔和贴上的标签。」
反戈一击
被封杀之后，「南方小鸡」暂时将生活重心转移到家庭，三年中，她们共生了六个孩子。与此同时，她们仍在从未放弃突破封锁的努力，决心继续她们的音乐事业。
乐队三名成员都非常注重家庭
美国乡村音乐的受众不会再接受她们，她们就决定与乡村音乐决裂，尝试走上流行摇滚之路。
经过三年的蛰伏，2006年，「南方小鸡」新专辑《Taking The Long Way》面世，主题即围绕她们被封杀后的心路历程，正如主打歌的名字——《Not Ready to Make Nice（永不妥协）》。
彼时，她们深处的外部环境也发生着变化。美国民众开始怀疑政府发动伊拉克战争的正义性和必要性，反战情绪再一次占据上风。
根据当年哈利斯互动公司（Harris Interactive）的民意调查表明：2003年2月美国攻打伊拉克前夕，布什总统的支持率为52%； 美军以极小的代价击溃了伊拉克军队，推翻萨达姆政权时，布什总统的支持率一度高达70%。然而之后并未发现大规模杀伤性武器，证明美军战前的情报是错误的；随着武装分子袭击的增加，美军死亡人数已经超过2,500名，伊拉克平民死亡人数更是美军的数倍，伊拉克政局依旧动荡不安，布什总统的支持率频频下降，在2006年5月只有29%——这也许是「南方小鸡」能够东山再起的时代背景。
「南方小鸡」因为无心插柳的反战行为被美国《时代》周刊评为2006年度世界上最有影响力的100人之一。在接受CBS电视台采访时，Natalie说：「现在看起来，我当时的反战立场似乎是有先见之明，但我并没有一种被平反、觉得释然的感觉，因为战争还在继续吞噬人的生命。」
「南方小鸡」的新专辑五周之内取得了120万张销量的佳绩。虽然音乐风格和乐队形象都发生了极大改变，但三个姑娘的立场一如从前。面对从事业峰巅跌到谷底的命运的逆转，她们用歌声表态：「我还不想重归于好，我不想退让，我仍然怒火冲天。」
在歌曲中，她们讲述了最难以忘却的经历：一场音乐会上，有个年轻的母亲教两岁的小孩侮辱她们，来进行「爱国主义」的启蒙；另一次，一个歌迷叫她们Shut Up and Sing（只管唱歌，莫谈国事），否则小命难保。
正是这句Shut Up and Sing激发了乐队成员的灵感，这句话也成为后来她们拍摄纪录片的片名《闭嘴只唱》。
2006年10月27日，NBC援引「公众争议」广告相关政策，拒绝接受这部纪录片的宣传广告。电影制片人Harvey Weinstein说：「真可悲，如今我们社会的恐怖程度太高了。一部讲述一个乐队的勇敢成员因为使用了言论自由权而被禁的电影，如今它自己也被整个美国所禁了。」
在2006年6月，「南方小鸡」回到伦敦Shepherds Bush Empire剧场，再次发表惊世骇俗的言论：「我不理解我们为什么需要爱国主义？你为什么必须要做一个爱国者呢？目的是什么呢？你可以喜欢你居住的地方，你可以喜欢你的生活，但为什么要爱整个国家呢？可能整个美国都不同意我的观点，但我真的搞不懂为什么人们要在乎爱国主义。」
但这一次，美国人似乎已经不想再去反驳她们了。
2007年第49届格莱美奖上，「南方小鸡」碾压式的胜利被普遍认为是美国公众和评委在战争、言论自由立场上的转变。此时的「南方小鸡」，已经不再仅仅是一个乐队， 她们成了一面旗帜，一种精神的代表。
一举拿下五座格莱美奖杯
今天的世界更好了吗？
2020年7月，「南方小鸡」发行新专辑《Gaslighter》，这是她们时隔14年来的第一张新唱片。
但是眼前的世界再一次发生改变。从战争狂热中冷静了十几年的美国民众，在全球保守主义盛行和新冠疫情的持续打击——当然也离不开特朗普政府「美国优先」政策的煽动下——正在重新陷入The Angry American的偏激思潮中。
就在「南方小鸡」新专辑制作完毕，准备复出的时候，接连遭遇疫情肆虐和规模浩大的「BLM（黑人的命也是命）」抗议运动。与不公正的舆论环境硬「刚」了十几年的「南方小鸡」，这一次也不得不低头，将乐队名字正式更名为The Chicks（小鸡乐队）。因为Dixie不仅是美国南部地区的传统代称，也特指美国内战时期叛乱的各州——那些为了捍卫蓄奴制和州权发动美国内战的地区——在时下满满的种族主义色彩。
新专辑《Gaslighter》封面
昔日的「南方小鸡」乐队曾拥有一位大名鼎鼎的粉丝，就是Taylor Swift（泰勒·斯威夫特）。2019年发行的新专辑《Lover》中，泰勒与「南方小鸡」合作演唱了《Soon You'll Get Better》，并公开对媒体表示：「她们让在我从小就意识到，女性也可以演奏自己喜欢的乐器，可以拥有华丽的舞台，进行盛大的表演。」
在这个传奇女子乐队的启发下，泰勒开始苦练吉他，并走上乡村音乐创作歌手的道路。不过，「南方小鸡」对泰勒影响更深的，可能恰是三个女孩不妥协的勇气和顽强的反战精神 。
泰勒刚入行时即被唱片公司告诫：乡村音乐的底线就是「南方小鸡」的翻车现场。无论如何，切记不要妄议政治，最好别发表任何见解。但成名后的泰勒一改美国甜心少女的形象，越来越彪悍，敢作敢为、直言无畏，成为当今乐坛上政治立场最鲜明的代表人物之一。
今年5月，因美国政府威胁将对参与BLM抗议活动的民众采取武力，泰勒在脸书上发文直怼特朗普：「在你整个总统任期内一直在煽动白人至上和种族主义的火焰后，你竟还有胆量在威胁使用暴力前摆出一副道德优越感？‘敢抢劫就敢开枪’是什么意思？我们会在11月把你票选出局！」
泰勒脸书留言
作为世界级歌坛天后，泰勒这番公开言论立刻引爆，一天之内被转发超过50万次，但在热评前三位中，有两条都是批评的声音。其中被点赞2.4万次的最高票评论说：「Shut up,Taylor(闭嘴吧，泰勒).」而评论第三位的是一位母亲的留言：「我的孩子曾经是你的忠实粉丝，但是现在，我必须向他们解释为什么他们以后不用听了。」——几乎就是「南方小鸡」命运的复刻。
因为对特朗普持续地、坚决地抗议，泰勒已经得罪了美国右翼势力和为数众多的「爱国」民众。有人甚至担心，一旦特朗普连任成功，会对泰勒进行报复性封杀，她很有可能走上「南方小鸡」当年的老路。
可是，无论在哪个国度、无论在哪个时代，音乐人如果被剥夺了自由表达的权力，失去了用作品表达思想的权力和拥有独立判断能力的听众，剩下的还有什么？
乡村音乐这条路，真的不好走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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