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雪莉：我死了一年，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今天是韩国艺人崔雪莉去世一周年的忌日。长久以来被争议环绕的「人间水蜜桃」，365天之前，在世人的「不理解」中，生命永远定格在了25岁的花季。每当有类似熟悉的、年轻的生命的逝去，总是会掀起互联网对于心理状态、言论暴力的讨论与反思。
但，请不要止步于反思。
撰稿｜鲜 于
编辑｜许 静
校对｜白 崭
出品｜Figure · 人物
是我这张自拍照片让你不舒服吗？
是我和大十几岁的男友谈恋爱让你不舒服吗？
是我坚持no-bra（不戴胸罩）让你不舒服吗？
……
9月10日，韩国MBC电视台终于播出了为偶像艺人、演员崔雪莉制作的电视纪录片《雪莉哪里让你不舒服》——在她2019年10月14日猝然离世时隔近一年后。片子的开头，以雪莉口吻打出的疑问，让人很难不对她的离开有所反思。
但我的答案仍然是：是的，你确实曾让我不舒服。
童星出身，爱豆出道，相貌出色，一帆风顺，20岁前，雪莉称得上集万千宠爱于一身，如毛不易歌词，本该灿烂过一生。
然后，她恋爱了，一个逆行业之大不韪的争议行为。再之后，就是关于她种种大尺度放飞自我的新闻热搜、谣言，演绎着什么叫连呼吸都是错。
在看客感叹又是演艺圈一颗将好牌打烂的流星，怒其不争甚至对她厌烦不已的时候，她却在独居公寓二楼房间的照明灯上绑住绳子，将自己的生命定格在25岁。
想过热搜体质的你从我视线远离，让这个信息纷杂的世界清净一点，但没想过是以肉体消失的方式……
「她不想死在她的20岁，没有人想死在他的20岁。」
——Subs《我不想死在20岁》
纪录片《雪莉哪里让你觉得不舒服》制作的消息刚刚公开的时候，遭到了观众、粉丝以及各界的反对，绝大部分反对意见认为，MBC电视台这是「在伤口上洒盐」「消费死者」，更是有雪莉的生前好友表示，「这一生，故人（雪莉）的名字，总是在违背她意愿的情况下说出来」——换句中国网友熟悉的说法，就是「吃人血馒头」。
但这就是纪录片的意义，「它是对事实、对事件的提炼。」艾美奖最佳剪辑奖纪录片剪辑师大卫·蒂格说，真相是主观的，事实可能只有一个，仅停留在对事实的见证或报道，不过是提供了份事件的「笔录」而已，需要有一种创造性的、承担责任的力量来为大众做解说者。
MBC选择了雪莉从小到大的采访片段、舞蹈练习片段，以及她的私下生活片段，还拿到了雪莉家人、好友的采访视频，虽然从内容制作角度评价，热度有余，主题不明，而且有些逝者为大的味道，但无法否认的是，为观众和粉丝提供了更多不曾公开的视角和细节。它就像一部小小的纪念特辑，「雪莉的另一生」，把那个灿烂、乐观的女孩重新带回公众视野。
大部分韩流粉丝对于雪莉的初印象，是「众星捧月」。
2006年，刚刚以练习生身份加入SM公司不到一年的崔雪梨，作为练习生代表，笑容灿烂地为公司吹灭了象征十周年的蜡烛。围在这个12岁小姑娘周围的，是李秀满，公司创始人；安七炫，「韩流始祖」H.O.T成员，公司理事；郑允浩，东方神起队长，组合彼时如日中天，人气横扫东亚。
这一刻，「SM小公主」人设深深烙印在了她身上。
三年后，15岁的崔雪梨以艺名雪莉，作为偶像女团f（x）的一员正式出道，当年便获得了第17届韩国文化演艺大奖最佳新人奖——如今已是国内知名演员的宋茜，是f（x）的队长。
以「叛逆」为特色包装，音乐相对先锋、实验的f（x），在韩国女团修罗场中闯出了名号，而清纯可爱的雪莉也成为了团队中人气颇高的存在，被韩国群众亲切地称为「人间水蜜桃」、「口袋妹妹」——「让人恨不得天天塞在口袋里的妹妹」。
只是，现在回头看，某种程度上讲，从f（x）出道、站到光芒耀眼的舞台中央，却成了雪莉悲剧之始。
崔雪莉，出身釜山一个并不富裕的基督教家庭，父母给她取名崔真理。从小她就出落得格外漂亮，在《关于自己》的命题日记里，她写道：「我觉得自己漂亮，但不知道为什么大家也说我漂亮。我们教会有很多比我漂亮的，为什么只喜欢我，觉得我可爱？」
7岁时父母离婚，单身妈妈独自抚养真理和两个哥哥。为了女儿的前途，妈妈省吃俭用攒下一千万韩元（约6万人民币），送她去大城市首尔的演技学院拼一拼。学费、生活费，短短六个月，这笔钱就花光了。面对哭着说还想学的女儿，妈妈咬咬牙说再坚持一个月，结果遇到了改变真理一生的电视参演机会，扮演《薯童谣》女主角善花公主的幼年角色。
在拍摄现场，一位喜欢她的记者说，「真理」宗教色彩太浓，建议她改个名字。真理想了半天说，叫雪梨吧，白雪的雪，梨花的梨。
靠着「善花公主」一角走红，韩国最成功的偶像制作工厂SM公司找上门来，许下承诺，要把她培养成未来的招牌明星。
她看似也走上了被寄予厚望的「公主之路」——练习生时期同宿舍一起生活的室友，都是韩国最成功女团少女时代的未来队长金泰妍、成员Tiffany。
但另一层面讲，11岁，幼小不懂事的年纪，雪莉就早早踏入了成年人的黑暗丛林，每天宿舍、学校、练习室三点一线，学习、训练、考评、竞争……
按照观众喜好和公司规划长大，把真实的自己无限缩小。
因为小学毕业就长到了172cm，身高不再适合做儿童演员，公司安排雪莉转做偶像女团，穿上了「漂亮但不合身的衣服」。她每天要花大量时间学习唱跳，却依然跟不上进度——或许，焦虑、抑郁在此时埋下了种子。
2014年，崔雪莉20岁（虚岁），一个在韩国被正式承认为成人的年纪，也是她觉得可以自主决定未来的年纪。
这一年7月，f（x）发行了第三张专辑《red light》，但就在人们以为f（x）将更进一步的时候，雪莉确认了和rapper崔子那段盛传已久、年龄差达14岁的恋情。
受团员恋情冲击，f（x）被迫暂停了组合活动——这也成为许多f（x）粉丝后来对雪莉耿耿于怀的原因之一：罔顾集体。
童年时期的雪莉从来没被视为「孩子」，长大之后，外界又不接受她变成了「大人」。
最终，雪莉在2015年8月7日宣布正式退出f（x）、暂停音乐工作，「全力集中于演技活动」。
更猛烈的抨击开始如潮水般涌来。认为她耽误了组合的f（x）粉丝、认为她「偶像失格」的韩流粉丝，都在向她掷去恶评。她最大的个人粉丝站94站于当年宣布关闭，并表明「雪莉在韩国将再也不会有粉丝」。甚至远在中国，微博评论也带有十足的恶意：「快回去和大叔生孩子吧」。
2016年2月15日，雪莉更新了一条个人INS：「崔真理是条布满荆棘的路」，像是对恶评的回应，又似乎是对人生未来的「宣言」。
可惜的是，她未来人生道路上布满的，不仅是荆棘。
人生没有如果，但回想崔雪莉，惋惜的同时，我无法抑制一个念头：假如她不做偶像艺人，人生会怎样？
从第一天暴露在镜头之前，雪莉就被大众喜爱与接受，一直是清纯、活泼、笑容甜美、无忧无虑的形象。在生前接受《ELLE》的采访时，她曾提到自己收获的评价是「开朗笑起来的样子很漂亮」「什么都不想发呆的感觉很好」——她本人对于大众喜爱的样子显然有所自知。
只不过，「自知」可能并不代表「认同」；外在条件与职业的契合，可能掩盖了内心的挣扎与痛苦。
在娱乐业高速发展的时代背景下，偶像艺人这个职业固化为包装精美的商品、人偶，而崔真理并不肯甘做商品。
把偶像运作成一种商品、产业，始自日本。艺人中不同于演员和歌手的这个特殊分支，从本质上说贩卖的，是人设和梦想，而粉丝从偶像处得到满足的，某种程度上是代入感和占有欲，并愿意为此付出情感与金钱。
也是因为偶像和粉丝之间这种特殊的相互依存的关系，歌手、演员对自己的作品负责，偶像要对自己的粉丝负责。
偶像被万众期待捧上神坛，因为这一角色获得了舞台、赞美、名誉和金钱，而粉丝则希望他们满足所有需求：必须有令粉丝欣赏的作品，必须是伟光正的，必须是完美的，怎么能不敬业拖累集体？怎么能没有上进心？怎么能恋爱？怎么能有个人欲望？……
就是这样，一步一步，粉丝、公司、舆论，甚至是偶像自己，一同合力，将偶像经济打造成神圣、等级森严、结构复杂的产业体系。
于是，在明知道所面临的风险的情况下，仍旧选择偶像这一行业，代表着默认了行业内的规则，而雪莉选择主动去挑战、打破规则，自然成为了一种扭曲，一种职业道德低下的行为，头顶刻上了红字。
因为妈妈反对恋情，雪莉和她两人几乎断绝了联系。当她与崔子三年恋情最终分手时，妈妈也因为「不能扩大事态」的理由不在身边。
在纪录片中，公开了雪莉的部分日记片段，「就算我做错事，也该在我身边的人们，却没有在我身边」「梦想着无限的爱并等待着，但离得越近，越觉得害怕和混乱」……字里行间都是孤独，却始终没有人想真的走进她的世界。
在公共场域，人们看到的或者说相信的，是一个无所敬畏以博眼球的崔雪莉——醉酒、床照、no-bra、舌头给樱桃梗打结、奶油性暗示……不论是穿衣打扮或直播，每一次都会被媒体抓住问题大书特书。
她的ins更是仿佛变成大型的人间欲望投射场，一轮又一轮的键盘侠发起着猛攻：从崔子的rap歌词中意淫雪莉的「床上表现」；当2017年电影《REAL》上映时，不去关注雪莉演技，而是讨论她裸露镜头中的胸型，欢呼她「终于下海」……
电影《REAL》中的崔雪莉
正义感爆棚的他们，享受着审判一个公众人物的快感。
而遗憾的是，包括我自己在内，公众总会选择性地忽略掉了一些她的「善」——替慰安妇和堕胎法案呐喊，公开倡导穿衣自由，以真人秀的名义捐赠10万包卫生巾——只留她这么一个人孤单地崩溃。
有多少人记得，她曾经在一档综艺节目中微笑着恳求，「记者们，观众朋友们，请疼爱我一些吧」？
那个笑显得很无奈。
在知乎上，有一个提问于2019年1月的问题，「你如何看待现在的崔雪莉」。一位知乎用户的高赞回答写道：「是个想博人眼球于是在钢丝上跳舞的姑娘，然而下面是万丈深渊，没有人接住她。」
当你死去，世界突然爱你
崔雪莉不是个完美受害者，或许她自己也从没期待过达到完美。
当代社会应该是多元的，不仅是工作、娱乐的方式变多了，也意味着人生观、价值观的多样化。难以想象，只有一种颜色的生活，该是多么贫瘠。
不喜欢但也请尊重她，也就是尊重每一个与众不同的个体，包括你和我。如果连一个人正常个性表达都得不到尊重，这样的舆论环境才是真正的病态。
但讽刺的是，直到雪莉去世的噩耗传来之后，全世界才忽然都爱她了。以前那些攻击她穿着，攻击她外表，攻击她言论的人，似乎一夜清醒，纷纷向她道歉，然后心有余悸地感叹起网络暴力的可怕，感叹「雪崩时没有一片雪花是无辜的」……
如果说是为了防止忘却，让世上不再有下一个雪莉。可为何，好像似乎什么又都没发生过？「人类从历史那里得到的唯一教训就是，人类从不吸取教训。」
纪录片《雪莉哪里让你觉得不舒服》播出后，评论一边是刷屏着「生者不要消费逝者」，一边是继续无端、刻意且恶毒的揣测：雪莉的母亲迅速被恶评淹没，被贴上「冷漠」「女儿身上的吸血鬼」等标签；雪莉生前的朋友自然也逃不过一骂，「这群该死的朋友在看笑话！雪莉被骂就是这群害人精在旁边怂恿！」
甚至连MBC的纪录片制作者，在对素材取舍上，都有值得商榷之处：一边是用力夸赞雪莉的自由和勇气，一边以节目分量的理由，剪掉「雪莉母亲说女儿和崔子恋爱后很幸福，感谢崔子」的重要信息。
尽管该片导演在播放后表示：「我完全没有（指责崔子）这种意思。正如在雪莉日记中所看到的，她在与崔子交往时心理上比以往更加稳定，比任何时候都更幸福。分手能是谁的错呢？谁也不想让谁心痛。我认为崔子也是受害者。」但现实是，崔子再一次受到恶评伤害。
9月15日，MBC电视台宣布应节目组要求，取消崔雪莉纪录片的网上重播。
「绝对不能这样按照自己的口味创造故事。」雪莉生前「至亲」、同公司前辈金希澈对记者留下了这样一句话。
更令人遗憾的是，自她离世后，雪莉生前那些难以理解的图片、视频片段，都被认为是在发布某些暗示——张紫妍事件在前，有网友猜测雪莉或许也曾遭受过类似的对待——甚至有人依靠从小黄文、阴谋论网贴得来的「知识」，「推理」着雪莉的痛苦，进而「揭露」韩国乃至全世界娱乐圈的黑暗、淫乱与堕落。至于SM公司在雪莉自杀后发布的声明中所提到：「恳切地拜托请不要散播谣言或发布推测性的报道」，也被认为是资本的欲盖弥彰。
她走的第365天，攻击、指责甚至污蔑仍未消失，再一次印证着她的不幸。他们还在消费她，他们还在伤害她，他们本该放过她。
哪怕这么漂亮的人，一直到最后都在和全世界解释，「不要误会我，我不是坏人。」
崔真理，在另一个世界，请对自己好一点。
资料参考：
纪录片《雪莉哪里让你觉得不舒服》
《逝世一年后，雪莉的这部纪录片依然撕裂着韩国社会》
《雪莉：悬崖边「跳舞」》
《雪莉纪录片首播：好像，全世界突然爱你了》
《短暂为雪莉可惜过后，他们又开始迫害下一个「崔雪莉」了》
－ END －
© Copyright Figure Studio
版权所有，未经允许请勿转载
请给我们留言，获取内容授权
推荐阅读
大张伟的「毛巾命」 当一个脱口秀演员决定接受心理咨询 一支被封杀的乐队 \ 收看更多人物视频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