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部给国外「递刀子」的纪录片,拿到了奥斯卡提名
史上推迟时间最长(56天)的奥斯卡颁奖礼,距离揭幕还有一个月。上周,奥斯卡公布了各个奖项的最终入围名单。虽然饱受诟病,但它仍然是当今全球电影工业体系内,将商业性与艺术性平衡得最到位的奖项。
「提名即肯定」,鉴于奥斯卡大部分奖项的提名都是由各分支成员投票决定,所以相比风格飘忽不定的获奖作品,「提名」更代表着同行的认可。
获得2021奥斯卡奖最佳纪录片奖提名的几部影片,在题材和风格上与2020年甚至过去几届都大相迥异。这或许体现了在后疫情时代的电影世界,专业评委们想告诉纪录片创作者一些新的标准,什么是「真实的记录」,什么是「纪录片的价值」,什么是「努力的方向」?
撰稿|鲜 于
编辑|许 静
校对|张 帅
出品|Figure纪录片
对罗马尼亚电影人乃至电影史来说,导演亚历山大·纳瑙(Alexander Nanau)的纪录片《集体(Collective)》,已经不能仅以「杰作」两字来概括。这部纪录电影,不仅获得了该国有史以来第一个奥斯卡金像奖提名(最佳纪录片),还与中国电影《少年的你》共同提名最佳国际电影奖。
纪录片《集体》中文版海报
但这部电影更特别之处在于艺术贡献之外,将罗马尼亚政府和医疗系统混乱腐败的「家丑」,毫不遮掩地大白于天下。
「罗马尼亚电影确实非常痴迷于批判官僚体制,因为这是一个国家的真实经历。」卡林·皮特·内策尔——罗马尼亚电影导演,凭借《孩童姿势》拿下第63届柏林国际电影节金熊奖——曾说过,「我觉得最重要的是,在我们的电影里,我们尽可能地诚实。」
故事从科莱采夫(Colectiv)——罗马尼亚首都布加勒斯特一家夜总会开始。2015年10月30日,这里发生了一场骇人听闻的火灾,27名年轻人当场死亡,180人受伤。
火灾导致罗马尼亚总理辞职,继而引发整个国家的医疗体系,甚至政治格局的变革。这一切究竟是如何发生的?《集体》的镜头跟随事件调查一起同步拍摄,从调查记者、新任卫生部部长、灾后幸存人员的三方视角出发,抽丝剥茧地还原着整个事件背后令人更加无法挣脱的绝望:每个环节都在「踢皮球」,相互掩盖……
罗马尼亚政府机构前聚集的抗议人群
「医院腐败和随后政府集体掩盖的事件虽然发生在罗马利亚,但是这不仅仅是一个地方性的故事,它有一种普世性。」导演亚历山大·纳瑙说,「后疫情时代,维护社会正义和新闻自由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为迫切。现在,正是把这部电影带给国际观众最恰当的时刻。」
「它杀的不是细菌,是人。」
事实上,除了一段起火时人群逃难的惨烈镜头,《集体》没有讲述过多大火之夜发生的事情。
事发视频显示夜店上方大火蔓延速度极快
科莱采夫这家当地最为火爆的夜店,竟然没有紧急疏散出口,所以火灾一发生,400多名20岁出头的年轻人,不得不在互相踩踏中涌向唯一的逃生出口——这是造成惨剧的重要原因,时任总理以辞职背下了这口锅,但谁能想到这只是科莱采夫惨案的一部分。
火灾之后,幸存的伤者被送入各大医院治疗。其中,37位严重烧伤患者,在被「全力」救治的四个月内,全部死于细菌感染……
《集体》的叙事就从这些死难者父母联合召开的新闻发布会开始。
受害者与家属参加的新闻发布会
火灾发生后,罗马尼亚医院、政府相关部门一直对公众强调「可以提供所有医疗服务」「在德国能得到的东西,在这里也能得到」「我们的条件符合欧洲标准,能保证最高水平的医疗服务」……
但在政府完美的口号之下,一个又一个伤者在医院死去。家长们悲伤且后悔地对媒体表示,卫生部门「撒了谎」,如果重伤者能及时被批准转移到国外就医,他们或许可以获救,「我们的医疗体系已经变得腐烂不堪」。
「我的儿子,本该在11月4日在奥地利维也纳中心医院接受治疗,但国内机构不同意转院。」一位家长透露,三天之后他的儿子才抵达维也纳,但为时已晚,「我们问他们为什么推迟转移,他们回答说,通讯出了故障——我儿子的死因是通讯故障。」
从这里开始,《集体》避开了灾难叙事最煽情,最容易切入的伤口:采访受难者家属、展示幸存人员的遭遇——内容中涉及到了一部分,但不是重点——而像把锐利的尖刀,扎向了最内核的部位:医疗系统问题。
镜头对准了记者群中一个短头发、个子不高的中年男人。他叫卡塔林·托隆坦,任职于一家体育报纸《体育公报》。
卡塔林·托隆坦
作为一名体育记者,卡塔林和他的同事开始了私密调查。很快,他们得到了良心医生的爆料:「医院根本没有为烧伤患者提供安全的环境。」实际情况触目惊心、超乎想象:病患两个人挤在同一张床上;工作人员不想看到病患的样子,用床单盖住他们的脸;病患伤口没得到细致处理,全部遭受细菌感染;有的病人患处甚至长出了蛆……
一位痛苦挣扎了一个月的女孩,烧伤面积只有10%-15%,但去世的时候,全身长满绿脓杆菌,连耳朵里都是。
但对这些情况,「医院保密」。
经过对细菌感染原因的进一步调查,卡塔林团队很快找到了问题根源,真相更令人吃惊:医院使用的消毒剂不合格,没有起到杀菌作用。
生产消毒剂的公司叫荷西制药,是一家本土医药行业巨头,在过去9年中与罗马尼亚全国范围内的医院签署过796份供货合同,广告宣传号称有「一千个客户,两千间手术室,七万双手」使用其产品。
卡塔林与同事在查看暗访的照片
出于谨慎,也担心信息源不可靠,卡塔林团队秘密进行了样品检测。结果让他们出离愤怒——消毒剂中有效成分的浓度是1.17%,而根据标签,浓度应该达到12%——也就是说,消毒剂被稀释了十倍。
这也就解释了火灾中的烧伤患者为何都死于细菌感染,「罗马尼亚医院里的生物炸弹」「它(消毒剂)杀的不是细菌,是人」。
以一条条逝去的生命为代价,荷西制药的老板丹·康德拉,通过对医疗系统大范围的贿赂倾销廉价而无效的药品,赚了个盆满钵满。
时任卫生部长在记者会上声明医院消毒剂有效率95%
这些医疗系统掌权者的身上,几乎都带有着执政党社会民主党的印记。于是,并不意外的,出身社会民主党的时任卫生部长,对卡塔林的调查报道公开表态:据政府官方检测,各医院使用的消毒剂不合格率仅为5%。「在被证实之前,我不能声称任何公司有罪,我不能把非官方认证实验室得出的测验结果当做证据……这种媒体宣传不能解决问题。」
《集体》用镜头明示:罗马尼亚政府成了罪恶的保护伞。
「显然,政府层面的谎言掩盖了医院的真相,谎言遍布所有通信渠道,我们盲目相信决策机构。作为一名记者,我说过很多次了:当媒体向决策者妥协时,决策者便会滥用公民的信任。这在世界各地都不新鲜,只不过现在也发生在了我们身上。」卡塔林在电视台的公开节目中愤愤不已。
「如果保持沉默,我们就是共犯。」
在《集体》全片中,导演亚历山大·纳瑙采用了严格的跟拍视角,除了片头用了一些说明性文字,再没有其他旁白、单人采访甚至是人名提示。相反,故事完全按时间顺序发展,主要通过对话和屏幕上的电视新闻报道来传达信息。
但情节并不平淡,现实炸弹的频繁轰炸令人承受不来。
就在卫生部长为荷西制药公开背书后不久,卡塔林团队再次接到线人爆料:关于消毒剂问题,政府早就知道得一清二楚。
科莱采夫火灾中37位重烧伤患者,只是劣质消毒剂受害者中的一小部分。欧盟成员国每三到四年,需要向委员会报告一次医院感染的情况,罗马尼亚是成员国中情况最糟糕的,「预计死亡人数是每年12000」——这还只是有报道案件的数字,很多住院病人出院时还携带感染,只不过没有明显症状。
一位在科莱采夫惨案中受伤的女士举办摄影展
一位家人在住院期间遭受感染的学者,对卡塔林团队称:自己从2008年起向政府特勤处提交了几十份报告和成千上万页的文件,得到的仅是两名特工上门询问。「他们回答说:报告卡在了某个地方,不知道是特勤局内部还是外部。」
最早爆料的良知医生曾说过:「如果保持沉默,我们就是共犯。」于是,这家原本可以置身之外的体育报纸,再次发表了关于医疗系统的后续调查报道,举国哗然。
或许是迫于压力,这一次政府承认了报道属实:「特勤处证实,在2011至2016年间,收到115份院内感染报告,其中也提到全国医院一直使用的劣质消毒剂。」
随后,卫生部长辞职,丹·康德拉与他的大批行贿对象将面临出庭受审。
当真相慢慢还原,人群聚集在大街上,高喊出卡塔林的姓名,向他表示致敬,这一幕着实感人。
荷西制药老板丹·康德拉离奇死亡现场
然而,就在出庭前夜,丹·康德拉被发现死于郊外。警方迅速公布调查结论:「可能死于自杀,或者车祸,已排除他杀的可能」。
「你带走的秘密是我们的伤痕」,卡塔林将这句话写在了报纸头版。镜头里,记者们难掩对一条生命消失如此轻易的震惊:「他本来会被抓起来去出庭作证,然后给出医疗系统中50名受贿者的名单。他们本可以给他一笔钱(就能封口)……」
《集体》不再是纪录片,真·政治惊悚片。
卡塔林承受了巨大的舆论压力,并不是所有人都可以面对他呈现出的血淋淋的真相,他们宁愿重回平静。
在电视节目中,一位嘉宾称「我认为康德拉有抑郁症」,是因为外界压力而自杀,而卡塔林是给他压力的人,「你的言辞过于残酷、极端」。这位嘉宾还大义凛然地指责卡塔林的报道过度渲染,造成了恶劣后果,「整个国家处于歇斯底里的状态,病人不想去医院,因为他们害怕感染。」
一套非常熟悉且自洽的逻辑推导。恰如卡塔林所说:这在世界各地都不新鲜。
卡塔林在电视节目上遭受质疑
「我儿子是第一个批评我的人,‘让医生们好好工作’‘不要因为你公开的东西影响他们’。我说,‘这就是我的工作,不管这有多烦人。’」面对诘问,卡塔林有些疲惫但平静地说,「大火发生后,我们最开始的沉默,默许了当局撒谎。我只是在努力了解更多,让人们获得更多信息,更加了解权力关系,这关系决定着我们的生活。」
「你在做没用的工作」
现实终归还是有些曙光的,继任的卫生部长佛拉德·沃伊库雷斯库(Vlad Voiculescu)就是这道光,《集体》的叙事视角逐渐转向这位年轻的政客。
1983年出生的沃伊库雷斯库年富力强、满腔热血,医生出身,曾经在奥地利医院任职,也曾是一家帮助儿童癌症患者的NGO负责人——曾有纪录片拍摄了他为病人的权利奔走的故事。
沃伊库雷斯库在记者会上大胆承认医疗系统的不足
作为独立在政治之外的技术官僚,沃伊库雷斯库上任的第一次记者发布会,就信誓旦旦表示要处理医疗体系内的糟粕:「我认识你们中不少人已经很久了,当时我还是一个社会活动家。现在由我负责医疗系统,毫无疑问它要改变,变得更有公信力、更透明、更强大。我们只有消除谎言,才能重新获得信任。」
但走回办公室,他就遭到当头一击:市场上,荷西制药的消毒剂还在销售,医院仓库里还存有该公司的产品。幕僚告诉他:「那些产品不能被撤回,因为根据法律,只有公司可以撤回它的产品,但法庭冻结了公司的银行账户,荷西公司无力撤回……」
「在任何健康的社会,一个产品有害会被立刻下架……」沃伊库雷斯说。
他想快刀斩乱麻,却发现整个医疗系统已经积重难返,烂到骨子里了。高层领导既是权力罪行的实施者又是事发后制定新政策的决策者,他们的权力渗透进医疗体系的每一个环节,攫取着最大的利益,他们贪污的钱「本来可以为罗马尼亚建立拥有真正完善医疗系统的医院」。
医院系统管理层服从于他们的同时,又从他们手中捞得利益,医院和医生只有听令的份。
沃伊库雷斯不希望医院继续为政治利益而运转,但对于巨大的体制溃烂,区区一个卫生部长能做的却不多。他决定在下次选举之前颁布紧急法案,要求医院主管不得在党派内担任职位。
沃伊库雷斯看着责难他的电视台节目,露出了微笑
但他迅速遭到了来自既得利益集团的反击。电台开始讨论新卫生部长到底「爱不爱国」——「他们想把那些外国公司引进来,来接管罗马尼亚医院,只要我们来这些医院看病,外国人就会用在这儿赚的钱,去完善自己的医保体系。」
执政党迅速找到了对沃伊库雷斯的把柄:他阻止罗马尼亚人在自己国家做肺移植手术。
表面上看,去奥地利维也纳做肺移植手术需要12万欧元,而在罗马尼亚圣玛丽医院手术只需9万欧元,沃伊库雷斯做了一个伤害本国人的决定。
但事实上,罗马尼亚移植手术认证机构主管私下对沃伊库雷斯承认,认证相关手术的资质是迫于政治压力而不是该医院实际水平做出的。换句话说,在圣玛丽医院做手术,病人要冒着极大风险。
那又如何?这位主管拒绝公开承认机构的疏失,因为「公开会让机构公信力失去病人的信任,我担不起这么大的丑闻。」
得不到支持、没有证据的沃伊库雷斯只能以圣玛丽医院缺少配套科室的名义,继续强行制止移植手术,然后看着电视里政敌利用「民粹」对他拼命攻击。
布加勒斯特市长对新卫生部长的决策表示反对
时任布加勒斯特市长加芙列拉·菲雷娅在电视节目中句句诛心:「部长的工作是为预算买单,让罗马尼亚能做肺移植手术。我们有获得认证的医院,达到了欧洲标准,我们投资了数百万欧元,但现实是,他把肺出口到维也纳——他以前工作过的地方。我觉得罗马尼亚公民能得出结论了。」
科莱采夫(Colectiv)的英文意思是「集体」,作为纪录片的片名,这是一个深刻的隐喻。卡塔林和沃伊库雷斯对抗的,都是集体,利益勾连到一起的集体。卡塔林和腐败资本死磕,而沃伊库雷斯面对的是更上层更庞大的力量——罗马尼亚的执政党社会民主党。
这个苏东剧变后的政权继承者,树大根深、拥有大量资源和宣传机器,其他新兴小党派难以匹敌。在《集体》中,沃伊库雷斯说自己想做出努力,让民众看到一些可以有变化的未来,进而能积极投票,投票给改革派、反对党,改变现有体制。
沃伊库雷斯在选举前呼吁人们积极投票,做出改变
但最终,没有人能掰倒权力者的手腕。一年后的大选,社会民主党拿到了99%的选票,史无前例的大胜——是民众愚昧?不,《集体》中特意放了一组数据:18至24岁的选民中,有5%的人参与投票;28到34岁的选民中,只有10%参与投票。罗马尼亚人民对投票早已失去了信任。
反抗失败了。卡塔林的团队不停收到威胁短信;沃伊库雷斯的卫生部长职位毫无悬念地被替换。但由于罗马尼亚应对新冠疫情的成绩在欧盟国家中垫底,2020年12月,沃伊库雷斯再次出任卫生部长。
沃伊库雷斯在和父亲通话时又露出了无奈的笑容
夜晚,沃伊库雷斯在车里接到了父亲的电话。他失望地说:「我们抵达了罪犯的巢穴,却无功而返。」父亲回答:「这个国家没救了,你在做没用的工作。这个国家三十年也别想恢复正常。」
多数情况中,纪录片创作者会在结束时,用一些细节来展示未来或世界会变得更加美好,至少不会变得更糟,但《集体》的尾声却令观者痛苦愤懑,又现实。
爱子因「通讯故障」去世的那位父亲,在去墓园扫墓回程的路上,打开了车载音响。车里飘出The Alternate Routes(替代路线)乐队的《Nothing more》。
从墓园中离开的火灾受害人家属
哽咽着,他跟着唱起了其中一句:Heroes don’t look like they used to,they look like you do.(英雄已经不是旧日模样,英雄是如今你我。)
从来都没有什么救世主。
资料参考:
《Collective》
《Not one, but two Oscar nods for Collective, a tale of corruption in the Romanian health system》
《这用命曝光的黑幕,不该只有127人知道》
《View 视角 | 他们杀的不是细菌,而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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