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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地下室沉睡了五十年的夏天

许静 Figure 2022-06-25

这是另一个版本的伍德斯托克音乐节。当嬉皮青年遭受主流社会的不公与排斥时,他们用一场划时代的音乐狂欢为自己书写了历史;那么如果故事的主角变成黑人,结果会变成什么样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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校对|张 帅

出品|Figure纪录片


1969年伍德斯托克音乐节的伟大之处,是将50万嬉皮青年注定消逝的青春、理想与爱,以一场音乐的狂欢保留下来,并随着影像的传播,成为定义一代人的精神符号。即使人类已经进入新千年,伍德斯托克的影响力依然超越了音乐的范畴,也跨越了国家和文化的藩篱,成为年轻人向往的乌托邦。

 

那一年,由于各种原因,全美音乐节的数量寥寥可数,但在距离伍德斯托克160公里的纽约市中心,却也有一场同样规模盛大的音乐节,哈莱姆文化节(The Harlem Cultural Festival)。然而,这场由爵士、福音、蓝调等风格的顶级乐队和30万黑人观众共同完成,与伍德斯托克有着相似气质和精神内核的音乐节,收获的是迥异的结果:它被选择性遗忘了。


随着时间的推移和那一代人的老去,人们甚至开始怀疑:是否真的有过这样一场音乐节?


纪录片《灵魂乐之夏》海报


纪录片《灵魂乐之夏(Summer of Soul)》在开场时就告诉我们:这场音乐节的完整影像资料,表明其确凿无疑的真实性。只不过,相关资料被废弃在地下室几十年,几乎无人问津。直到纪录片完成,才被公诸于世。2021年夏天,纪录片在北美播出。几个月之后,入围了2022年奥斯卡最佳纪录片奖名单。

 

由于是黑人题材的纪录片,故事又发生在那个特殊的年代,《灵魂乐之夏》入围奥斯卡无可避免地带上了「政治正确」的标签——但是这重要吗?那些早就应该被听到的声音,那些对不公正的控诉和反抗,那些鼓励黑人青年自强向上的诗歌,那些不同种族亲密相拥的画面,那些被音乐、艺术而不是枪与毒品占据的社区生活,穿过半个世纪的光阴,终于回到了这个世界。


被尘封多年的音乐节录影带(以下图片来自《灵魂乐之夏》剧照)


这是纪录片给我们最珍贵的礼物——或许这份不可替代的价值,正是无数才华横溢的人,热爱并创作纪录片的原因。

 

如豆瓣网友「电车」在短评中所说:「《灵魂乐之夏》再次提醒着我们60年代的不可思议。伍德斯托克固然伟大,但60年代还有着无数被忘记的哈莱姆,谁又能抵抗一场free festival(自由的节日)。」



要枪?还是音乐?

 

1969年——这一年被浓墨重彩地书写——对于美国社会而言,其深远的意义在于:它是60年代的高潮,也是终章。嬉皮士文化盛行与反战情绪弥漫,让主流社会对「垮掉的一代」从包容逐渐产生厌倦。以尼克松政府入主白宫为标志,一场从激进回归保守的社会变革风雨欲来。


马丁·路德·金遇刺地点


与此同时,一个重大的历史进程也在影响着美国社会的各个角落,就是黑人平权运动。一年前,肯尼迪总统和黑人领袖马丁·路德·金接连遭暗杀身亡,在黑人看来,这是白人至上主义最横行的时刻。「我们要权力,我们要自由,就是现在。」对于这个已经等待了足够久的种族来说,反抗的号角已经吹响。

 

马丁·路德·金去世后的第二天,美国各地爆发了100多场抗议活动,均不同程度地升级为暴力事件,数十人在冲突中丧生。随着种族冲突愈演愈烈,黑人族群内部也产生撕裂:支持暴力行动的,和反对暴力行动的人们,互不相容。

 

1969年夏天的哈莱姆文化节就是在这样的背景下举行的。


「非洲中心主义」成为美国黑人文化主流


地点选择非常重要。哈莱姆,即我们熟悉的纽约哈林区,位于曼哈顿岛北部。这个由荷兰移民于1658年建立的街区,19世纪后逐渐形成了美国最大的黑人聚居区。1940年,美国著名作家克劳德·麦凯出版小说《哈莱姆:黑人的首都》,即是哈莱姆在美国黑人心目中地位的体现。

 

20世纪60年代,哈莱姆迎来了地下文化肆意涌动、野蛮生长的时期,每家俱乐部都有精彩的乐队演出,街角的每个逃生梯上都有人在弹吉他、打鼓——非洲鼓成为所有人共同的语言。一年一度的哈莱姆文化节给了全美黑人一种清晰的信号,一种设身处地的「在场」感。


纽约市长约翰·林赛


时任纽约市长约翰·林赛,是一位自由派共和党人,他开放、包容的政策深受黑人欢迎。在那个年代,他能无拘无束地和黑人居民一起走在街上,探访贫民窟,尤其重视哈莱姆街区的少数族裔扶贫计划。

 

1969年,当纽约深陷种族冲突的漩涡之中时,林赛市长全力支持哈莱姆文化节的举办——他希望用音乐而不是暴力,化解黑人心中的愤怒。更重要的是,他能够理解,那些住在哈莱姆街区的黑人民众,同样盼望安全与宁静的生活。

 

当时年仅19岁正在读大学的黑人青年刘易斯说:「一到夏天,我总会想到暴力。而且那年的社会氛围尤其令人焦虑。」百无聊赖之际,他来到哈莱姆,在音乐的海洋中开启了新世界的大门:「以前我的世界非黑即白,音乐节为我的生活增添了色彩。」

 

多年后,刘易斯对那场音乐节有了更理性的思考:「当时纽约努力不让惨剧重演,所以音乐节的目的,也许是为了防止这座城市因为黑人的愤怒爆发而被摧毁。」


在莫里斯山公园观看音乐节的黑人父子


在政府的支持下,这场音乐节在位于哈莱姆中心地区的莫里斯山公园举行,演出对所有人免费开放,最终30万人成为见证历史的观众。在此后的五十年里,这场音乐会只保留在他们的记忆中,和平的力量却浇灌了无数的心灵。



黑人音乐浪潮的舞台

 

哈莱姆文化节的顺利举办与一些人的努力密不可分。除了前文提到的纽约市长,音乐节的策划人、导演和主持人托尼·劳伦斯是至关重要的人物。

 

演出经理艾伦·利滋说:「在那个年代,你需要说服艺人和经纪人,第一你的活动合法,第二他们能拿到报酬,否则他们根本不感兴趣。」音乐节期间被指派给托尼做助手的白人政府雇员艾伦·泽尔金说:「托尼很善于拉人。他得到一个承诺,然后用它去说服另一个人,所有的承诺都是模糊的。但在托尼的坚持之下,最后所有的承诺都兑现了,他完成了一个规模巨大的活动。」

 

为了筹集资金,托尼不仅争取到政府的支持,还为音乐节拉到了赞助商麦斯威尔咖啡。为了保证安全,他邀请了有争议的黑人社团组织黑豹党负责音乐节的安保工作。整个音乐节期间,托尼热情洋溢、无处不在,他还为多支乐队客串了打碟师、鼓手和歌手。



另一个不容忽视的支持力量来自大名鼎鼎的摩城(Motown)唱片公司。这是历史上第一个由非洲裔创立的美国唱片公司,诞生于黑人民权运动如火如荼的20世纪60年代。摩城唱片发掘和培养了大量优秀的黑人乐队,随着黑人音乐的走红,摩城唱片在之后的几十年里成为全美最赚钱的黑人企业。

 

为了支持哈莱姆文化节,摩城唱片派出了当时旗下最为炙手可热的艺人:诱惑乐队(The Temptations)和果壳乐队(The Pips)。主持人托尼激动地形容:「摩城现在已经搬到了哈莱姆莫里斯山灵魂乐圣地来了。」


位于底特律的摩城唱片博物馆(图片来自网络)


摩城唱片对音乐的最大贡献在于将黑人音乐带入白人市场,他们率先把黑人音乐制作成黑胶唱片,培养出被主流市场认可的黑人偶像,扩大了黑人音乐的传播。1969年,摩城签下了杰克逊五人组(The Jackson 5),五兄弟中最小的一个名叫迈克尔·杰克逊。在摩城取得商业和艺术双方面成功的激励之下,更多黑人音乐人通过融合和改编传统的音乐风格,让黑人音乐进入快速变化的时代,迷幻节奏布鲁斯逐渐成为潮流。

 

1965年组成的美国黑人R&B乐队第五维度(5th Dimension),有着「香槟灵魂乐」的美誉。组建之初,这些年轻人就锐意创新:「我们想唱蓝调和流行乐,还想在音乐里加入爵士元素。」


第五维度乐队


在当时,音乐也有种族隔离,流行乐队不唱黑人歌曲,黑人乐队不唱流行歌曲。第五维度的出现打破了律条。乐队买下白人乐队毛发(Hair)的《水瓶座》,与自己的作品《让阳光普照》混录在一起。这首《水瓶座 让阳光普照》一经推出,就成为1969年最火的歌。但因为声色和音乐风格非常接近白人音乐,第五律条总是被批评黑人风格太弱。主唱玛丽莲·麦库说:「我们参加哈莱姆演出的原因之一就是希望我们的黑人同胞了解我们、接纳我们。」

  

传奇的灵魂乐与放克(Funk)乐队史莱和史东家族合唱团(Cynthia Robinson & Rose Stone)登台时,台下的观众感到很迷惑:「这支乐队里怎么有女人?怎么还有白人?」

 

多年后,观众刘易斯微笑着回忆当他发现乐队的鼓手是白人时后多么惊讶:「在我们的印象里白人打不了鼓。」

 

史莱和史东家族合唱团成为全面的革新者,它是第一个同时有黑人和白人的灵魂乐组合。他们也参加了同年的伍德斯托克音乐节。被安排在凌晨三点半演出的史莱和史东家族合唱团,在舞台上精力充沛、热情洋溢,奉献了伍德斯托克最好的演出之一。


哈莱姆音乐节现场观众



岩石里长出的玫瑰花

 

纪录片《灵魂乐之夏》中,导演找来当年的观众穆萨·杰克逊。

 

当时还是一个小男孩,被父母抱在怀里参加音乐节的穆萨回忆:「那是我第一次见到这么多黑人,有漂亮的女人,漂亮的男人。」


短暂的童年狂欢给在穆萨小小的心灵中留下了深刻的印记,但长大之后,他逐渐将这些记忆束之高阁。有时,他甚至怀疑这些记忆只是自己的幻觉。


人们在音乐节现场野餐


导演开始给穆萨放映音乐节的录影资料。记忆一点点清晰起来:「妈妈在公园做饭,她拿来了烤架、肌肉、奶酪通心粉,公园里充满了黑人发胶和鸡肉的味道……整个音乐节就是一个大型的黑人烧烤聚会。」

 

当第五维度乐队和主唱玛丽莲·麦库出场时,穆萨忍不住激动地喊出声:「她好美,我当时简直呆住了!我觉得她是我见过的最美的女人,她是我人生中第一个心动对象。」

 

演出结束、观众退场、现场一派狼藉,安静得就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穆萨·杰克逊


看到最后,穆萨忍不住潸然泪下:「这个录影让我确认了我的回忆。我没有疯,我从来都知道自己没有疯。你看看这个音乐节,它多么美好呀!」

 

由于邀请了多支重磅乐队参加演出,哈莱姆文化节从筹备之初就意识到必须保留影音资料。导演兼制作人哈尔·图钦负责录影工作。音乐节过后,图钦负责向各大电影公司兜售音乐节录影带——这是当时音乐节的主要营收来源之一。


缺少经费的导演将哈莱姆的舞台朝向西面,用阳光照明


由于同年举行的伍德斯托克音乐节得到了大量宣传,图钦就将哈莱姆文化节称为「黑人版伍德斯托克」。很快他就意识到:没有人对黑人音乐节感兴趣,没有人愿意买这些录影带。

 

人们对此既愤怒又无奈——

 

「众所周知,黑人经常遭遇这种情况。我们都很多历史都被遗忘了,哈莱姆文化节被遗忘也并不稀奇。」


「我们认为下述真理不言而喻:黑人的历史将被擦除。」


「现在以及过去的当权者,认为黑人历史不是很重要,不值得被写进历史。因为这就是历史的一部分。」

  

尽管如此,在黑人男孩穆萨的记忆中,一定记得被称为灵魂乐第一夫人的妮娜·西蒙为哈莱姆带来的那首激动人心的歌《做一个年轻有为的黑人青年》:做一个年轻有为的黑人青年/多么美好而珍贵的梦/在这茫茫人海大千世界中/有的是年轻有为的黑人青年。


演出过后的现场


哈莱姆文化节,就像岩石中长出的玫瑰花。尽管在1960年代,无数黑人聚居区都像哈莱姆一样暴力和毒品泛滥,但也有无数黑人遵纪守法、从不吸毒、努力工作、热爱自己生活的社区。无论那些掌握权力、书写历史的人有多么强大,谁也无法夺走年轻人不断成长的智慧和力量。一代又一代的黑人青年,就这样缓慢而不可逆转地改变着美国黑人的地位。

 

《灵魂乐之夏》的重见天日,就像这朵玫瑰花,又绽放了一次。


潇洒而自信的美国黑人青年


哈莱姆文化节的开场曲目,是来自密西西比的钱伯斯兄弟(The Chambers Brothers)乐队为音乐节创作的歌曲《下城》——

 

从这里开始

一路去往哈莱姆

无拘无束的哈莱姆

若是打不到车

坐地铁也好

在城市下穿梭

殊途也能同归

因为我要去

一路去往哈莱姆

 

哈莱姆沉睡地下室长达半个世纪的无声反抗,似乎在告诉世界:不管撒谎的声音有多么持久,不公正的力量有多强大,只要坚持下去,终能拨云见日。与五十年的漫长岁月相比,我们过去和眼前经历的那些丑陋不堪的事件,真相似乎可以来得更早一些。

 

从这里开始,去往哈莱姆,你准备好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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