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笔▏孙毅：遇见唐朝
世人都往台怀去，谁知唐寺此中藏。
宁氏公遇起大殿，千年之后醉林梁。
佛光若比端小姐，南禅便似俏红娘。
中门开启锁五把，缓步近前细端详。
看
官您可能会说：这是胡诌的些甚！不用急，请听我慢慢道来。
据古建专家考察，我国现仅存四座唐代木构建筑，它们都在山西，按建造时间排，最早为建于公元782年的五台县南禅寺，其次为建于831年的芮城县广仁王庙，第三为建于 857年的五台县佛光寺，第四为建于907年的平顺县天台庵。今天，就来说一说五台县境内的佛光寺和南禅寺。
佛光寺
佛
光寺位于五台山西麓的佛光梁上，创建于北魏，隋唐时期便是五台山名刹，在敦煌壁画上唐中叶绘制的五台山图中，佛光寺居显要地位。经唐武宗毁佛灭法，寺内殿堂毁于一旦，仅剩北魏祖师砖塔。唐宣宗崇佛复法后，愿诚禅师倾其心力重修寺院，京都长安女弟子宁公遇于大中十一年（公元857年）施建了大佛殿（今称东大殿），东大殿及殿内彩塑、壁画等历经1161年风雨保存至今。
↑二十世纪三十年代中国营造学社开启古建考察
（来自网络）
佛
光寺虽经历代辉煌，但是现代被世人重新发现还有一段曲折的故事。自1932年起，中国营造学社的梁思成、林徽因夫妇等研究人员，开始对华北、中原、华南等地进行古建考察，至1937年初，实地考察了137个县市，1823座古建筑。但一直没能发现一座唐代木构建筑。后来，梁思成从敦煌壁画所绘五台山大佛光寺图中得到启示，1937年6月下旬，梁思成、林徽因夫妇和莫宗江、纪玉堂两位助手一行四人携带野外考察仪器和生活用品，由北平坐火车至山西太原，于当地政府部门办完考察手续，再由太原北行向五台山进发。经两天的跋涉，于黄昏时分到达五台山西麓豆村东北约5公里的地方。此时，夏日的余晖映照着丘塬山岭，不远处一座殿宇掩映于山间林木之中，似在向几位虔诚的造访者频频招手。四人翻身下驴，沐着西天一抹晚霞，躬身施步，向心中的圣地走去。
↑林徽因古建考察途中（来自网络）
寺
院里年逾古稀的老僧和年幼的哑巴弟子接待了林梁一行。经过一周专业的考察测绘得出结论：大殿建成于唐大中十一年（公元857年）。惊喜交加的梁思成感慨道：“我们一向所抱着的国内殿宇必有唐构的信念，一旦在此得到一个实证了。”
↑林徽因与宁公遇塑像（来自网络）
有
趣的是，在东大殿佛坛上众多塑像中，不显眼处有一尊真人大小、身着便装的女子坐像，询问老僧，答曰：“此女子是建殿施主武则天。”但经考证，此女子正是大佛殿的施建者京都女弟子宁公遇。林徽因曾感叹道：“我真想在这里也为自己塑一个雕像，让自己也陪伴这位虔诚的唐代大德仕女，在这肃穆寂静中盘腿坐上一千年。”
考察告一段落，林梁一行怀着亢奋的心情依依不舍骑驴下山，当他们在豆村一家客栈安顿下来，进入梦乡时，卢沟桥的枪声骤然响起……
↑佛光寺山门（2018年8月摄）
佛
光寺1961年被国务院公布为第一批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现在没有住寺僧人，由文保人员看管。游客登记身份证后即可入寺参观。
↑佛光寺庭院（2018年8月摄）
进
得山门，庭院松柏郁郁苍苍，殿宇若隐若现。显眼处一座经幢，那便是林徽因攀梯测量过的经幢，正是在这根经幢上发现了佛光寺重建年代和建造者的石刻文字：“唐大中十一年”、“女弟子佛殿主宁公遇”，而后一句又和东大殿一根大梁上的毛笔字迹“佛殿主上都送供女弟子宁公遇”相吻合。
↑经幢
（左：林徽因测量1937年6月底；右：2018年8月摄）
过
庭院，进中窑，低头拾级，攀上三重高台，雄伟的东大殿即出现在眼前。大殿面广七间，中间五间装有十扇厚重的朱门，文保人员打开五把大锁，推开两扇中门，游人便可迈入佛的殿堂，去感受梁思成先生所描绘的意境：“那高大的殿门顿时就给我们打开了。里面宽有七跨，在昏暗中显得更加辉煌无比。在一个很大的平台上，有一尊菩萨的坐像，它的侍者们环它而立，有如一座仙林。”
↑佛光寺东大殿（2018年8月摄）
当
年，面对近在咫尺的佛光寺，梁思成先生被那层层交迭而又宏大雄伟的斗拱所震撼。赞叹此殿“斗拱雄大，出檐深远”。经测量，斗拱断面尺寸为210×300厘米，是晚清建筑斗拱断面的十倍；屋檐探出达3.96米。这在宋以后的木结构建筑中是找不到的。
东大殿所在的高台面积有限，无法拍出大殿的“标准照”，这里借用梁思成先生《中国建筑史》中测绘图见识一下东大殿的精美。
↑梁思成《中国建筑史》佛光寺东大殿测绘图
（来自网络）
东
大殿门扇背后留有几处唐代游人的参拜到访墨迹，殿前钟铭、碑刻有维修碑记，更有明代官吏的诗咏。其中一块碑为明正德十年（1515年）任“钦差整饬雁门等关兵备副使”的张凤羾所书，碑刻了张凤羾的三首诗。“钦差整饬雁门等关兵备副使”是朝廷直接派出山西“掌监督军事，并可直接参与作战行动”的相当于现在师一级的官员。张凤羾，字来仪，别号云吟山人，明代四川夹江人。弘治九年(1496年)进士， 正德年间（1505-1521年）在山西任职，官至山西按察使。曾任大同知府、山西按察司副使、山西兵备副使。工诗文，为明代嘉州七贤之一。从张凤羾诗文和碑刻看，真不愧是进士出身。
↑明·张凤羾诗碑（2018年8月摄）
现将碑文抄录如下：
重经再宿佛光寺
重来野寺寄行窝，聊得偷闲一放歌。
直上中台高处望，白云堆里是三峨。
看刘知远墓
英雄毕竟归黄土，但有芳名与恶名。
不见则天高塚在，至今犹杂汉诸陵。
次韵书怀
世事风飘与浪浮，尘纷坐久慕清幽。
黄沙塞外无停骑，白发年来已上头。
禾黍千家占乐岁，梧桐一叶报新秋。
边陲欲断匈奴臂，安得余闲访贯休。
明正德乙亥孟秋 朔
钦差整饬雁门等关兵备副使西蜀云吟山人 张凤羾 书
【注1】第二首诗中所提刘知远乃五代十国时期后汉开国皇帝（947年-948年在位），是山西榆次西左付村人。乾祐元年（948年）正月，刘知远因病崩于万岁殿，谥号睿文圣武昭肃孝皇帝，葬于禹州柏嘴山之睿陵。张凤羾诗文中所提的刘知远墓应系当地人的误传。不过，对于“大破契丹，建立后汉”的刘知远，张凤羾表现出了崇敬之情。
【注2】第三首诗所提贯休，是浙江兰溪人，唐末五代著名画僧。唐亡后于晚年入蜀，被前蜀主王建封为“禅月大师”。他以诗著名，同时也是画家和书法家，有《禅月集》存世。可见作为西蜀人的张凤羾定是贯休的“铁粉”无疑。
↑东台西望嵯峨的远山（2018年8月摄）
张
凤羾从考中进士为官到兵备副使，用了19年，提升速度和现在军官晋升速度相当。因工作之便，张凤羾数次到访并留宿佛光寺，也许就是其临时办公场所。诗里反映出当时佛光寺香火不盛，是个清静之地，这正是作为诗人的张凤羾所喜欢的。从落款日期“孟秋朔”可知是农历七月初一，正是郁郁葱葱、果实累累的好时节，张凤羾捋须站在东大殿的高台上，向西望去，远处是玉皇脑、峨盂山、麻黄梁嵯峨连片的群峰，想想头上生出的白发和家中的父老，思绪也许早已飞回了远在西蜀的家乡。
一遍遍读着张凤羾的诗句，引起了我深深的共鸣。
南禅寺
南
禅寺在佛光寺西南约50公里处的小银河北岸李家庄，在梁思成和林徽因发现佛光寺16年之后，1953年，山西考古人员考察了南禅寺，根据殿内屋梁上“大唐建中三年”的墨迹考证，南禅寺重修于公元782年，比佛光寺重修落成早了75年，距今1236年。
南禅寺坐北朝南，寺内主要建筑有山门、东西配殿和大殿，组成一个四合院。
↑南禅寺山门（2018年8月摄）
南
禅寺山门紧闭，只开侧门，山门上镶一块石碑，碑文为“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 南禅寺 中华人民共和国国务院 一九六一年三月四日公布 山西省革命委员会立”。从碑文可知此碑立于1967年3月18日至1979年7月1日“山西省革命委员会”存在期间，现在也是重要文物了。真担心被哪位脑子发热的领导给毁了。
↑南禅寺大佛殿（2018年8月摄）
寺
院由一老一少两位文保人员看管，登记后即可参观，不过要由年轻文保员亦步亦趋地“陪同”，不给你任何偷拍的机会，不过当地人憨厚朴实，愿意回答你任何问题。进入四合院，主要看主体建筑大佛殿，大佛殿采用等级较低的“厅堂型”构架，比佛光寺东大殿的“殿堂型”构架简陋很多，但古朴中仍不失秀丽俊美。正是由于南禅寺规模小，处地偏僻，州府县志和佛教经籍上均无记载，从而躲过武宗灭佛，留存至今。
↑南禅寺大佛殿彩塑（来自@旃檀精舍）
大
殿面阔三间，只有中门两扇，文保员打开三把锁，推开两扇门，殿内中唐时期的彩塑佛像就出现在眼前，人物形象丰满，姿态优美，表情逼真，充满神采；衣纹简练流畅，主次分明，营造出佛界肃穆而和谐的秩序感。释迦牟尼佛居于中心，端坐莲台，面容慈祥，施说法印，与来访者成交流姿态，一千二百三十六年来，不知道有多少虔敬之人站在台前诉说心愿、顿彻开悟。
↑南禅寺大佛殿两尊护法天王（来自@旃檀精舍）
唐
代文化包容开放，气度恢宏，雕塑表现出更多的人情味和亲切感，人物慈祥和蔼、关怀现世。我们来看南禅寺大殿里的两尊护法天王，他们体态丰满，身躯壮硕，没有凶神恶煞的样子却不失威武睿智，一边张目观察外界，一边侧耳倾听圣言，胯部带动身体朝一侧扭动，宛如两位释放天性的舞者。要我说他们更像快乐幽默的“保安大叔”，叫人喜欢接近。
↑南禅寺大殿被劫的两尊“似宫娃”供养菩萨
（来自@旃檀精舍）
令
人遗憾的是，现在到南禅寺已看不到大佛殿17尊彩塑“团圆”的场景。1999年11月24日夜，三名歹徒手持枪支、铁棍在切断电话线后闯入南禅寺，将文管所所长夫妇二人捆绑殴打，并将饭后回寺的另一值班员用铁棍击昏，将腿击断捆绑，进入大殿，凿开释迦牟尼佛的胸口盗空里面的装藏，搬走两尊号称唐代最美丽“似宫娃”供养菩萨和牵狮童子“拂菻”。此案至今未破，国宝下落不明。可见文物贩子及其雇佣的歹徒是多么猖狂。躲过了武宗灭佛大劫的南禅寺最终没能躲过一千一百五十四年后的一劫。
↑南禅寺大殿被劫的牵狮童子“拂菻”
游
罢出寺，年长的文保员提醒说李家庄旧村就在东边沟里，可以看看。
↑李家庄旧村落（2018年8月摄）
李
家庄旧村落在南禅寺东边向阳背风的山沟里，由层层土窑构成，除个别窑洞还有人居住外都已成空窑，然而院落里的枣树还生机勃勃，果实累累。就是这样一座自然村的民众不断修补、守护供养南禅寺一千多年。
后记
佛
光寺、南禅寺属于五台山台外寺院，不在五台山景区之内，常规的拜佛路线无法到达，以前很少有人专程前往。随着自驾游的发展，近年兴起了台外寻古之旅，到佛光寺和南禅寺参访的游客日益增多。欲自驾参访者只需手机导航“五台县佛光寺”、“五台县南禅寺”，即可顺利抵达。
2018年8月28日于魏榆城猫儿岭
【作者简介】孙毅，男，山西人，1962年出生，1978年考入大连舰艇学院海测系，1982年毕业，曾从事海洋测量工作33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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