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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展示▏王宇凯:我的职业生涯

溪流之海洋人生 溪流之海洋人生 2023-05-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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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笔▏我的职业生涯


文/王宇凯




岁至庚子,天道不言,大疫来袭,百业凋芜,兆民蒙灾,举国防患。正月初七,一家人提前从老家返回,这是扎根广州的第十三个年头了,岭南风土久宜好,此心安处是吾乡。从机场出来的路上,车流稀少,人迹罕至,师傅戴着口罩沉默地把车开到飞快,两旁那些熟悉的街景、路牌迅速地被甩在漫无边际的黑夜中。时间仿佛被拉回到2007年,我大学毕业,偶然应试,就进了单位,11月份前来报道。此时花城已暑气渐消,秋风徐起,也是在这条路上,我满怀兴奋和愉悦地望着车窗外的景致,觉得世间万物如此可亲。尔后日作晚息,结亲交友,成家立业,时节如流,一眨眼的功夫已近而立,十余年其中的辛酸喜乐仿佛历历在目。在现下难得空闲的假期中,细细回首,往事并不如烟。

单位在这座城市的东南隅,深藏在苍翠的万亩果园之中,南边的珠江奔流不息。我第一次坐班车进来时,看到大院森森、事物井然,深感欣慰。核对完各种证书,填好各式的表格,被人带着所有科室都走了一遍,我就算正式入职了,人生第一份差事从此展开。大学学的是地理信息系统,也算是测绘学的分支,但之前从未接触过海洋测绘,揣测着是不是坐着船拿着尺子去量海的深度。

我被分配到测量四分队,通知过两天就去西江测量现场干活。我把行李暂时放在同批来的同事那里,抓紧去办了工资卡、移动卡等落脚一个城市所必备的手续。第三天,两位负责质检的前辈带着我来到了中山横门。这里是西江蜿蜒千里后入海的一个口门,工程刚开始几天,队伍临时驻扎在一个民宅改装的旅店里。我见到了分队长老万,一位干了一辈子海上测量的老兵,之前在部队,后来转业到了单位,一直耕耘在海上。队伍拢共七个人,两个跟我年纪相仿的年轻人,其他都是老同志。

晚上吃饭时,没什么寒暄客套,大家都有说有笑,格外随和。临了,老万对我说,明天早起,跟小林一起上船。次日清晨,天刚擦亮,司机载着睡眼惺忪的我们到了江边,窜过一片香蕉林,一艘八九米长的渔船静静地靠在岸边。一个船老大,主要负责开船,一个助手,干瞭望、起锚、做饭等所有杂事。小林拿出电脑,接好测深仪、GPS、显示屏,吩咐船老大把船开到江心打检查板。我跟在他身后,一头雾水,满目惊奇,仿佛小学生刚遇到了拼音。等到软件里跳进来一个个水深,平面坐标值不停地变化,小林说搞定了,开工了。西江流至此处已能舔到海的气息,江水辽阔悠然,两岸沃野盈绿,小船像铁犁一样周而往复地行驶在江面上。在几尺见方的船舱里,发动机和发电机的轰鸣声震耳欲聋,我们坐在各式仪器和线缆中间,盯着屏幕,仿佛沙门入定。

一周后,老万说,年轻人学了好几天了,自己可以上船了。按部就班地操作这堆仪器问题不大,但我总是在想,下雨前后水位变化会不会影响水深值?浪头起伏船身摇摆不是会造成很大误差?船在快速行驶时声呐还能来得及接收从水底反射的声波?就像历史总能给大众一个交代,时间肯定也会告诉我这些问题的答案。于是,怀着忐忑、惶恐、焦虑的心情,我独自作业的征程开始了。

一路逆流而上,任务在平坦的珠江三角洲缓缓向西推进,我们也每隔几天就换一个驻地,有时当晚洗的衣服还湿漉漉的就得装进行李袋里准备第二天转移了。新年的第一天,冬日和煦,天高江远,大堤上不时传来郊游的人欢快的叫喊声。中午歇工吃饭时,船停在一个小洲边,我坐在船头晒太阳,没了机器的轰鸣,四周安静和谐得像待在我小时候老家的院子里。我妈来电话,问我今天元旦去哪玩了。我苦笑说,正在干活呢,干这份工是没有节假日的。家里人都觉得进了公家单位,应该都是朝九晚五的日子,对测量更是不了解,总得很费劲的去解释半天。

工程一直进行到春节前半个月,过完年后回来,我被调到另外支分队,辗转于华南沿海的几个港口。一年不到的测量工作,算是体验过海上作业的漂泊与辛酸,之前的那些疑问渐渐解开,对海洋测绘也有了基本的概念,但是许多专业的技术还未曾触及,感觉刚摸到了些门路,可远方已经传来换道行驶的汽笛声。调到了制图队,是单位又一基层作业部门,由于近些年工作量的大幅增加和作业模式的转变,人员队伍不断壮大,我加入的时候已经有二十多人,女多男少。2009年初,单位经过多年的技术研发、数据储备和人才培训,准备开始全面启用新制图系统生产标准海图,完成从基于普通文件管理型的单机作业模式向数据管理和成果制作一体化生产平台的重要跨越。

2013年,我去新加坡参加东亚海道测量组织的一个培训,跟其他国家的同僚聊天得知,他们在那时仍然在沿用我们旧的制图软件,我国在这方面的投入和革新已经领先于他们数年了。制图是个细腻活,剥丝抽茧,锱铢必较,如果习惯了野外测量的天高海阔、追风逐浪,那一下子回到办公室每天准时面对两块大屏幕,是比较难以适应的。我虽然在外业的时间不长,但也是花了一段时间去“倒时差”。

每年在完成上级指令性的几十幅海图的制作任务的同时,部门主要的工作就是要应对来自各港航单位、政府部门的专题示意图需求,这种活通常要求多、工期紧、战线长,现在经常调侃的平面设计师被“甲方爸爸”一个像素一个像素折磨摧残的事情,我们也都经历过。当然,示意图制作是最能考验水平的,部门一般也都安排有丰富实战经验的前辈操刀,2009初夏天,我这样的菜鸟有幸被临时顶上接了一盘。当时,某海警支队要紧急制作6幅部署示意图向北京汇报,我分到了两幅。要用到一个我平生从没使用过的软件,这个软件能方便编辑各种专用符号,但坏处是操作性能仿佛还停留在上个世纪,各种反人类的功能令人抓狂。我边学边做,边做边流汗,支队一位高大挺拔的肖参谋每天来办公室盯着,告诉我们这里要加个旗子,那里要放艘船。

周五晚上,夜色如水,办公室灯火通明,我们把几天来的成果输出,总算是把任务完成了,肖参谋喜笑颜开,带着饥肠辘辘的我们去吃算得上夜宵的晚饭。第二天上午,我约了朋友喝早茶,在氤氲的茶气中正聊得起劲,电话进来了,是肖参谋。他说北京看了昨天的图,觉得还是有几处要改,希望下周一上午能看到纸图放在他们的办公桌上。怎么办?家里的电脑又干不了活、我对那个不灵光的软件还没有独立操作的信心、后天要到北京今天肯定就要全部打印出来寄出。隔着移动信号,我都能感受到参谋同志内心的焦虑和满脸的抱歉。僵持了一会,我们终于头脑风暴出了解决方案。我马上打车去单位,拿上装好软件的电脑,在一家图文店和他汇合。

盛夏的广州,你能感觉走在路上仿佛置身于一种粘稠灼热的液体中,等我满头大汗钻进舒爽的店里时已经接近中午了。我坐下来开始改图,不明白的就打电话问同事,肖参谋穿着军绿色的短袖短裤在身边监工,不断用纸巾擦额头上的汗。折腾了差不多三个小时,看着图纸从绘图仪里一寸寸地挤出来,我们俩都像参加完一场重要的考试。我得走了,肖参谋站在店门口跟我挥手告别,后来再也没有北京的紧急任务,也没有见过他。但逢年过节,我们还不能免俗地互致信息问候,想起曾经那个夏天为几张图纸大汗淋漓。

在制图队的两年半时间,一年也很少能碰到几次老万,他们依旧是春天时出发,在秋季归来,老万还是风尘仆仆,身先士卒,但岁月已经开始在他脸上加速地留下刻痕。经常在上交的图纸资料中,看到老万的签名,想着这上面的每一个水深、每一段岸线都来之不易。2012年初,我再次转会,来到单位负责生产调度、经营服务的部门。差不多整七年,毫无疑问,生命中没有一段时光能比这七年更让我成长,认知的拓宽、沟通的延展、处事的提升,虽然颇多曲折困厄,但这七年的沉淀积累受益终身。

一个海洋测绘项目,从前期的计划、评审、任务下达、踏勘、技术设计、资料归集、设备和船舶的准备,再到进场、平面和潮位控制、测量实施、内业处理、质量检查,最后到数据汇交、资料归档、工程结算,如果是市场项目,前端还得有商务洽谈、报价、招投标、合同谈判等环节,最后还有成果交付、合同结算等工作,我们都得从头跟到尾,科室六七个人每年人均要跟踪二十多个项目,与各自负责片区的各种单位打交道,与自己单位各个部门进行协调。

甫一进入这个岗位的那两年,我好像跟手机杠上了,每天几乎要打四十个左右电话,处理十几封邮件,感觉忙得像个陀螺。七年下来,我整理了下自己的手机通讯录,存了差不多八百多个业务上的联系人。因为还身负应急的职责,后面几年我手机几乎没有关机,最怕节假日、半夜听到手机铃响,如果应验了,我就得满怀歉意的再找一个个部门,安排人员车辆回到单位,准备干活。在忙到手足无措时、在日暮途穷时,我从办公室的窗口眺望,看窗外万亩果林,看不知名的水鸟在河涌里划水飞过,感到人生海海,总会握手言和。这些曾经的艰辛起伏,事后想来,才真正成全成就了自己。

2014年,经过前期不断沟通协调,资质、业绩、报价都已提交,海南这家我跟踪了大半年的油品码头公司终于向我们伸出了橄榄枝,让我尽快去他们那儿谈一下。我兴高采烈地飞到海南,在热带赫赫炎炎的烈日下,马上驱车两个多小时赶往这个海岛西北角。

这样的商务谈判,这几年也经历过不少,主要是走完议价的流程,双方坐下来聊聊天,对方让我们给点优惠,我们就配合地下浮些报价,大家皆大欢喜。于是,当走进充满化工制品刺鼻气味的厂区,来到他们商务部会议室时,我很轻松淡然。接待我的是前期一直和我电话联系的一位小姑娘,她坐在我对面,拿出我的报价书,还有一沓很厚的资料。我来得匆忙,纸都没带一张,手放在台面上无所适从。

她先谈开了,说她花两天时间专门研究了我们的报价,有这几个问题:参照的测量收费标准十几年前的,按物价水平进行一定上浮是可以的,但工程领域的物价上涨水平是低于民生物价水平的,不能简单挂钩;船舶费用依据主机功率划档收取,你们的测量船还差几十千瓦,达不到第四档的标准;对于船舶人工费用,要以海南当地人工费用基准,这是行业惯例……小姑娘以平和缓慢的语速例举了我四页报价纸中五处硬伤,并几乎以文字责编的水准指出了文档里好几处错别字、格式等问题。我坐在偌大的会议室里,先是手心出汗,接着后背发凉,感觉像一个小学生忘了戴红领巾、书包甚至是忘了穿鞋子被老师拎到办公室,哑口无言。

小姑娘讲完,部门经理进来了,面相庄严,神情严肃。他从他们公司的规模、效益、战略规划谈起,再引申到他们的供应商管理、项目成本控制,最后揭露了下我们单位的概况、在附近区域与其他类同公司的合作情况。我感觉自己像个不自量力的足球爱好者碰上了梅西,看到他专业高超的表演,而且还为了迎战我做足了功课,我瞠目结舌。我认下自己所犯的所有错误,带着“回头再跟领导请示下”的虚妄和狼狈最终走出了那个会议室。这是我这么多年上过的最深刻的一堂课,没有之一。

我曾经跟一位办公司的朋友聊天,我问他对于一个企业什么是他最担心的。我本以为他会说营销渠道、财务状况、人力资源等,但他说他最担心的是员工们丧失了学习的动力和热情。我很长一段时间内都没法理解这个答案,但后来遇到了许多事情,看到了身边许许多多的人,特别是经历了海南那个炎热下午的两个多小时,我感悟到学习和成长是自己一生中最重要的主题。

后来,不管是见大客户还是谈个小单,我都尽力在事前做足做细,发出的每份资料、邮件都经得起推敲。七年里,跑遍了广东和海南几乎所有港口,为工期受海况影响发过愁,为租不到合适的测量船苦恼,为找不到那些沉没的集装箱焦虑,每年都有无数的新奇挑战等在那里。那几年,老万还奋战在一线,经常来我办公室转转,在我们首次要去西沙开展测量时,我们第一个想到就是让他来带领这支队伍。临出发前,我去到一楼仓库,看他指挥着大家在搬运设备仪器,黝青的面庞上汗珠缓缓渗出,百感交集。

2019年初,我告别了业务科室,进入综合部门,有机会以更宽广的视角去审视自己的单位和职业。早上一坐在办公桌前,等着不计其数的文件、电话涌来,大会小会开得无边无际,每天从清晨忙到日暮,但总缺乏一种获得感。在离开了测绘业务后,才真正有机会跳脱窠臼去审视这几年负责业务的得失,喟叹这样的单位和体制结构,思考下这个行业的现状和未来。9月,上级安排了个培训,各地的同仁汇聚在长江下游的一个岛上。

通常,有许多迹象可以感受夏季的逝去。桂子飘香,丽人换衫;荷塘起风,乡野农忙。或者,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雨,满目的草木变了颜色,繁华落尽。此时,地处四季分明的江南腹地,季候的更替显得敏感而清晰。长江被这个洲分叉成两段,万古奔流,浩荡东去。我们每天上完课,在满目秋色的基地里散步,在周围的田埂、林间、玉米地里穿梭闲逛,看炊烟从不远处的农舍里缓缓升腾而起。很多年前,我读完格非的“江南三部曲”,感慨人要如何艰难地摆渡过命运的这条长河。这位我近些年最喜欢的中国作家的故乡就在江的对面,我在这个岛上总能找到三部曲中花家舍的江南原型,眼前的景致和回忆中的文字描写在交相辉映。在我不太具备理想主义氛围的工作中,我又听到那个声音从遥远处在向我招摇,要不要再去更广阔的的世界里去闯闯看。12月,老万年满六十岁,正式退休,职业生涯就此谢幕。

冬去春来,斜风细雨,万物复苏。我们无法重启这样的2020年,但我们确实已经度过至暗时刻,疫情已经基本得到控制,仿佛都能看到黎明前的曙光。我们有幸生活在一个前所未有的变革时代,一代人就会有一代人的使命。在世界的风暴之眼武汉,医生、护士、警察、环卫工人、志愿者、社区干部们各尽其责,舍生忘死,捍卫人类。职业不是生命的全部,但一定是我们与世界沟通交流的重要载体。我从未想过自己会从事这样一份职业,十三年的经历谈不上什么荣光,但它让我对生活有所认知,对时代有所感悟,对未来有所探求,在人生的年轮里,我手捧赤诚的心,感恩过往。



【作者简介】王宇凯男,1984年出生,浙江乐清人,2007年进入交通运输部南海航海保障中心广州海事测绘中心,高级工程师,从事海洋测绘工作,现为广州海事测绘中心办公室主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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