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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佰》的背后:孙元良真是民族败类吗?

The following article is from 循迹晓讲 Author 陈无术


作者:陈无术 来源:循迹晓讲 刊发经授权


暌违了一年的电影《八佰》终于要在2020年的暑期档上映了。这部电影原定于去年在七月档上映,后来因为“技术原因”取消了上映。


为此,著名导演贾樟柯在社交媒体称,“电影,不能这么搞”。虽然我们不知道“技术原因”到底是什么,但从业界、民间的反应和网络流传的一些信息来看,多少还是能明白点什么。 ▲贾科长的微博截图 图片源于网络

第一个猜想是,电影由于其特殊的历史背景,不得不出现一些关于当时那个时代的图案元素,如旗帜、徽标等等,这些图案元素不宜在七月出现在荧幕上。


这一逻辑虽然绝大多数人还是无法理解,但正如某些媒体在2017年听闻俄罗斯禁止别国即时聊天软件之后所宣称的那样,“站在俄罗斯的角度看,并无不妥,发人深思”,于是几年后的印度和美国都“深思”了,也许站在有些人的角度看这是有必要的吧。 第二个猜想是,电影对历史的真实反映,突出了当时国内主要军事力量在抗战中的作用。


但按照惯例,抗战题材影视一贯的路线是,一定要出现中流砥柱的一方,就算编,也要编出一个虚构人物在故事里起到关键作用。


▲《长沙保卫战》中的彭中华 图片源于网络
如张丰毅主演的电视剧《长沙保卫战》,就虚构了一个办事处主任彭中华,为薛岳长官立下大功,体现出了中流砥柱的作用。


可是,“中流砥柱”本来就是指精神层面,并不一定要通过实际的人物来体现,否则岂不成了如今在思想意识领域严厉批判的“历史虚无主义”了? 第三个猜想是,电影里出现的历史人物,在后世的历史评价上有一些争议,在私德上似乎也有亏欠,有人认为不宜在电影里展现他们在某一场战争中的英勇表现,以免让观众误以为他们是“抗战英雄”。


按照这个逻辑,大概是有什么道德银行,让人们在那里保存他们所做过的坏事,等做了好事就可以把坏事抹去,反之亦然。可是事实就是事实,它不可能保存在银行的保险箱里,不管对什么人,都应该把罪恶看作罪恶,把英勇看作英勇,是不可以混为一谈的。 虽然上述三个逻辑一个都站不住脚,但还是有很多媒体或者自媒体作了围绕这些逻辑的辩论,尤其是第三个。


▲管虎导演发布的微博 图片源于网络
《八佰》的导演管虎曾经于2019年1月在社交媒体上晒了他与著名影星秦汉的合照,而秦汉之父是上海保卫战里的主要指挥官,也是《八佰》的主角谢晋元的上司。


有人认为,歌颂“八百壮士”就是歌颂孙元良,但孙元良是个有争议的人物,甚至被斥为“民族败类”,不应该歌颂。

 01“飞将军”孙元良
孙元良早年毕业于黄埔军校第一期,北伐战争时任国民革命军第一军第一师第一团团长。这个番号111团,足见他受蒋介石器重,是蒋的嫡系亲军


1926年,孙元良的部队临时划归第六军军长程潜指挥。


▲程潜(1882.3.31~1968.4.5) 图片源于网络


程潜曾经颇受孙中山器重,是黄埔军校校长的热门人选,蒋介石的竞争对手,素与蒋不睦。作为蒋介石的嫡系亲军,孙元良也就未必会实心用事。 国民革命军在南昌战斗中,先占领南昌,但随后江西军阀邓如琢和孙传芳派来的援军合并一处,向南昌反扑。


程潜对于敌人的实力估计不足,也没有想到派兵截住孙传芳援军得来路,当两路军队扑向南昌之时,才发现守不住了。程潜下令放弃南昌,全军撤退。但由于南昌已经被包围,北伐军退无可退,程潜化妆成百姓才突出重围 此时孙元良的111团正在南昌西面的奉新,程潜命令他守住奉新,挡住敌军向西扫荡的去路,掩护主力部队集结,再图南昌。


但孙元良拒不执行程潜的命令,从奉新继续向西撤退。事后,蒋介石亲自赶赴奉新,对孙元良擅自撤退一事表达出极大的震怒,在对官兵的训话中,透露他要枪毙孙元良。 ▲孙元良(1904年—2007年) 图片源于网络
在战争中,下级遵守上级的命令,是军人的天职。此时是不应该考虑任何派系斗争、个人情感等因素的。


孙元良不管出于什么原因,只要是不听命令,都是犯了严重的错误。蒋介石当时在训话中表达出要枪毙孙元良的意思,一定有真心实意的成分。


不过冷静下来,蒋介石还是不忍对他下手,孙元良得到消息之后就辗转经武汉远走日本,入学日本陆军大学,入学的介绍信还是蒋介石写的。


因为孙元良跑得快,人送一雅号“飞将军”。 孙元良后来著有回忆录《亿万光年中的一瞬》,书名用错了“光年”一词,错把距离单位当成时间单位了。


在这本回忆录中,孙元良并没有忆及北伐战争中的这段往事,不知是感觉羞愧难于启齿还是自认为这一段经历并不重要。 


02英勇作战的孙元良
1932年,日军对上海发动攻击。


此时孙元良又从日本陆军大学辍学,“飞”回国继续在军中任职。因为前一次的错误,他只能从营长做起,历任营长、团长、旅长。


1932年2月20日,日军对上海发动总攻,在闸北的八字桥、天通庵、宝山路、江湾的庙行、跑马场、吴淞的炮台湾、张华浜等与国军激烈交战。


▲ “一二八”淞沪抗战,国军战斗序列示意图 图片源于网络
孙元良时任87师259旅旅长,防区在庙行。仰赖军官指挥得当,士兵忠勇为国,日军在庙行没有占到便宜,最终撤退。 经此一役,孙元良总算是可以摆脱“飞将军”的雅号,他被授予宝鼎勋章,胜任88师师长,蒋介石对于这个嫡系好学生的长进也感到十分欣慰,总算当初没有白放了他。


1937年,又是在上海,日军拉开了全面侵华战争的序幕。 孙元良此时正率领88师坚守闸北,从8月13日到10月26日,坚守阵地76天。此时上海市区内已经无险可守,继续在闸北坚持也只能是全军牺牲。


▲上海四行仓库抗战纪念地 图片源于网络
孙元良向战区副司令顾祝同争取,让88师主力退出上海,仅留一团死守,得到了长官的同意。这个死守最后阵地的团就是谢晋元的524团,也就是死守四行仓库的“八百壮士”。 淞沪会战结束后,日军迅速向西推进,即将打到南京。孙元良从淞沪会战撤回后,又参加了南京保卫战。


南京保卫战在整个抗战中,是一场象征意义大于实际意义的战斗,因为上海已经被占领,国军投入的主力部队在淞沪会战中伤亡极大,已经无力在短时间内在上海周边继续抵抗日军,南京被占只是时间问题


▲唐生智(1890年10月12日—1970年4月6日)图片源于网络
但由于南京是首都,直接弃守造成的舆论影响太大,蒋介石才部署了这一场死马当活马医的南京保卫战。国民政府大部都已经撤出南京,指挥南京保卫战的是唐生智。 此人军阀出身,后来转投国民革命军,也曾经反复介入反蒋的政治斗争中,不受蒋介石的信任。


南京保卫战交给唐生智指挥,也凸显蒋介石对唐生智的个人恩怨,陷唐生智于危城中,让这个不被信任的老对手去打这场必败的仗。



03再陷逃跑争议
唐生智一方面声称要与南京共存亡,另一方面却对仓皇撤离的民众不管不顾,对战斗部署也没有全盘安排,甚至连之后的撤退也没有作出安排,基本上是让守军自生自灭。


孙元良从淞沪战场撤到南京之后,一万一千人的编制仅剩六千人,其中还有两千人的新兵,几乎没有经过训练。


▲1937年10月31日,四行仓库 图片源于网络
根据孙元良的回忆,蒋介石原本计划让他先行撤退,但后来他还是被留了下来。 1937年12月,蒋介石下令唐生智指挥部队撤离南京。根据宋希濂的回忆,唐生智部署各部从东、南、西等不同方向正面突围。


其中孙元良部应该从南京的东南方向往溧水突围,然而,宋希濂部的督战队发现孙元良部要违令向江北撤退,便不许孙元良渡江,孙元良只得继续返回中华门与日军交战。


而孙元良自己的回忆是这样的,唐生智部署各部军官可以先行渡江撤退,其余各部可以相机选择渡江或者向其他方向正面突围。 孙元良和宋希濂两个人的回忆出现了冲突。


▲宋希濂(1907.4.4—1993.2.13)图片源于网络
而事实上,参加南京保卫战的部队有的是军官提前逃脱,其余士兵拥挤在下官码头无法逃脱,但也有两支部队成功从正面突围转进南京的东南方向。


成功突围的部队留下的唐生智命令稿印证了宋希濂的说法,但实际上这并不是唐生智的全部命令。


唐生智刚开始确实命令部队大部突围,少数人渡江,但后来他又口头追加了新命令,让包括孙元良的88师在内的4支中央嫡系部队,也可以渡江,而无需突围。 对于孙元良来说,到底奉哪一条命令,就必须考虑他当时的处境和心态。在保卫南京的过程中,紫金山、雨花台等地都已经陷落,守军全部牺牲,但其他地区的友军却无所事事,不发一枪。


▲南京保卫战要图 图片源于网络
孙元良驻守的中华门是日军下一个重点进攻的阵地,看着雨花台的惨状,孙元良似乎也看到了自己未来的结局。而造成这一局面的根本原因,还是唐生智指挥部署不当,为此,孙元良对唐生智有很深的怨怼。


此时,胡宗南、宋希濂的部队都比孙元良完整,却并没有被推上前线,尤其是宋希濂部,任务仅仅是在南京城督战、维持治安。


而驻守下关的宋希濂部队,因为还没有接到撤退的命令,不仅没有对日军开一枪,竟然对要从下关撤退的友军开枪,也成为此后宋希濂人生的一大污点。


为此,宋希濂和孙元良之间也有很大的矛盾。这也是宋希濂和孙元良两人关于南京撤退过程的回忆相差如此之大的重要原因。


 04孙元良去哪儿?
主要指挥官指挥失误,各部将领之间矛盾重重,让南京保卫战在一片混乱中以失败收场。


许多参与此役的指挥官后来都与部队失散,甚至隐藏在村民家中,伺机逃离南京。如教导总队的参谋主任廖耀湘,隐遁到栖霞山,在一户村民家中住了两个月,才渡江回到部队。


这当中有的是自己脱离部队先逃跑的,有的是让部队先走自己断后的,也有的是不知道谁先谁后,完全与部队失散的。 ▲唐生智的命令稿(1937年12月12日)《抗日战争正面战场(上册)》中国第二历史档案馆编著 473-474页

由于宋希濂部队的阻挡,孙元良部没能撤退。一片混乱之后,所部6000余人,最后仅剩500人归队,孙元良更是不知所踪。


宋希濂回忆说,孙元良直接脱下军服,跑到一家妓院认鸨母为干娘,迁移到难民区躲藏了一个多月,后因日军疏散难民,才逃了出来。


这一说法并不可靠,因为难民区也不是安全之地,日军对于难民区中是否有军人进行了严密盘查,错杀一千不漏一个,孙元良目标这么大,在难民区中很难躲过日军的盘查。 另据孙元良的部下葛天回忆,孙元良是找到了一个在外国使馆工作的朋友,先躲到外国使馆内,再化妆成马车夫在下关乘船离开南京,经过苏北韩德勤部,再到武汉。


▲民国地图 局部 图片源于网络
但葛天这个说法,又与孙元良本人的回忆不合。


孙元良本人回忆说,他的部队被宋希濂部在挹江门堵回去之后,让部分士兵想办法在下关找机会,孙自己则通过城北的和平门绕道去下关。


但下关已经被日军占领,孙无法过去,只好沿着江岸向东边的山地撤退,打了几天游击战,最后在栖霞山以东的龙潭渡江,经过泰兴、淮阴、徐州,到达武汉。


葛天和孙元良两个人的回忆,虽然过程不一致,但后半部分却是一致的,都是经过苏北韩德勤的防区,再到武汉。 那么我们再来考察一下,谁的说法更符合事实。


“使馆”、“游击”两说中都可以看出,孙元良是从南京脱身后到了江苏地界,而后经过苏北到达武汉,这一点两相印证,应当是事实。


假设孙元良渡江撤退的目的地确为苏北,那么孙元良如果从下关渡江,则必然无法到达苏北,只能去到安徽。


▲谢天佑(左 时年12岁)属国民革命军128师通讯兵参加嘉善阻击战 图片源于网络
所以葛天的回忆可能性不大,孙元良最后的渡江之地肯定是东面的龙潭而不是西面的下关。 或许有人更相信孙元良是在开完撤退会议后直接躲进妓院或公使馆的,以此来暂避风头,逃避南京失守的责任。


但是南京保卫战的失败是必然的,南京守军撤退的命令也是蒋介石、唐生智下达的,南京守军的具体将领都不应该负南京失守的责任。


所以孙元良并没有直接抛弃士兵逃走的理由,他能做的选择,仅仅是如何撤退才能确保自己和大部分士兵的安全。


但由于南京撤退时场面已经十分混乱,不要说孙元良,就算是宋希濂自己的部队也是溃逃状态,将不知兵,兵不知将,走散都是十分正常的。 


05人品问题
根据前文的分析,宋希濂和葛天的回忆都是很有问题的,并不是事实。


而孙元良的回忆虽然也加入了不少自己的想象,但基本轮廓还是有其他证据可以印证的。况且,宋希濂和孙元良之间有矛盾,而葛天的回忆《我所知道的孙元良》一文,也没有其他证据可以印证。 在这篇文章中,还提到了孙元良的部队曾经抢劫过民众的物资,孙元良在上海也曾经强奸慰劳军队的女学生。


同时,孙元良的88师部下也曾经电请蒋介石枪毙孙元良,指出他平时克扣军饷,私刻印章造假报销,贪污腐化。 ▲税警总团 图片源于网络
孙元良逃出南京后,就到蒋介石处报到。在武汉,宋子文找到孙元良,向他询问税警总团的事,并把孙元良大骂了一顿,指责他没有保护好自己的“亲军”税警总团。


其实,孙元良既不是淞沪会战的最高指挥官,也不是税警总团的直接指挥官,税警总团的覆灭并不关孙元良什么事。


宋子文只不过是病急乱投医,把所有淞沪会战的将领都当作是税警总团覆灭的罪人,并且借着向淞沪会战将领撒气的机会,指桑骂槐,间接对蒋介石发泄不满。 不过,宋子文的推波助澜给孙元良带来厄运,他被关到牢房,长达四十二天。这期间,孙元良多方运作,陈诚、何应钦、顾祝同、汤恩伯等人纷纷出来作保,蒋介石最后将孙元良放了。


在上述各人的呈文中,很清楚地显示,孙元良的“案情”是清楚的,也没有任何人提到关于“贪污腐败”、“强奸”等指控,或者为“贪污”、“强奸”辩护或者解释。这也从一个侧面证明,对孙元良的指控并无实据。 在孙元良本人的回忆录中说,淞沪抗战期间,自己的家住在上海法租界。他的妻子正怀孕在身,后于1938年10月产下他们的长子孙祥辉。


从淞沪会战爆发开始到孙元良部奉命从上海撤退,孙元良没有回家一次,为此著名作家田汉先生前去看望孙元良部队时还为他作了一首诗: “巨弹穿云望塔斜,疆场争夺血如花;环河抗日同坚苦,两月将军未过家。” 对于这一“英雄事迹”,孙元良有他自己的解释。


▲截图源于 孙元良《亿万光年中的一瞬》248页  
他说,他既不想复制“三过家门而不入”的“英雄事迹”,也不是有毅力恒心的人,他之所以不回家,是因为害怕回家以后感受到家的温馨,只要遇到困难,就会想着回家,对不起喋血苦国的部下。


我们看到孙元良首先是一个有七情六欲的真实的人,既不是什么“伟大的英雄”,也不是“民族的败类”。 由于孙元良的家眷就在上海,且距离军队防区很近,很难想象孙元良会作出“强奸”的举动。


况且,当时孙元良妻正怀着孩子,即使孙元良有意沾花惹草排解妻子怀孕期间自己的寂寞,也绝不可能光天化日之下行“强奸”之举。


更何况,葛天指控的“强奸”,也并没有实际发生,仅仅是“企图”,更加不可靠。


 结语

一部电影,本不应该成为舆论争议的焦点。


历史题材的电影只要尊重历史即可,艺术家并不需要背负政治工作者的责任,这应当是现代人类文明的基本常识。


对于电影背后的人物,无论他是好人也好,坏人也罢,更不应该成为电影的包袱。 ▲截图源于网络
孙元良究竟是不是“民族败类”,他的私德究竟有没有亏欠,时间仅仅过去了几十年,他的故旧、后人都还在世上,这本来不应该成为问题。


但是,特殊的历史背景,虚无了历史,模糊了人物,对世道人心的破坏远大于摧残生灵的战争。 这才是一个民族最大的悲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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