禁毒老师和他的学生,一场毕生的赎罪
深喉报道
In-depth Report
钻进被讲述者喉咙里的故事
调反唱唱
“求求老师给我一点点。” 沙哑无力的语音从手机里传来,一声比一声急切。
“我可以满足你,但你要马上给我消失,再也不要来找我了”。
孟进生从地铁口出来,两步一小跑地往前赶,可是再怎么跑也得至少半个小时。手机持续震动着,他不准备每句都回复。因为他很清楚,对方正在经历“毁灭性时刻”。在没有见面的情况下,一句话处理不好,就可能酿下大错。
走在去见老张的路上,孟进生接起家人的电话匆匆回复。
孟进生今年60岁,被许多人称作“禁毒奇人”,19年来把学生带在身边戒毒,大约有400个成功案例。疫情之后外出受限,大多数学生选择线上交流。我在2021年5月在成都第一次见到他时,待在他身边的学生只有老张一个。
那天孟进生带我去参加一个火锅聚会,他没有带上”不好意思见到那么多人”的学生老张,心里还隐隐担忧。饭后回家的路上,就出事了。接到求助后,孟进生一边疾走,一边接起家人的视频通话,“几分钟就能到家”。他嘴上说着谎,心里却清楚今晚可能连枕头也挨不着。
“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也许喝一杯茶,也许请他吃个路边摊,也许会跟他吵一架,也许会跟他打一架。”
问戒毒老师索要毒品,老张感到极大的羞耻。可是他又毒瘾难耐,宁愿为了减轻痛苦把双臂砍下来交换。十五天前,带着姐姐和哥们的期盼,老张只身来成都自愿戒毒。从华北到西南,第一次离家那么久,连续几夜在30块一晚的招待所合不上眼,他感到孤独。
“这个城市很美,但是我的心情很糟糕,”老张在日记里写。
“一日三省吾身”,写日记是孟进生给老张留下的每日作业。他自己也是通过这个方法,逐渐“回心转意”的。孟进生第一次翻开日记本是在监狱里。1993年他犯下了建国以来内蒙古首起涉毒绑架案。
从那一天起,他就知道这是一场毕生的赎罪。
上了天堂,下了地狱
第一口的感觉并不好,晕到站不起来,吐得排山倒海。但他心有不甘,偏要再试几次,感受毒品的魅力。“飘飘欲仙,不疼不痒,什么也不想,什么好像都能实现。”当时27岁的列车押运员孟进生,特别需要这种感觉。
16岁参加工作后,孟进生连续两年被评为优秀邮递员。但是在投递小组长的评选中,满以为胜出的他却输给了自己带的徒弟。原因是没有入党。孟进生觉得人生很荒谬,提出转岗。此后的数年,他四天才上一次班,无心工作,成天喝酒。直到遇到两个毒贩,索然无味的人生才突然转道。
那是1989年的一个凌晨,内蒙古乌兰察布的站台上,北京开往呼和浩特的169次列车还没有进站。当夜班的孟进生没去站台,喝着小酒朝着铁路张望。“大哥救我”,一个满头是血的人从铁路上跑来,动静很大地敲打着铁门。
孟进生打开了库房,让他先进去躲躲。门还没锁,十几个提着棍棒砍刀的人就赶来了,他们见是国家单位没敢搜,几句话就被打发了。再进库房看那个人,他头上血流不止,趴在邮政包裹上昏迷不醒。不久,另一个人也赶了来,是刚才那人的同伴。
那人伤势严重,头上缝了30多针,理应住院治疗。但他们满脑子想着出院,请孟进生帮忙找最豪华的酒店。到了酒店刚坐下,他们拿出一个装有土黄色粉末的茶叶桶,撕开香烟包装盒上的锡纸,把粉末放在锡纸上,底下用打火机一烤,用力吸冒出的气体。方才奄奄一息的两人立刻来了精神,这一幕让孟进生大开眼界。
孟进生展示如何从香烟包装盒上撕下锡纸点燃,用作吸食传统毒品工具。
那种土黄色粉末叫“料子”,又称黄皮,是一种简单土制的海洛因(3号),与白色海洛因(4号)在化学成分上没有区别,只是没有漂白工序,颜色不同,价格还要高出三倍。
“料子”主要在北方种植,吸食人员多分布在山西、河南、内蒙古一带。那两个毒贩的工作,是在内蒙和山西之间来回送“料子”。那群追杀他们的人是买家,没有交付钱款,还半路打劫。躲过一劫后,两个毒贩慷慨地拿出“料子”邀请救命恩人免费“享用”。
上个世纪八十年代末,毒品教育匮乏,仅限于耳闻过的鸦片战争,印象里抽大烟的清朝官员,似乎与眼前两个出手大方、吃穿阔绰,看起来很时髦的毒贩完全没有关系。
20年后的老张,也是出于无知和好奇,尝了第一口毒。
那时候的他是个公子哥,有钱爱玩。一次在洗浴中心,他最有钱的哥们掏出一个透明塑料瓶,上方装有两根吸管,一根吸管插在水中,一根吸管不插,点火吸食。
老张从没见过这玩意儿,以为是新型烟草,没往毒品上想。他学着哥们猛吸一口后无意识地跺了一脚,就像一下蹦到了极乐天堂,不止不休地快乐了三天三夜,每晚花销近一万。
那个塑料瓶装置是吸食冰毒的工具,叫“冰壶”,吸冰毒也因此被称作“溜冰”。冰毒与麻古、摇头丸、K粉等一同被称作“新型毒品”,本质上是麻醉化学药品,利用甲胺、盐酸等通过化学合成的方法制作,成本低廉,却是暴利。
新型毒品在千禧年前后从国外传到中国沿海地区,在娱乐场所流行,很快就遍及全国大小城市。
入坑后,像是一种本能,体验了一种就想尝遍所有,也不愁找不到毒品和毒友。“好比一块烂肉,这儿飞来一只苍蝇,很快就会来一堆。”渐渐地,老张的兴奋阈值变高了,美食、打牌、卡拉OK、性等一切快乐都索然无味。
他成了一个废人,常常会想:“为什么要出门,还要洗澡、穿衣服,那么麻烦” ;“世界上怎么还有人在辛苦地送外卖、扫大街,他们不知道躺着才最舒服吗?” ;“只要吸上几口,怎么摆弄都舒服,坐着舒服,站着舒服,躺着舒服,电视里不管演什么,光睁着两眼看,也很舒服。”
孟进生指着脑袋,讲述新型毒品吸食者产生幻觉时的荒唐举动,“觉得全天下都想害他们”。
可是快乐过后,成瘾者将体会痛苦。
孟进生免费抽了20多天,早已上瘾,却浑然不觉。两个毒贩走后的第二天,千万只蚂蚁在血液里爬行,抓和揉都找不到痛点,恨不得拿利器扎自己。当晚下班,他就坐着火车到300公里以外的包头去找他们。“大哥,我们害了你”,毒贩们这么说着,约定此后按最低价把“料子”卖给孟进生。
接触到毒品交易产业的前端,孟进生很“幸运”。从购买原料至到手,他见过的最大差额是30倍。然而即便如此,90多块钱的月薪,也无法供应每天少则100块钱,多则400块钱的需求。
几个月后,2万块的工资存款,加上变卖结婚纪念品所得,孟进生已身无分文。他开始以单位集资买房、孩子住院、肝脏出问题为由,骗家里的钱。在单位上偷盗包裹,拿值钱的东西去卖。
老张比孟进生有钱,但也不到半年欠下巨额债款。“再有钱的也经不住这么闹腾”,从前结婚时,他豪请了50桌亲朋好友,在当地算是大阵势。然而那些人大多不再与他来往,“活成了孤家寡人”。变化是从一顿饭开始的,他发现朋友们担心他不付账。再然后,没有人再叫他去玩,朋友结婚也不喊他,他关闭了朋友圈,也不去工作。
闭门不出的日子,村里已经传得风风雨雨。“全村只有咱俩不知道了”,得知老张吸毒后,父母手足无措。老两口把毒瘾发作的老张绑在家里,堵住口鼻,差点把他憋死。老张难受得直咬舌头,血流满地。
“里面好吃好喝,有人伺候,难受了给口抽抽,两三个月就能回来”,2009年,他被家人和警察骗进了“地狱般的”强制戒毒所。
1990年,孟进生开始贩毒以来,他日渐实现吸毒自由,同时也离人身自由越来越远。那些年他去农村寻找种植“料子”的农民,利用火车上运输毒品,拿手续费,拉拢他人吸毒,发展下线。
1993年,在某县城的一位老人家里,他意外找到了7斤质量上乘的烟膏子。当时售价2万7千块,已经是令人瞠目结舌的价格。为了筹得毒资,孟进生绑架了朋友家的小孩,当天就被抓了。
因缺乏毒品知识,警察从孟进生身上搜出几包“料子”随手扔了。虽然躲过一项罪责,但是孟进生还是被初步判定为死刑,手铐和脚镣被砸死,准备行刑后再卸下。老革命父亲找遍了关系,大哥四处求人。孟进生幸免一死,以绑架勒索罪被判处14年有期徒刑。
在监狱,在戒毒所
监狱里的这些年,妻子来了一哭,孟进生就心惊肉跳的。
第一次大哥走了。探监时,大哥把身上的钱都给了弟弟,连回家路费也没剩下。150公里的距离,一半的路大哥趴在运煤车上,剩下的一半路沿着公路走到天亮。在单位门口靠在墙边睡着,出车祸身亡。
第二次父亲不行了。为了能走出监狱见父亲,孟进生晚上蒙着被子,拿着老虎钳,把牙齿全部砸掉,彻底昏死过去。第二天被发现时,被子里全是血。他被送到了医院,住在父亲的病房楼下。“如果还在吸毒,就不要再去我的坟头了”,父亲哭着留下遗言。
第三次母亲走了。得知消息后,孟进生不再开口说话,每天劳动,想把自己累死在监狱里。有天他想趴在一万伏的高压电上,还没有挨着电网,就被强大的电流打出了房间。
第四次妻子要离婚。话是妻妹转告的。妻子只是哭,什么也没说。孟进生蒙了,盘算了很久修复家庭的计划,还是没能说出口。他哆哆嗦嗦地签了字,从此与妻子女儿分离。对于女儿,他从未尽过父亲之责。
云南边境的农村,父母吸毒的孩子。(受访者提供)
戒毒所里的母女俩相见。女儿哭着埋怨吸毒的母亲影响了她的一生。(受访者提供)
监狱里的一个冬天,孟进生淋着大雨在院子里倒着走。他边走边想“要是能活着走出监狱,我的后半生一定是向毒品宣战。”
在戒毒所的老张却不这么想,两年的监禁反而让他更想念毒品,“出来就闹一次就够了”,在里面他常常这样想。
《中华人民共和国禁毒法》(2008年颁布,2021年修订)中列举的戒毒措施分为三种:去医院自愿戒毒、由居委会管理的社区戒毒、被关押在戒毒所的强制戒毒。
戒毒医院为戒毒者进行医疗戒毒,大多采用替代药品治疗,不能除根,且花费不菲,价格在3万左右。强制戒毒的期限为二年,戒毒人员被隔离在所内,进行一些体力劳动,以达到强制戒断的目的。出所后需要接受不超过三年的社区康复戒毒,定期前去尿检等。
戒毒门诊。(受访者提供)
老张形容他所待的戒毒所“外面长得像别墅,里面像地狱”。从早上六点到夜里十点的工作时长,也难以完成诸如剥20公斤蚕豆的每日工作量。他亲眼见到有人因手指破裂感染,整个手臂废掉。
他没法抗拒任务,否则将要面临严酷的惩罚。在那里,他学会了当地军队里说的土话“打包zai点”。“把你整个人裹起来,拿绳子捆着丢在地上几天几夜,吃东西他喂你,吃喝拉撒都在那,就是不解开。家里人来看你的时候,才给你解开。弄到冷水底下给你冲了,穿上干净衣服出来。你不敢和家里人说一个字,否则从头再来。”
“身体戒掉了,心里戒不掉”,这种“让人受罪”的戒毒方法对老张无效。憋屈了两年,为了补偿自己,他出来就复吸,一口打回原形。
2006年第一次走进戒毒所的孟进生,看到的是另一种景象。戒毒人员好奇的眼神盯着他,好像在拼命从他身上找到些什么。宣讲的时候,两个小时里所有人一动不动地听着,看起来没有丝毫疲惫感。去食堂参观,没有剩菜剩饭,看起来伙食都很好。
“但是当他们出来之后,你就会听到那些关于苦和累的抱怨,那些不公平的待遇。”
约两年后,一位广东河源的女性戒毒人员给温家宝写信,详细讲述了戒毒所的不规范管理。此后戒毒所更加人性化。
孟进生参观邵通戒毒所的劳动车间。(受访者提供)
负罪骑行,救人赎罪
2003年,孟进生在四次减刑后提前出狱。他发现时代变了。
一次去朋友家做客,家里的三个小年轻频繁地上厕所,流着鼻涕眼泪出来。桌上的烟灰缸里躺着揉成团的锡纸,上面焦黄的痕迹令他心惊。他请孩子们吃饭,讲自己的故事,直至他们答应不再吸毒。
孟进生与昭通戒毒所的未成年合影。这位16岁的男孩四次被送进戒毒所。(受访者提供)
和他们告别后,孟进生一阵后怕,社会在变坏,以前他从未见过未成年毒友。负罪感夹杂着责任感牵引着他下了赎罪的决心。同年5月,他买了自行车,预备骑行全国宣传戒毒。他的计划是跟着地图先走东三省,又沿着山东、河北往南,每天走200公里,三年后的6·26国际禁毒日到达北京。
某次学校宣讲后,学生们找孟进生签名。(受访者提供)
临走前他去父母的坟头诉说,做好了死在路上的准备。的确有几次濒临死亡的时刻,病倒昏迷,路遇饿狼,被台风刮跑,他都躲了过去。也终于领悟,一个人如果心中有坚信的东西,在面对极端自然环境时会爆发出什么样的力量。
一次,孟进生推着自行车跌进河里,小个子的他猛地站起来,举起了比自己还要重的,装有一打日记本的自行车。足足有100多斤,就这样举过了头顶。
2007年在四川绵阳。(受访者提供)
比起身体之苦,他更怕一事无成。如果去了一座城市,没能走进高校和戒毒所,他会很难过。但是他一个无名之辈,拿不到政府公文,也无法获得禁毒宣传的许可。常常是在公安局门口连等几天,保安换了几波也不让进。在大街上拉着横幅,拿着喇叭向市民宣讲,是他唯一的办法。
孟进生在戒毒所遇见当年的毒友。对方已经面容大变,他难以认出。(受访者提供)
在吉林长春,当地媒体《新文化报》的一位记者遇到街边宣讲的他,跟着他去了几个地方,写了一篇报道。孟进生没看过那篇文章,不知道写得怎样。但是从那以后,很多媒体对他进行跟踪报道。那是2006年下半年,他已经走了一半路,后面一半越走越顺,常常是刚到一座城市,就有领导接待。
2008年,他已经走过了全国700多家戒毒所,提前到了北京。那是一个临近6·26的晚上,他去了天安门,一路骑过飘扬的禁毒旗帜,孟进生体会到出狱以来最幸福的时刻。
在西安宣传戒毒。(受访者提供)
“有人知道孟进生的电话吗?急!”这条2008年的帖子下面有网友回复了一串电话号码,现在顺着拨过去,还能打通。这些年来,为了不错过任何一位寻求帮助的戒毒者,孟进生没有换过电话号码,也从来不关机。
第一个给孟进生打电话的“学生”不是来求助的。那是一位年轻的护士,染毒几年痛苦得想自尽。“告诉孩子们,别去吸毒”,她哭着给孟进生打电话,说自己没办法再活下去,希望孟进生把她的故事说给别人听,说完就挂掉了电话。只知道人在四川,打电话到省公安厅打听到具体地址后,孟进生立刻动身,坐上了火车连夜赶到。
严密的窗帘遮挡着外面所有的光,美丽的护士穿着漂亮的裙子,躺在家里的床上,周围散落着成堆的海洛因。她饿了四天,嘴唇发紫,张不开口。花了七天的时间,孟进生日夜相伴,把她从濒死边缘拉了出来。
照片里的白衣女性是第一个给孟进生打电话的“学生”。(受访者提供)
这件事被四川媒体报道后,孟进生所住旅馆的40多个房间,全部住满了来寻找他的戒毒者。与他们一个个交谈后,孟进生视不同情况推荐医院,或者带在身边做他们的戒毒老师。
原来有那么多从戒毒所出来,依然需要被帮助的人,孟进生对自我价值的认同似乎得到了肯定,他想顺着这条路走下去。
2010年到2014年,孟进生先后在福建和北京成立了自愿戒毒家园。他与学生们像一家人生活在封闭的环境里。每天开会,写日记,发现谁情绪不对就进行疏导。有时候他们会就某个问题辩论很久,吵得风风火火、天昏地暗。
每个新来的吸毒人员都需要接受尿检,“干干净净地来”,连前来拜访的记者也不例外。但他们不欢迎记者来,来了怕要请人家吃饭。家园没有收入,吃饭靠种菜和钓鱼,谁带了钱来大家一起花。最后因为续不起房租,大家抱着哭了一场,就这么散了。
孟进生带着学生在北京香山捡垃圾做公益。(受访者提供)
2015年,孟进生离开北京,定居成都。多年来,不断有学生找他。他会先电话沟通,看看对方是否真心想戒,看看家里是否愿意配合,再看看自己的能力能否帮到。
2009年中国国家禁毒委给孟进生颁发的证书。
只要点头,孟进生就承诺负责到底。安排对方住在家附近的宾馆里,每天陪他们聊天、散步、喝茶、做饭,度过身心的难关,直到戒掉为止。
“缘分到了,来吧”。被拒几次后,2021年4月,老张终于可以来到孟进生身边。
老张要戒断一种还没有被列入毒品之列的药物,叫美沙酮。美沙酮是海洛因的替代物,在全国各地的美沙酮诊所为吸毒者免费定量提供。可是,如果过量使用便会形成强烈依赖。贩子从诊所那儿骗来一定的剂量,再吐到瓶子里售卖。成瘾者即便知道如此,也会花高价买来喝。
老张戒断美沙酮的过程很痛苦,脑子里的两根筋始终连不到一起,连续两个星期到了夜里就头疼剧烈,无法入睡。为了助眠,他离不开酒精,一瓶瓶地灌下肚,一遍遍地撕裂自己。
“听说以前监狱刑讯逼供就用的这招,如果有人因此自杀,我特别理解这种痛苦”,停顿了几秒,他极其认真地加一句强调,“真的”。
在成都的第十五天,忍耐到了极限,老张开口问孟进生索要毒品。孟进生一边百思不得其解,离胜利明明只剩下六天,一边又觉得很正常,“否则一切进行得太顺利了,他回去很可能复吸”。
一次在中学宣讲后,在教室门外打扫卫生的阿姨拉住孟进生的手,“请你救救我在戒毒的儿子吧”,她说。(受访者提供)
擦不掉的快感,抹不去的污名
十年了,一点就着。
孟进生颤抖地跑到卫生间,穿着棉衣站在淋浴喷头底下,冷水哗哗地冲着,不记得多久才逐渐清醒。那时候他刚出狱,在酒局上碰见人吸毒,记忆深处“强于性的百倍”的欲望冲了上来,把他吓傻了。
“那个记忆,它会一直留着,直到我的生命结束也不会抹去。”
几年前,孟进生以为看到了希望。他听说国外有一种手术叫“开颅”,说是可以把毒品带来的记忆切除,但是神经切断了,也一并切掉了快乐和痛苦的感觉,把人变傻了。
还有一种医学手段叫“埋药”,在肚子上拉一个口子,把药埋进去,只要吸毒就会恶心反胃。老张试了三回。12个月,8个月,3个月,吸食毒品的间隔越来越短,最后形成了抗药性,一天也坚持不了。
既然没办法忘掉,就做出灵魂改变。对于孟进生来说,他已经找到了真正的自我,早已不再迷茫,“我现在做的事远远超出吸毒的快感。进学校、去戒毒所,上讲台分享我的故事,看着学生们不再吸毒,一家人和好如初,我就兴奋得不得了”。
孟进生翻开一叠厚厚的相册,向我讲述与戒毒人员的故事。
孟进生认识的一个老板愿意为戒毒者提供工作,帮助他们投入新的生活。孟进生问老张要不要去。但老张意愿不强,他想做喜欢的工作。孟进生没有生气。“必须做自己觉得很有热情的事,否则迟早有一天毒品的欲望要战胜它。”
在他的学生里,有成功转移兴趣的,比如健身、跳舞、吃斋念佛、做公益等。也有转移到糟糕嗜好的,比如赌博、酒精、性放纵等。
越是戒不掉,越是自责。几年前,神志清醒的老张剁下了他的小拇指。在孟进生见过的吸毒人员里,砍手的大有人在。换个角度想,他认为强烈的自责情绪,是成功戒毒的一大关键。
“这一夜过去,你就上了一个台阶了”。白天的江边茶摊上,孟进生拍了拍老张的肩膀说。前一晚的“大动静”也惊动了家里人。为了不让老师、亲人、哥们失望,老张跨越了“毁灭性时刻”,没有为了复吸离开孟进生身边。
老张寸头,戴着眼镜,嗓音有些沙哑。嘴里总带着“呲呲”声,这些声音常常伴随着他对毒品的抱怨和感叹。
“你们这些正常人听着不会害怕吗?” ;“你知道吧?你不知道。” ;“哎呦,难受的呀!” ;“你知道吗?我年轻的时候想当警察,那时候特别想,怎么也没想到会走上相反的路。”
第一次见面的时候,老张的眼神有些躲闪,反复强调不能把姓名和地址透露出去。在他生存的那个熟人社会里,他不在乎已经臭名昭著的自己,但是他想保护好孩子。“不能毁了下一代”,他说。
在成都,他认识了一个按摩师,闲着没事就唠唠家常。但是他依然无法排解在成都的最大烦恼,总不能和新朋友说他是吸毒人员,也没法说为什么每天晚上都睁着眼到天亮。
“一辈子就那样了”,老张常说,然而生活还要继续。“从头再来”、“改过自新”、“感悟人生”是戒毒者常用的网名。但是社会对他们并不宽容,“吸毒者“的标签也许会一直伴随着脆弱自卑的他们。
一位戒毒人员的微信签名。
他们不敢去医院,怕被发现是吸毒者后,医院找理由拒绝治疗,或者被举报关起来。
他们也不敢随便出门,身份证动态管理会始终跟踪他们,一住酒店,警察就来问候。
他们遇到侵害也不敢报警,只能忍气吞声。孟进生的一位学生坐出租车毒瘾发作,被司机随便扔弃在路上,钱不能追回,也不敢报警,还庆幸司机没把他拉到派出所。
老张最怕遇到身份证例行检查。在地铁里、火车站、大街上,别人的身份证在警察机器上都显示绿灯,只有他的会亮起红灯。“你是上访户,还是有吸毒史?”警察常常这样问他,老张不得不在众目睽睽之下“亮明身份”。好几次他的孩子就站在旁边,也被旁人不一样的眼神打量着。
孟进生分析社会歧视的根源有三个。
一是毒品教育多以恐吓为主,大众谈毒色变。常有从戒毒所出来的吸毒者得不到就业机会,交不到朋友,只能重回毒友圈。他认为应当分年龄进行毒品教育,把“一日吸毒,终身戒毒”改为“一日吸毒,十年戒毒,终身想毒”,大家要学会包容那些想要改过的戒毒者。
二是新闻报道的伦理问题。在孟进生接触过的戒毒者中,大约有70%的人不愿接受采访,“一旦曝光身份,将会是毁灭性的”。他曾有一个患艾滋病的年轻女学生,接受了媒体的报道后,身份被曝光。被房东赶出去,被单位开除,女孩产生了报复社会的念头。她打算去成都的红灯区做性工作者,“要把一身脏东西留给社会。”
患艾滋病的女性戒毒者,现已去世。(受访者提供)
三是吸毒人群高犯罪率的客观现象。《澎湃·湃客》去年3月发布文章《吸毒者的人生,写在了戒毒所的4211份笔录里》,文中研究了北方某省三个戒毒所共计4211份样本数据后发现,“戒毒所在所人员人多次入狱的比例高达87.6%。有部分学员曾经犯下4起以上的案件,更有甚者曾犯下9起罪行。”
面对社会歧视,孟进生建议戒毒者不能敌对,要先坦坦荡荡地接受,再想办法重新建立与他人的信任感,修复破碎的人际关系。
直到现在,孟进生还被认为是一个潜在的复吸者。“你能算彻底戒毒吗?”;“你有能力帮助戒毒吗?”这样的问题,他被问过无数次。他理解包容这些声音,不做过多回应。
“我是怎么样一个人,赤裸裸地交给社会,让社会来做评价”。
云南思茅的一位村长(中)两年封闭村庄出入口,成功带领全村戒毒。孟进生颇为佩服,三番五次地提到他。(受访者提供)
难以践行的理想主义
去年五一假期到了,孟进生一直期待着与张女士见面。那时,孟进生成立了一家私人戒毒公益机构,取名“心灯”,与张女士的普法机构并成“普法禁毒防艾一家人”。平日忙碌的张女士也有意在假期间设宴,款待几位同路者,孟进生兴奋地如约前往。
席间除去组织成员,还有一位从山西来的官员,有人向他介绍孟进生:“这位是中国的禁毒奇人,中央电视台都有报道的”。孟进生不好意思地摆摆手“没有没有”,显得有些局促。大多数时间,他专心吃饭,鲜少说话。“没有想到有外人在场,我不好意思开口诉说自己的情绪和烦恼”。
“不要骑行,这次我们要开着悍马去全国宣传戒毒,高调一点”。席间另一位心灯成员夸夸其谈,对组织的未来似乎抱着极大的信心。
提到戒毒,孟进生开始有了说话的欲望。他与张女士隔着扑通扑通的火锅炉子对话,却好像在一片喧嚣声中传错了意思,他自顾自地沉浸在苦难的讲述里。
“孟老师,你要学会教学生钓鱼了,不是给他们吃鱼。”
“昨天我的一个学生结婚,我特别高兴,她也是不容易……”
“我的意思是,你带一个学生的时候,可以去挖掘挖掘他的可塑性”。
“你知道最痛苦的是什么?我听到学生的妈妈告诉我,她的儿子昨天晚上(注射毒品过量)打死了。”
三番五次的无效对话后,孟进生起身望着远处的歌舞表演发呆,“什么时候能再找张总好好聊聊“,他想。
心灯那时“千疮百孔”,没有得到政府的资金和人员支持,各方面活动受到限制,迟迟请不来专业的律师、心理学家全职办公。孟进生不懂网络,对如何与政府打交道一知半解,一份申请文件如何书写都困扰了他许久。
“没有政府站台,做公益组织是个噩梦,稍微有点问题就会被一棒子打死。”他提起一位被关进监狱的同路者,接连叹气。她叫吴荣,曾吸毒八年,和他一样痛下决心,从郑州徒步到虎门,走了八个月。被媒体报道之后,陆续也有戒毒者找上她。吴荣不慎用了芬太尼作为替代药品帮助戒毒者。那是一种近两年被列入新型合成毒品的阿片类药物,对人体的药物效力是海洛因的80倍。
吴荣曾与孟进生一同在云南骑行(受访者提供)
为了避免类似错误,一筹莫展的孟进生想让懂法律的张女士帮忙看看文件。但是她平日忙碌,一个星期没有回话。见到了又没有机会开口,孟进生坐在回家的车上紧皱眉头。
在采访的五天里,他好几次提到央视主持人鲁豫。2008年他骑行抵达北京,鲁豫找他做了一期《鲁豫有约》,聊了好几天,之后再也没有做过毒品节目。提起这件事,他总在末尾加上一句“我把她的电话丢了,找不到她了”。他很怀念那些年“狂轰滥炸”的媒体热度,现在鲜有圈外人知道他,真心想帮助他的人也不如从前。
孟进生与鲁豫的合影。鲁豫在节目中称他为“禁毒奇人”。(受访者提供)
“我会大刀阔斧,轰轰烈烈地干起来。” ;“三年以后,我一定会给社会答案。” ;“今年我们一定要把经济大关拿下。”
孟进生说的这些豪言壮语,遇上他当时的困境,显得有些空洞。心灯那时没有多少社会支持资金。其他成员所谓的“大投资”不过是口头的“君子协议”。孟进生自陈确有不少企业老板主动找上门来,给他们钱做公益。可是“真真假假分不清”,他始终警惕那些没有打听清楚的公司,担心被不良资本利用。
房子卖了,信用卡透支,多年来他自掏腰包帮助戒毒者,从来不收“学费”。来的人要是没钱他就贴食宿费,要是有钱就大家一起花。“人家都笑我,哪有倾家荡产做公益的,但是有的人连招呼也不打就来了,没钱也没办法,来了就得管,总不能把他们推出去”。
有的学生毒瘾发作时,偷偷把他家里洗劫一空,他也不生气。“我现在想开了,骗就骗吧,不就是几千块钱。他就是不骗你,也会去偷去抢,去坑别人去。但是他从我这儿,得到了挣扎和愧疚,说不定还有机会戒。”
疫情之前,孟进生靠四处做禁毒演讲,获取微薄的收入。如今他的卡上几乎没有进账。基本不上网的他,支付宝等网上账户却早早透支。“多少都行”,孟进生经常问身边人借钱。他念念不忘每一笔账,可是不知何时才能偿还,愧疚困扰着他。
我上一次与他通话,是去年的九月,离他所说的“集中解决政府问题”的时间已经过去四个月,他的难题似乎越来越棘手。政府的钱还没来。心灯在靠20多个人员自己的钱勉强维持,可能于瞬息间倒闭。
孟进生在办公室。
那时,老张已经回家,没有再吸。孟进生告诉我身边又来了两个海洛因成瘾者,他们身无分文,状态很不稳定,每隔几天就要发作一次。孟进生心力交瘁,正在四处奔波,借钱救人。
张女士在席上的一番话,孟进生听过无数次,也认真想过。但是他也说不出为什么,至今也没有找到“接班人”。他缺乏经济头脑,不想注册抖音账号直播戒毒方法,几乎拒绝一切现代手段找到帮扶资金。他想要维持朴素的师生关系,一对一帮助戒毒者,用传统而非现代的办法,用短视而非长远的办法,一直到死去为止。
心灯办公室白板上的内容。
尾声
这篇文章原本是为去年6·26的国际禁毒日准备的,因为一些原因被压在箱底。回忆起一年前,在跟访的那五天里,每天的录音长达10-12个小时,这些庞大的信息,就像一张大网,网住了我。每天回到酒店,躺在床上回忆当天采访内容,都让我感受到作为记者惊恐、难过又兴奋的心情。
而现在,我很少再关注戒毒题材,也仅有两三次与孟进生和老张联系。那些曾经令我兴奋的黑暗、悲惨,甚至恐怖的故事,已经不再是主角。最初不可避免的猎奇心态,和感觉自己要写出一篇好报道的支撑点也早就模糊不清。而我对孟进生这个人物的理解,却越来越清晰,好像经过了时间的沉淀,我终于找到了一个更深层的,关于人的命题。
今天凌晨,我给孟进生发微信,问及他最近的状况,他告诉我,心灯已经做不下去了,现在他正在闭关思过。一年来负债累累,“我好心疼,让很多人失望了”,末尾连发了三个感叹号。按照他目前的经济状况,别说接收学生,连自身生存也很难维持。
和以前一样,在对话中他向我表达了誓要斗下去的决心,“我不能倒下去,也绝对不会放弃”。
对这个故事的“结局”我没有感到意外,似乎在很早以前,在认识孟进生的第一天,我就隐隐觉得,眼前这个白发老人,在做一件伟大到他自己根本难以承受的事。他的身边有一片好心的公益人,也有想借他的名声成就自己,获取利益的人。随着他的状况越来越差,那些他曾经警惕被“利用”的人,或许也已经离他而去。而他还站在那里,站在他决定站起来的地方,试图扶起一个个还没有站起来的人。可是当他回头看时,有些失去的东西,也许再也捡不回来了。
在整个采访过程中,我哭过一次。当时他所讲述的内容也是我至今回忆起他,第一个会浮上来的故事。在快要饿死的骑行路上,多年不联络的女儿给他发信息,说看到他正在做的事,正在尝试理解他。那天,他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骑着车一口气冲到了坡底。
后来,他在内蒙遇到过女儿一次,看见她嫁人生子心里高兴,可又不知再说什么,只好低下头匆匆离开。女儿的成长过程深受囚犯爸爸的影响,他觉得自己没有力气弥补女儿,一再逃避,连女儿生日也不去问候。我问他为什么没有力气。他说要等干出一番大事业,告诉女儿他是怎样的一个人。眼泪不住往下掉的我反问他,症结真的在此吗?缺失的父爱怎么能靠他帮助别人戒毒的大爱来弥补呢?他有能力一再修复无数个求助家庭中一样撕裂的亲子关系,却无法修复与女儿的关系,到底是为了什么呢?他低下了头。
我想,这也许就是标题里所说“毕生的赎罪”吧。
文:调反唱唱
未经注明图片由调反唱唱拍摄,为保护受访者隐私,老张为化名。
一些其他人物采访,点击图片跳转链接。
电影少女放浪记
把全世界的故事讲给你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