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聊金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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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瞧不起金庸?恐怕还没资格
我刚参加工作的时候,一位40多岁的老师傅工作之余总是看武侠小说,听其他工友话里话外的言外之意,这位武侠迷大叔是我们整个作业队里最有文化的,可能连队部的两个笔杆子也不被他看在眼里。
我搭讪几句,果然爱搭不理的倨傲之态。找个话题吧,我就跟他聊金庸的小说。
果然奏效,大叔说他早已经把金庸的所有作品倒背如流了。那时年轻气盛,不知人情世故,我冲口而出“那也未必”。
大叔有些生气,很快不屑地说“那你随便问我一个金庸书里的问题吧”。
我说“《天龙八部》这本书为什么叫《天龙八部》?”
大叔一愣,想了一会儿说“应该是一种武功吧”,但很快感觉这个说法不靠谱,于是反问我:你说为什么?
我说:天龙八部,也叫八部天龙,是佛教里的一个名词,愿意是指佛教里的八种神怪精灵,用它作书名,是寓意这本书中的人物性格各异,互为冤孽。所谓“无人不冤,有情皆孽”,表达的是金庸悲天悯人的佛学情怀。
如果说“一千个读者心目中有一千个哈姆雷特”已经成为共识,那么金庸的读者也是如此,至少能分出好几种层次。
第一种层次,就是这位大叔,看个热闹,熟知情节,阅读过程中被情节深深吸引,甚至被感动过。这叫生理性阅读;
第二种层次,就像当初的我一样,知道作品的创作背景,作者的创作花絮,大致了解作品中的历史年代,以及官方主流对那段历史的评价。这叫学生式阅读;
第三个层次,能对金庸作品中的文化内含、文艺审美、以及政治寓意有较深刻的理解和共鸣;不仅知道小说中涉及的历史人物事迹,还熟悉小说中的佛学、道家、儒家、诗词之文化内含,并对之做出赏析;更能领会黑木崖、神龙教等江湖团队的现实寓意。
到了这个层次,基本上就可以靠金庸谋生了,比如孔庆东就是靠研究金庸拿的学位、评的职称,六神磊磊就是靠解读金庸运营公号,年入千万。
除了孔庆东和六神磊磊这些屈指可数的金庸读者,无一例外都在第二和第三层次之间,其中有一种人最受不了别人批评金庸,他们就是把金庸对黑木崖和神龙教的讽刺当成最高的情怀那些人,他们认为批评金庸的人没有读懂金庸,尤其没有读懂金庸的黑木崖、神龙教。
这种人是我很发愁的一种人,他们的正义感和权利意识比阿Q们当然多得多,可是看透神龙教、憎恨神龙教,却成了他们见识的巅峰,再也迈不出更高的一步。
这种人毫无疑问是痛恨神龙教和洪安通的,但是我要残忍地指出:这种人就是不断拆毁旧神龙教,再建新神龙教的主要力量,就是“洪教主”所说的可以依靠的力量,唯一的区别只是赶走洪安通,换上韦小宝,赶走萨达姆,换上萨德尔而已。
人是文化的动物,更新文化观念就是重生!没有人把新衣服撕下一块来补在旧衣服上,但是金庸把旧文化的衣服装饰得像新的,一个神龙教就把你们激动得像发现了华盛顿。
某公号前辈说的对:启蒙什么大众?给他们当出气筒,帮他们骂他们不敢骂的街,让他们以为你是当世大侠,骗个名利双收才是王道!
二 韦小宝,传文顶峰
金庸给世人留下了一个大大的谜团,就是最后一部小说《鹿鼎记》及其主人公——婊子养的、浑不吝的、无廉耻的、擅钻营的韦小宝。
从1955年创作《书剑恩仇录》开始,到1972年宣布封笔,金庸的武侠小说塑造了众多人物形象,有些形象必定会成为汉语文学中的经典。
小说这个东西,成功与否,一个重要标志就是能否塑造出人所共知的人物形象。比如张飞、赵云、李逵、宋江、孙悟空、猪八戒、林黛玉、贾宝玉、阿Q、祥林嫂等等。
这些人物形象妇孺皆知,甚至能够成为人们日常生活中的比喻喻体,说某女孩就是林黛玉,说某男子简直就是猪八戒。达到这种程度的小说,就称得上经典了。
从这个意义上来说,金庸无愧文学大师的称号。萧峰、郭靖、黄蓉、杨过、令狐冲、老顽童、洪七公、欧阳峰、岳不群,也包括韦小宝。东南亚一些政府官员们争吵打架,就经常用金庸人物攻击对方,说对方是伪君子岳不群,说对方是阴毒的左冷禅。
一般来说,作家的年龄越大,他的作品也越能代表他的成熟的思想。
早期的陈家洛、袁承志、胡斐、苗仁凤、郭靖、丘处机,这些人映射的是儒家精神,威武不屈、富贵不淫、贫贱不移,礼义廉耻。包括中晚期的萧峰、令狐冲、张无忌,其实都是以“大德不逾矩,小德出入可也”的儒家精神。
在这些作品中,可以说以主人公为核心,呈现出来的都是儒家为主干,佛道思想为辅助的有机整体面貌。大抵都是振奋人心的正能量。即使是佛学味道极重的《天龙八部》,其主公萧峰,仍然是儒家,只不过是置于特殊身世中的儒家。
并非饱读诗书、三纲五常才是儒家,哪怕像郭靖、萧峰、张无忌那样才疏学浅,只要他们以仁义精神为信念,就是也才是真儒家。
但是,金庸最后一部封笔之作,也应该代表他最成熟思想的作品《鹿鼎记》及其主人公韦小宝,却颠覆了读者的意识形态认知。
身世上,韦小宝生于妓院,不知其父,其母是资深妓女,此公可谓纯牌婊子养的;
学识上,韦小宝不学无术,大字不识,作为清俄谈判清方代表,在协约上签字,只会写一个韦小宝的“小”字,自己左看右看,“一只雀儿两个蛋”,越看越像男人那话儿。此处金庸还没忘幽郭沫若一默,说后世郭沫若考证条约时,“仅识甲骨文,不识这个‘小’字,致令韦小宝大名湮没”。
私德上更是乱七八糟,什么师姐师妹领导夫人,统统被他弄到一张床上,功成名就之后最大的理想就是要开一个天下最大的妓院。
这个家伙骗皇上、骗朋友、骗同僚、骗男女两个师父,其它行贿受贿、挥霍浪费、公报私仇、瞒上欺下、不守规矩、破坏纪行,情节特别严重、数额特别巨大,可谓数不胜数,触目惊心。最恶劣的是在好不容易收复的台湾都敢大肆贪腐。
大家看看,这就是一个人渣中的战斗机,最仁慈的法官判他,也得立即枪毙半小时,剥夺政治权利终身。
可是,韦小宝的结局却是:官拜天地会香主,神龙教白龙使,大清一等鹿鼎公,七位夫人千娇百媚,儿女绕膝乐享天伦。
这部小说一出,所有的读者全懵逼了,金大侠这是肿么了?许多人试图解读这个现象,但终究难以自圆其说。
其实,《鹿鼎记》的出现才真正表明金庸是传统文化的一代宗师,《鹿鼎记》所蕴含的思想也是传统文化的顶峰。
金庸以前的作品中,对儒家和佛家涉猎较深,上面提到的那些典型人物,其实都是儒家的理想人物;至于佛家,代表人物非“扫地僧”莫属。
金庸以前的作品中也涉及过道家,最典型的人物就是周伯通。有人会说《天龙八部》中的逍遥派也是道家,其实用“庄子”来衡量的话,逍遥派那些人跟周伯通的境界差得很远,即使是周的师兄王重阳也不如周伯通。只有这个毫无心机的老顽童才达到了庄子所说的神人无功、至人无己、圣人无名的状态。
但是,金庸之前作品中道家的顶峰人物周伯通,也仅仅是道家的一个分支,是《养生主》的庄子,即归真返朴、保命全生、自修自存的在野道家;而韦小宝则是《人间世》的庄子,即纵横捭阖、诡道权谋、唯胜是图的政治道家。而《鹿鼎记》全书所表现的,就是传统文化所能运化生成的终极社会生态。
金庸之前的作品,全都是以儒家为主角,表达的是儒家知其不可为而为之、侠之大者为国为民的情怀,而在《鹿鼎记》中,金庸终于参悟到,以韦小宝为代表的政治道家才是这个文化族群中最强大的力量,萧峰、郭靖等人只能和陈近南一样悲剧,鼓舞着历代国人的品行高洁的君子,在政治道家眼中都是傻逼。
太多人激赏金庸讽刺神龙教洪安通,可是连金庸自己都没意识到,那个大清皇帝和洪安通有什么区别?小白龙韦小宝忽悠洪安通,和巴图鲁韦爵爷忽悠小皇帝有什么区别?
从陈家洛到韦小宝,从儒家情怀到道家宿命,只有对传统文化熟悉到极致,同时又肯真诚参悟反思的人才能做到,并且也只有这一个结局。这一点,除了金庸我没见到第二人。
但遗憾的是,金庸思考到这个地步就终结了,无法再思考下去。在《鹿鼎记》后记中,就读者对此书的失望、疑惑,金庸以“文学探索”为由回复,做为封笔之作,这种解释是差强人意的。
在回答他自己最喜欢自己哪部作品时,他的回答既不包括郭靖、萧峰等肩负“不可为而为之”重任的理想儒家,也不包括韦小宝这类唯胜是图没有底线的天然道家,而是小德出入可也、不乏自由正义的胡斐、杨过、令狐冲、张无忌。
但是,正如他作品轨迹最终呈现的那样,在这种文化宿命之中,最好不要让胡杨令张之类遇上韦小宝,除非他们每人都有一个如花似玉的妹子。
三 金庸,传文大家
汉语小说中,我最爱读的首屈一指就是金庸,古今中外让我的阅读经验中真切体会到废寝忘食四个字的,只有这一位。
当年我初读金庸的时候是在初中,不用像三毛那样逃学,因为老师早已放任了我的自由,只要我不在课堂上捣乱,安静地读什么书,老师是不管的。我当时读的就是金庸,也有《封神演义》之类,但印象都不如金庸深。
初次读金庸的作品时,我并不知道作者的背景,抓过来就一路读下去,只感觉作者简直不是人。
首先是文风。语言不是课本上杨朔、魏巍、朱自清等人的白话文,也不像许地山、鲁迅那样拗口,但是文字基本上都在初中识字范围之内,却透着一股与现代白话文迥然有别的气质,典雅、严谨、潇洒、克制。
然后是精神。金庸小说中有一种既正派又不古板,既丰富又脉络清晰的立体气象,不同于古典小说的散漫,又同于现当代作品的浅薄。
这是金庸的时代、教育和生活地域决定的,他生于民国,长于香港,既沐浴了西方文明的阳光,又深受传统文化影响。
最让我震撼的是小说中丰富的古典知识。儒释道经典时有提及,虽然不是长篇大论或整段摘引,但偶尔提及都有画龙点晴之功,让读者不明觉厉,感受到那只言片语背后博大精深的知识体系。
比如降龙十八掌,以乾卦爻辞为掌法名称;六脉神剑,以手部六经为剑法名称;少林七十二艺,以佛学名词为武功名称;凌波微步,以洛神赋和易经诸卦为步法名称;太玄功,以李白“侠客行”为招式名称;……每一样都令人心驰神往,遐想无边。
还有中医,平一指、胡青牛、薛慕华、程灵素等神医,在金庸几乎每部小说中大放异彩,几乎所有武功都会涉及经络穴位,残缺、偏厉、合谷、太溪、神道、膻中、三里、太冲……每一样都让人赞叹老祖宗的高深智慧。
说实话,我就是受金庸小说的影响,之后二三十年钻研传统文化,包括道家、佛家、儒家、中医、易经等等。
但是,今天我不得不鼓起勇气说一句,金庸过大于功,甚至有过无功。
不说别人,仍然以自己为例。由于被金庸作品影响,而深信武术的威力,当年非常不理解世界上还有拳击这种运动,感觉随便去两个少林的和尚武当的道士就能横扫拳坛。
我虽然写了不少讽刺传武的文章,但直到今天心中还有出来一个传武高手秒杀徐冬瓜的幻想。
由于被金庸作品影响,我曾经深信中医的神奇,自己苦学多年,还拿了文凭,直到吃老中医的中药吃出了肝囊肿,至今仍然认为中医有其独到之处。
像我这样的金庸迷很多,但自信能到我这个程度的不多,进得去又出得来的更少。而连我这样的都还在幻想有个传武高手不用打110就能KO徐冬瓜,还在幻想几副汤药就能治好李咏,那么可想而知比我更严重的抱残守缺的患者绝对不可胜数!
没有人把新衣服撕下一块来、补在旧衣服上,也没有人把新酒装在旧皮袋里,若是这样、新酒必将皮袋裂开、酒便漏出来、皮袋也就坏了。
但是金庸把旧皮袋装饰得像新的,让我逃过了强制教育,却自愿臣服于他的旧学教育,像我这样受迷惑的,还有多少人啊!
今天我们可以说“别了金庸”,但我们何时才能真正告别他铺设的文化的天罗地网!
四 不懂韦小宝,就不懂金庸
韦小宝大字不识,毫无理论,审时度势、见机行事,各种斗争中的策略,全靠趋利避害的本能,完全符合老子所说的“日用而不知”、“绝圣弃智”的得道之人的特点,也完全符合鬼谷子、苏秦张仪等人的纵横捭阖之术。
道家分为两派,一派是庄子道,一派是老子道。
庄子道更注重个人心性修为,讲的是养命全生,明哲保身,后来的禅宗就嫁接了庄子道,阳明学也间接受了影响;庄子对社会的态度是绝对的玩世不恭、冷眼相向,不参与、不羡慕、不关心。庄子道除了影响禅宗之外,更普遍的是影响了汉民族的文学艺术审美情趣。
这些东西在老子那里是看不到的,因为老子道更注重营造社会秩序,讲的是圣人之治,影响了后世法家、纵横家、兵家,人们痛恨的商鞅、韩非,以及诡道权谋之术,都与老子有密切的渊源。
本能而天然的道家,确如老子说的那样“日用而不知”,他根本没有理论,如果有理论反倒境界不够高,道性不彻底。
就像周伯通根本不懂什么道理,也不懂什么修行之术,但他的师兄王重阳也自愧不如。为什么?因为道与佛一样,一说就偏,所有的理论都只是对那些天然自成者勉强的描摹而已。
所以无论是老子,还是释迦牟尼,都一再强调自己说的不是真理本身,法尚应舍,何况非法。
你可能没有看过《道德经》、《南华经》、《冲虚经》等道家著作,但你很可能是个道家,因为道家就是以“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为客观规律,以“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为人间准则,这一套说起来玄乎,扒下皮之后其实简单得不能再简单,就是:趋利避害、胜者为王。
韦小宝做到了,更高级的是,他自己都说不出什么理论,而是天然本能的道家高手。
这么冷峻的风格,除了《鹿鼎记》还有一部,就是《金瓶梅》,趋利避害、胜者为王,西门庆也是如此。西门庆的水平当真不如韦小宝,但兰陵笑笑生的水平却高过金庸。不是说他的文学水平比金庸高,而是从道家的角度,笑笑生写西门庆和那个社会背景是无意识的本能刻画,而金庸是在儒家和佛家思想中折腾了十几部书之后,才发现了这个民族的真理。
我的一位读者留言说:“看唐王维就知道,传统士人在两者之间转换可說是不离其宗。所谓“翩翩一只云中鹤,飞去飞来宰相衙”就是说这个的。再有“大隐隐于朝,小隐隐于市”的说法。”
其实传统士人之所以推崇这些,无非是道家趋利避害、明哲保身的思想所致。白居易有一首诗叫《中隐》:
大隐住朝市,小隐入丘樊。
丘樊太冷落,朝市太嚣喧。
不如作中隐,隐在留司官。
似出复似处,非忙亦非闲。
不劳心与力,又免饥与寒。
终岁无公事,随月有俸钱。
后世评价这首诗,说境界如何如何高,但在我看来无非两个字:无耻。这就是一个空拿薪俸、无所做为的庸官蛀虫,换在美国社会,早特么被媒体曝光被公民拿下了。但是这样的却是这个民族的圣贤。
记住,韦小宝不仅是个道家,还是“日用而不知”的高级道家,王维、白居易之流,虽然也追求道家的境界,但他们只配给韦小宝这样的更无耻的高手当马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