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达：东莞的歌与神

1月3日，燕岭园附近的圣诞树工厂

受访：舒达

采访、编辑：黄紫枫

文中用图感谢艺术家惠允

“燕岭青年艺术家驻地计划”第三期艺术家舒达出生于1995年，仍是日本武藏野美术大学造型研究科博士前期雕刻专业的在校生。他在燕岭园的驻地开始于2020年的1月1日，突然袭来的疫情让他不得不退掉了原定过年期间返回湖北的机票，独自一人留在燕岭园过年，也因为此，舒达成为了迄今为止驻地时间最长的艺术家。

滞留东莞的三个月期间，舒达在东莞镇区挖掘出了如同杂草般生长的生命力，这些鲜活的力量，无不刻上了人的痕迹——沉闷工厂中与歌声陪伴的女工、寄托在地方神明身上有形的虔诚、空间搭建的实用功能美学......身处与人隔离的状态之际，他亦在一切与人、地方、物质缠绕着的现实中，找到一种暗藏于生活乏闷表面之下的原动力。

在舒达驻地期间，我们和舒达聊了聊在东莞隔离三个月，究竟是怎样的体验，依照惯例，问题隐去，发表前经过受访人审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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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2020年前三个月是在东莞度过的。在日本网站上搜索东莞，出来的第一条就是“消失的性都”，看来这个地方也够野的，那就来吧。原本只是想找个安静的地方让我完成之前在学校没办法拍摄的定格动画作品，在对东莞甚至广东都很不了解的情况下申请了这个艺术驻地。没想到后来因为疫情一直滞留在燕岭园，三个月的时间，自己的状态也被硬生生地分裂成了好几段。

东莞是中间状态的城市，不属于那种超一线城市，太发达、完善的地方，城市的声音会变得比较单一，反而在中间状态里，可以挖掘到各种各样不同的东西。

我刚到燕岭园时看到最震撼的一幕，假汉白玉、地下的消防管、边上的镭射、背后假得淋漓尽致的风景......这裸露出来的一切，都太超现实了

人人都在原地

刚到东莞的时候去了周边的工厂考察，这是我第一次接触这种工厂，发现自己以前对于工厂的理解实在是太现代化了，总觉得必须是那种大机器流水线式的生产，来了才知道，原来人还是主要的劳动力。工厂里沉闷压抑的氛围、十八九岁的厂妹们所做的出口到世界各地的假花和她们所进行着的重复单调工作的对比让我觉得有点难过。

准备离开工厂的时候，小姑娘的小音响里突然放起了刘若英的歌“……请允许我尘埃落定/用沉默埋葬了过去/满身风雨从海上来/才隐居在这沙漠里/该隐瞒的事总清晰/千言万语只能无语/爱是天时地利的迷信/噢，原来你也在这里……”听着歌词，我突然感觉背后一凉，其实每个人都在这个地方，你以为你可以离这种生活很远，但你从来就找不到办法远离，人人都在原地。

我来自湖北，虽然因为疫情没办法在过年的时候回去，但看到父母、朋友们给我发的信息，远比在新闻上看到的要更真实，新闻上只有单一化的数字，仿佛人都被挤压成为了一个模糊的、扁平的形象，当那些数字全是每天和我在微信里聊天的身边的真实的人的时候，我没办法做到旁观这一切。

长长的扁平的形象一直在我的创作中出现，我的理解它就是介于人和神佛之间的状态，所以我只选了长长的耳垂这一特征，耳垂最早在印度人的想象中是物质生活丰裕幸福的特征，穿金戴银的人，耳垂都会被过重的耳饰拉得长长的，这也是被欲望改造了的身体的特征。我通过他们呆滞的神情来表现一个处在中间阶段的状态，不想让他们像人一样生动，却也不想让他变得像神一样的庄严、肃穆，本质还是无法做到像佛一样感受不到世间的痛苦，只能迟钝地、缓慢地接受这一切。

荒诞人，2020，展览现场

信仰也是有底线的

燕岭园周围村子里很多小小的土地庙都堆满了各路神仙，甚至只是一块用来代替神的砖头，只要是人们觉得值得拜的东西，全放在土地庙里堆着，欢聚一堂的感觉，正统寺庙里那一套主次尊卑顺序全然被放弃，就这么不起眼地挤在小小的神龛里。

土地是最低格、和人最亲近的神灵，你能在土地庙里看到的每一尊神像都不一样，没有人想要把它们弄得干净点，任由它们保留着一副诡异又吓人的样子，和我们脑中对神的想象截然不同，看到这些在想，神鬼之间的差距，也没有很大。

宗教原本是一个从上至下的推广过程，不过从下至上总是会自然出现消解它的方式，这非常鼓舞人。人在感到不适的时候，会本能地出现应激反应，“改造”也好，“适应”也好，都是消解不适的过程。土地的位置几乎都在脚下，来的人无所谓烧香还是拜拜，其实人们并不稀罕到底什么是神仙，只是要找到一个象征的界限，一个寄托和慰藉的地方而已。像是那些形形色色的“土地”，人们都知道这只是一块石头而已，还是会在它上面搭一个棚，明知它是假的，也没打算把它真，却要很认真地对待它——大家的信仰也是有底线的。

路边的“土地神”

插在灰烬中的香，从中也能看到人的关系与时间变化的显形

附近祠堂玻璃柜里的小神仙，每一个都长得不一样，笑得特别诡异

布景坍塌了

疫情突然发生后，我差不多连续二十多天没出过门，一直就在床上躺着，从早到晚刷十几个小时手机，房间里只有一个窗，窗外就是一片不真实得像假的一样的风景。1月23日，我退了回湖北过年的车票，决定一个人在园区过年。疫情最严重的那段时间里，大概每隔一周出去买一次东西。那种体验太惊人了，我从来没见过那么安静的超市，前两天去的时候还在“恭喜你发财”，突然间所有的背景音乐都消失了。周围的环境都投射着人的不安，所有人都在痛苦的煎熬的状态之中，人根本无法融入环境，也不信任身边出现的任何人和事，只能通过对着门把手一直喷消毒酒精，缓解自己内心的焦虑和恐慌。

燕岭园里面和外面的状态对比也非常强烈，我每天从里面出去，再从外面到里面，穿过截然不同的状态是一种很神奇的体验，我一直都很关注物的状态，而疫情的爆发，这些状态也突然被打破了，感觉之前看到的都是舞台布景，慢慢地，布景坍塌了，显现出真实的世界。

附近的一座废弃水泥厂 

没事可做时一个人跑出去探险，路过一座水泥厂时惊鸿一瞥，废土朋克的氛围，巨大的体量，毫无道理的空间利用，让我瞬间爱上。凑近了才发现这个建筑群远比我想象的更大，外面看起来楼上都有楼梯，可能是怕有人爬上去，最底层的楼梯都被敲断了，整个建筑就是空中楼的状态，支撑力和周遭内部暗涌般人存活着的状态以外，再没别的东西了。水泥厂散发出一种吞噬一切的状态，水泥这种材料，廉价、劣质，本身就构成了我们周围世界的材料，从这个意义上讲，它也是吞噬一切的。

燕岭园锦辉侨联会馆主人辉叔旧宅内的装饰品

我一直以为过年期间园区里面除了两个保安以外没有别的人，神奇的是，园子里种了一排大王椰子树，每隔几天就会掉下一片巨大的树叶，但树叶一掉下来很快就消失了，我也不知道是谁把叶子弄走的。园区大概有十条狗，我从没看到过喂狗的人，但狗一直都还活着。应该有人一直在维持着园区平常的状态，但当你看到了园区外面停滞的时间，这里的平常和合理就变得非常诡异。在这里住久了，经常有种很早以前玩QQ餐厅那类装扮游戏被实体化了的感觉，不同的物件代表着不同的价值，有的人会为了让餐厅的配置级别达到最高，也不管里面的东西互相搭不搭，所有东西堆在一个地方，每天还要精心地去运营和维护这一片地方。

我当然比较庆幸疫情期间没有回家，我的回去创造不了任何的意义，但到现在我一直都抱着一种抱歉的心情，也不知道到底是对谁说的，但那种情绪就没消失过，最后才做了一个“sorry”的作品。生气、愤怒，本能地想要破坏一些东西，破坏那些虚假的表面。

作品制作过程中

《小太阳》，视频录像，2020

我对永恒的东西没有兴趣

我每天都会来工作室用同一个模具翻一遍塑像，水泥的性质非常不稳定，每天翻出来的泥像都会因为空气湿度、我的动作、完成时间新旧而变化的，物质不同的存活状态非常打动我，这也算是我每天的日记了。后来我试着用了电热炉里的小太阳灯，它是虚假的太阳，虽然能给人温暖，但另一面是破坏性的力量，只要隔得够近，水泥也会被烫出颜色，变成灰烬。我看着它从一坨湿答答的泥巴漫漫变干，再慢慢开裂，蚊虫一直被光亮吸引着在其中飞来飞去，最后我把小太阳关上时，发现离灯特别近的地方，形成了这样烤砖的质感。物质转化的状态，不同时间属性的共存、切换，强烈的热量在摧毁一切的途中，新的东西也在生成，都鼓舞了我。

我们在做雕塑的时候，老师经常会说作品要让人凑近去观看，隔非常近的时候，才能看到形体的转折、微妙的起伏。画草稿是我凑近观看的方式，用画表达我对事物最初的观察和判断，也是我在观察事物的当下状态。

《开关》，视频录像，2020，展览现场

我希望制作和雕塑，互相作为结果和原因，避免作品到最后只是一尊雕塑，只剩下一种可能性存在，那样作品跟死了没有区别。我对永恒的东西没有兴趣，能在作品看到水分慢慢消失的过程，或许这才是我想表达的重点。包括现在作品里使用小太阳，灯的能量强大到甚至能改变这个空间，人们可以看到它、感受它，根本无法忽视热量和环境的变动，这比作品本身的状态要有趣得多。

其实在东莞考察的期间，经常见不到人，我只能通过事物当下的状态来想象、推断它们当时是怎么被使用的，经历了一些什么故事。我曾经看到过一个仓库，把不同的钢管放在不同的格子（脚手架）里，只是当它把这么简单的功能性的空间做到一整个仓库这样庞大的体量之后，在观看时便不觉地暂时忽略了它的功能性，而把它当作一个景观来对待。

这座豪宅，在无法避免地破碎了以后，细节处却是要比过去更加丰富

荒诞人，2020，展览现场

之前我一直在想怎么能在作品中通过薄薄的层次表现出单纯的厚度堆积，马路上偶然看到减速带，你知道吧，当下就是一种落差感和挫败感，原来别人早就做出来了，而且做得比我想的还要好。我发现真实使用这些东西的人，他们基于实用性操作考虑下动的脑筋，对时间、空间、成本的理解，都要远远超越我们所谓专业出身的人。假如它出现在美术馆，就没有那么美了，还是要在现实中，你才会被它的单纯震撼住。

人们总在说“艺术源于生活”，其实是不对的，这样一来大家会感觉艺术是从生活中被拎出来一样，但只要你看到生活中那些被真实使用的物件，看到它们背后的创造力就知道了，你永远无法把这种“艺术”从生活中硬生生地拎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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