固化不堪的策展模式,需要一些松动和策应
正在杭州工艺美术博物馆展出的“永远有多远”是由杭州工艺美术博物馆联合中国美术学院跨媒体艺术学院,在2018年“女神的装备”后举办的第二次“博物馆@当代艺术跨界系列”展览。这次的展览主题围绕着“生命观”展开,划分出四个板块。虚构文本取代了各个板块的介绍性文字,转变为空间的注解,博物馆文物和当代艺术作品则在其中呈现出并置与对话的关系。
展览沿用了上一次的双策展人模式。负责展览文本和当代艺术部分的宋振熙是一名当代艺术策展人;负责展览的整体框架和历史文物部分的许潇笑,目前是杭州工艺美术博物馆的展陈负责人。在面对《打边炉》的“做展览”系列的问题时,二人的回应既有异同,也有契合。
互补与活化
宋振熙:我们在寻找一种做展览的意义,以此来拓宽展览价值的边界。在当代艺术领域中,策展现有的意义,仿佛就是不断地质疑或否定固有的知识体系、经验构建的方式以及社会认知,但在大部分情况下,展览所追求的观念文本叙述和讨论,对观众来说都过于理论化。与此同时,来自现实的回应在不断弱化。博物馆的情况可以说是更加如此,因为策展方式基于史实,强调通过缜密的知识建构和逻辑表述让文物呈现出一种客观的历史面貌,但在这一过程中,文物总是停留在不变的时间线索和大的时代背景板上,其中缺失的是问题意识,以及探索性的主观表达。
所以,当代艺术和博物馆文物的策展虽是两种不同的知识生产,却得以在同一问题下互补。两者的结合可以让展览中的知识活化,观众也会有更多收获。其实,历史上当代艺术策展本身就是从博物馆的策展体系中逐步演变出来的,从文物到艺术史,再到当代文化和艺术的研究,这是一个从发觉考证到理性客观,再到主观构建的脉络。我想两者从未分开,并且应该在面对“文化”这个大概念时有统一的认知,继而从不同的角度契合在一起。
前:西汉T形bo帛画(复制品)(湖南省博物馆藏)
后:郭城《静物面具》,全彩砂岩(3D打印)
许潇笑:以文物藏品为核心的杭州工艺美术博物馆群,包含中国刀剪剑、伞、扇博物馆,在体制上或许隶属于传统。但作为一个只有十一年历史的博物馆,我们很清楚地认识到自己所面临的局限,也就是文物藏品的贫乏,这里也有历史累积的约束,因此很难在文化遗产日益贫瘠和两极化的当下被弥补。所以,我们尝试去探索其他的可能性。策展的研究和实践是一个很好的选择,相较于文物资源的“拥有者”,我们未来想要做的是一个优秀的“使用者”,整合资源的过程实际上也可以是一个生产话语权的过程。
另外,工艺美术本身具有很强的可延展性。往形而上就是艺术创作,许多当代艺术家最开始都曾经从事过工艺美术,往形而下就是批量化商品的工业设计,这之中还有现代人和材料之间发展出的新的关系。其实在构建工美馆特展体系的时候,我们就已经明确了要探索“跨界”,并且准备了一个系列,目的就在于要策划得以脱离传统展览思路、叙述对象和展示媒介的展览。后来在这个方向上,和当代艺术的跨界逐渐显露出更加契合的一面。当然,我们也还在酝酿着别的形式。
ARTDBL:你们在合作的第一次展览“女神的装备”中的策展方式是使当代艺术和文物在关键词之下并置。这一方式会带来哪些启发,又有哪些局限?
宋振熙:关键词也可以说是一种当代艺术策展的普遍思路。在“女神的装备”中,我们把历史上对女性问题的思考凝聚到几个关键词上,继而逐步推进这些关键词的深度,形成一个较为完整的谱系。当代艺术的创作和历史文物被粘合在其中,观众可以通过两者在某一关键词下表达的共振来得到新的理解:当代艺术“看不懂”的地方被历史文物诠释的相对清晰;历史文物的客观表达,在当代艺术的佐证下显得更有活力,也形成了更具体的问题指向。但是,这种方法也有局限,因它过于“讨巧”地让展览得以完整呈现,而两个领域中个体展示的活力是缺失的。此外,这一策展思路也让展览过于碎片化,强策展的方式是否适合博物馆文物的表达,其实还需要推敲。
许潇笑:因为“女神的装备”是第一次跨界合作,所以整个展览项目并不是特别的成熟。在策展上,无论是对主题的表达,还是文物与艺术作品的对话,都不是很深入。关键词这种展览构建,弱化了叙事的完整性,以及展览与观者之间的沟通,尤其对于已经习惯了给定参观路线、明确时间与因果逻辑的中国博物馆的观众来讲,是一个很大的障碍。在那次展览的观众调查里,许多意见都反映了这一点。
但反过来说,现在博物馆策展的发展趋势仍然以凸显物与物之间的联系作为核心要素,然而在叙事性和系统性相对更强的主题展览中,越是强调展品之间的关联,展品自身的价值就越会被弱化,这点也许值得我们予以反思。
展览板块第2章 “地下王国”∞“虚拟世界”,局部现场图
ARTDBL:在这一次的展览“永远有多远”当中,文物和当代艺术之间的关系构建和呈现是否有所不同?
宋振熙:如果说在“女神的装备”中我们选择的是并置,这一次,两者之间的关系则更加平等。我们策展方式是让两者在一个时空下发生了交汇,共同成为某一单元主题的抒写者。
许潇笑:展览主题下设定的四个板块,即四种永生的路径模式,是整个展览中当代艺术作品与文物之间的对话的脉络,是故事的情节,更是游戏的规则。策展过程中的知识构建、展品的甄选,以及空间的排布与视觉诠释都围绕着它展开。如果以戏剧来比喻的话,这些展出物的排列组合有独角戏的,也有群戏的,但更多是双人对角戏,借此来体现跨界展中文物与艺术的对话。
要做到对话,一方面是要使当代艺术和文物之间的关系更可见,即更具展示性。除了通过解读来发掘关联点之外,技术层面上的展陈材料、空间布局、照明与交互技术的应用等也都需要考虑,比如说,文物与艺术品的空间关系要考虑是左右、前后还是围合的,还需动态图像的交互,地面装饰地毯的拼图等;另一方面,不同单元的场景和叙事也更具展示性,这些都是挑选和诠释文物与艺术品的基准线,从而让每一个展览空间都形成各自的精神气场。
文物永在
ARTDBL:请阐述一下这个展览。为何选择了“生命观”和“永生”作为切入点?如果说脱离了历史时空的文物在博物馆被保存和展出之时,便已经具备了某种意义上的“永生”,那么展览想要探讨的“永生”又指向什么?
宋振熙:这次展览试图讨论人类历史中不变的话题,即生命的意义是什么,以及如何实现人之生命的永在。这是一个大话题。在伴随着人工智能、大数据等科技迅速发展的今天,有关永生和未来的议题在当代艺术界中十分热门。但这类议题的展览总是有些泛泛而谈,无法落到一个实在的角度。所以,我们不如把视野放回历史,看看过去的时间段里,人们是否也有这样的思索,他们的方式是什么。或许也能够在当下找到一些思路。
历史文物的“永生”可以是其中一个定论。正是这种看上去承载了各种文化和知识信息的“物”能够为肉身已无的人们传递最重要的生命意义,这里有他们对世界的理解,对生命的感悟,对社会的回应,对情感的附着等等。这些成为了某种“痕迹”,如同被续写的生命,正在强烈渴望着与当下的文化艺术发生共鸣。所以,我们在这里没有设置展览对“永生”的答案,只有去观看和思考的方向。至少, “文物永在”正是展览指到的某种方向。
李山《蜻蜓人》,装置(综合材质)
ARTDBL:面对着贯穿于人类历史的生命观这样一个宏大命题,展览是否有做出哪些尝试来落地于个体关于生死的经验?
宋振熙:确实,这是一个非常庞大的命题。其实许多作品的选择就足以体现这其中的个人感知。在文物部分,展览邀请的诸多展品来自于出土文物,这些文物的主人及文物本身就已经构建了一个完整的个体经验文本。在当代艺术部分,几位艺术家带来的作品也是从个人生命经验出发。如艺术家周岩的作品基于一位亲人的去世,他因此创造出了一个虚拟游戏世界来感知生死两界之间的情感纠结;再如艺术家蒋志的《情书》系列作品,则是个人对生命之爱的讨论。这些创作都并非出自抽象的角度,而是带着观众去理解生命。
许潇笑:因为我们的展览初衷是希望发起讨论,所以前期也为展览做了一个七集的系列短片,分别采访了不同身份的素人谈了他们对生死或者生命的想法,其中有退役军人、艺术家、考古学家、幼儿园老师、诗人、医生、科学家等,并用影像记录下来。
误读
ARTDBL:这次展览的策展路径是怎样的?两位在展览中各自负责的领域划分很明确,最终如何使展览达到一个完整和融合的呈现?
宋振熙:我们最开始的统一共识是这次关于“永生”的主题,强调的是观众们的理解,而非对“永生”的完整定义。这样可以规避过于理论化的研究策展,也能更好的将两个知识领域串联起来。所以,我们开始相互提问,归纳各自领域中围绕这一主题的思考。最终将当代艺术中对“永生”的思考集中在“精神永生、异体替代、基因改造、虚拟世界”这四个路径上,它们不谋而合地与人们在过去追求永生的方式相呼应,我们归纳为“世俗祈求、飞升上天、地下世界、修炼成仙”。也就是说,人类在一直以来对于生命观和延续生命的追求,从方法路径上看,并没有多大的区别。所以我们将历史和未来对接,让作品在各自的板块主题下互相诠释。
许潇笑:要达到展览的完整和融合,关键之处在于空间的展陈。展览最终是一个空间的视觉表达,文本不是往墙面上堆砌文字,而是整个空间视觉的脚本。也就是说,比起文本性的诠释,我们会花费更多心思和成本去做空间中的诠释,这可以和电影的“蒙太奇”手法进行类比。因气场随着空间的转换而变化,展览的叙事也由此推进并得到“展演”,每个展厅都展现了一种通过视觉和听觉都能够感受到的流动叙事。
宋振熙:我和潇笑从上一次跨界合作的展览中总结了许多需要改进的地方,其中一点就有关于策展叙事。前面谈到了“女神的装备”中,关键词这一策展方法的局限,其中一点就是造成了展览的整体性的缺失,因此会给观众带来一些理解上的困扰。所以,这次我撰写了一个虚拟文本来串联起所有的参展文物和艺术作品。讲述了一段类似于但丁在《神曲》中游历地狱的经历,主人公在半梦半醒的状态中,进入了四个不同境遇的生死维度,他的所见所闻和遭遇与现场的文物在其中发生联系。
这里叙事的作用是串联和收紧内容,并且协助观众在一定的框架下理解展览动机。不同于基于理论的当代艺术展和呈现客观历史的文物展,从虚构文本的叙事出发来阅读展览,或许是一种更为感性的角度。无论观众们觉得展览是文本的立体呈现也好,亦或者文本是展览的注解也好,我们都希望这之间能形成一种开放的关系,甚至某种误读关系。
策展的危机
ARTDBL:宋振熙一直对青年艺术家群体非常关注,这次展览也有你持续在关注的艺术家参与。在你看来,这一群体可以为这一展览带来什么样的可能性?
宋振熙:有关于青年艺术家生态的问题,我在这个展览里给予了两点策动。第一,在当代艺术创作中,青年艺术家们带来的是最接近这个时代关切的内容。他们许多有着留学背景,因而明白在全球化的今天,世界其他角落正在发生什么。所以不难看出,他们对于“永生”思考的更多,也更有前瞻性和实验性。他们在创作中能用最接近未来的语言去和历史碰撞,这次展览或许也能提供一个新的视角去刺激创作。还有一点是,这次邀请了几组艺术家群体参与展览创作,多以小组合作的形式来完成作品。这也是我最近有关青年艺术家生态的新发现。群体性创作对于未来艺术家的生存发展或许是一个正在稳固形成的模式。未来类似于这次展览的跨知识和跨领域艺术实验,需要不同面貌的艺术家参与,他们各自的独立性,以及在一起时所展现的共同性将给当代艺术的创造力提供更加准确和高效的基础,这其实也应合了当下的经济现实中人们的生存方式。
ARTDBL:考虑到这是一个在博物馆内举办的跨领域展览,前来观展的人群中或许会有很多熟悉博物馆陈设和文物展,但对当代艺术比较陌生的观众,也会有纯粹抱着来看当代艺术展的心态前来的观众。期间是否有收到不同的反馈?
许潇笑:观众调查从开展以来一直在做,这次除了线下观展的观众外,也有特地对业内的专业观众和线上观众进行调查取样。目前还没有拿到实际数据,只能给到一个粗略的回应。相较于文物,普通观众似乎更加容易进入当代艺术的展示体验,无论觉得新奇,还是单纯为了拍照,或许是因为现场的张力在视觉体验上更强一些。其实,观众远比我们设想的要更加开放,并没有被那么多所谓“专业”的条条框框限制,对于不熟悉的展览方式,他们更多表达的是愿意走近一步的好奇。
前:汉褐釉陶熏炉(金华市博物馆藏)
后:曾晨《鲜榨的自我建构》,装置(综合材料)
ARTDBL:在“女神的装备”和“永远有多远”之间,是否已经发展出了一条可以辨认的脉络,能给下一次的尝试些许提示?
宋振熙:我们的合作还没有完全找到一个清晰的脉络,因为无论是当代艺术也好,博物馆学研究也好,两者背后的知识系统都庞大到令人惊讶。要想完全让两者跨界策展形成一个脉络不是一个容易的事情。但从另一个角度看,脉络一旦形成,则会遇到另外一个危机,即策展模式的固化。可以想像,清晰脉络指导下的展览一定是有“套路”可寻。而对于我来说,这两次跨界展览带给我最重要的一点收获,就是让两个知识体系重新扭合在一起,相互补充和策应,来松动各自已经固化不堪的知识生产模式,为学者和公众带去更多的可能性。至少这一点已经非常清晰了。基于这一点来说,我相信会有下一次的合作,并且会有新的话题出来,也会有新的脉络需要梳理。
做展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