沪上方舱“奇”遇记
为遮挡夜间的顶灯光线,在床位上用毯子床单搭的“帐篷”
撰文:黄陆陆
摄影:黄陆陆
编辑:钟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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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英国艺术家4月21日下午视频会议前夕,我还甚是得意,设想届时对方要是对我身后的环境感到好奇,我就可以用刚刚学会的一个更准确的英文单词来解释“方舱”。头天夜里,刷到的一个英语普及博主视频,讲解前天爆出的德国感染者与社区工作人员的电话录音中,方舱医院不能称为camp,尤其是德国人,他们会联想到 concentration camp。
其实,也不只德国人会从翻译上这样联想。早在被通知进方舱的时候,我和弟弟讨论各种方舱的设施和条件,评估要收拾什么行李,翻出来能在网上找到的所有类型方舱图片。弟弟看完那些条件差的,就调侃说那二者差别不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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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接我的是个社区民警,说:现在转运车在小区门口了,要把你接去方舱,就是来问你意思,你去不去?我着实冷冷地乐一秒:这事儿是可以商量的吗?其实都是剧本:如果你温顺听从,平日里的体面和专业性还是在的,如果你严词拒绝,激烈反抗,闹成网上流传的那类录音和短视频里的狼狈场面也是肯定的,最后被架上车去也是肯定的。
此前转运车放了我两次鸽子。两次都是半夜通知收拾行李要走,几小时后又通知方舱满员了,推迟转运,家里继续等着。这真不是我多么盼着去,肯定也是万万不想去,但不去,整栋楼就一直都是“小阳楼”,一直不能解封,邻居们因你一直禁足。你的健康码永远是红的,永不复绿。再怎么不愿意,也不能拖累一整栋楼的人。近乎绝望的顺从。何况楼上的死三八已经阴阳怪气好几回了。当然死三八也没有错,人家只是想尽可能恢复正常生活。
拖着行李箱走出小区的路上,我问民警会被转运去哪里。民警答是到市郊的一个度假酒店去。随后民警对其他所有人问的这个问题,都一概表示不知道,我猜想大概是民警先前见我挺配合才跟我透露的吧。那一路上,连开车的司机,都是一边照着导航开车,一边回答不知道。
一路上不时听见不同的抱怨“我都已经转阴了,为什么还要去?”“我都没有症状怎么还要去?”从头到尾我都不知道我什么时候“阳”了他们就让我上车。”我是被要求来方舱之前就已经症状消失了,抗原为一道杠,但社区一直不给我安排核酸检测,无法证明我已转阴。我也觉得被迫要去方舱很冤,但是比起这些大冤种,我又觉得自己那点小冤情不值一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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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的方舱款式实在是丰富超出想象:大型展馆、体育场、学校里面能改,荒郊工地上能建,外滩的老建筑、A级写字楼里也有。你被分什么样的方舱,上海人称“新冠大彩蛋”。最后我抵达的,确实如民警所说是在市郊,但不是度假酒店,而是一处会展中心。
这个方舱把会展中心ABCD馆全都征用了。我入住的这个馆696个床位,有隔板保护基本隐私,90公分宽的铁架木板床以及被铺齐全,横竖比早前在短视频里刷到的行军床矩阵排开的方舱要好,比建在郊外工地上的集装箱式方舱也要好。且,有淋浴间,可洗澡!到14号那天上海全市下大雨,才领悟到,原来住的这个是高级方舱——不漏雨不塌顶的都是高级方舱。
两位长期病患:一个高血压和胃部肿瘤的装修工人,一个有肾炎的小区夜更保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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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入方舱时已经深夜。稀稀落落的人迎面走来的,有的穿着全套睡衣,有的穿着背心裤衩,还有穿着便装,走去洗漱准备睡觉。谁看着也不像有病的,只是全场气氛安静到压抑。
找到自己床位的下一刻,我就逮住路过的护士询问出舱条件。每三天做一次核酸,连续三次阴性就可以出舱了。最近一次检测是在三天后。所以,最快9天才能出舱。这倒不意外,此前一直听说的就是7-14天。下定决心要好好吃饭好好锻炼提高免疫力以最快速度离开这里。
可等我去看完盥洗区,就跟微信朋友改口了。整个盥洗区是搭在展馆外面的临时设施,几十个连排的不锈钢洗手池,9间移动淋浴间其中4间是坏的,39间移动厕所有若干维修中。近七百个人共用。虽不是早前视频看到的屎尿堵坑,你也不会说它多干净。想象这要是万一某个消毒不及时,谁病谁知道。再看回馆内房顶的近百盏大功率照明灯终日不灭,馆里夜间亮度接近艺博会现场,晚上睡觉要么拿床单扎帐篷,要么得练出被子蒙头的“龟息睡眠大法”。接下来几天怕是要减少进食,减少排泄,减少前往公共区域,减少交叉感染了。不想吃,不敢拉,没法睡,心情差,这环境能有助康复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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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没想到,我就自己给自己乌鸦嘴了。进舱当天夜里,盗汗醒来湿了一身,迷糊中掏出吹风机把自己浑身吹干了继续睡。第二天醒来开始重新出现喉痛、头晕的症状。熬到中午去找医生开药,先后向两个护士重复陈述了症状之后,才找到真正的医生,再复述一遍。医生给开中药,我问有没有西药。医生说那就给你开中成药。看着医生防护服上手写的某省中医院字样,想想也不必难为人家专业,就很不情愿地接过了那盒疏风解毒胶囊。那医生是个大姐,我猜她家里肯定有孩子,因为她说服我信任她开的药时,语气就让人觉得是在哄自家孩子。她还热情教我用手指关节给天突穴刮痧缓解喉痛,可我待在这里一分一秒的都难受,完全没心思。医生大姐看得出我焦虑,安慰说:哎,咱们来这里不是为了不给别人添麻烦嘛?
这句话极度震撼:原来我们这些被感染的人,是另外一些人的麻烦!顿时对方舱的本质有了全新的理解。
与奶奶/外婆一起进舱的小学生每日坚持学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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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又有医生巡场走到了床位。大概看了中午医生留下的医案,这位医生多叮嘱了一下:这几天你就别喝凉的,也别吃辣的了。我低头看看手中握着的早餐发放的牛奶,想起午饭刚刚吃的是三个土制版的辣味奥尔良鸡中翅。心里嘲讽到,你叫我别吃“这个”“那个”之前,能不能叫你们的配餐单位别配这些食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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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下午,朋友转发来一则聊天记录。主角向群友拍照炫耀自己在方舱收集的一大堆,品种丰富、发放过量的食物,满当当摆了半张床,把那些食物紧缺的舱外群友给羡慕坏了。主角说当天有52人可以回家,其中有5人不愿离开,就留在方舱当志愿者。那人对方舱大加赞美:三餐送到你面前,除了上厕所其他完全不用你动手,充分体现制度优越性……我本迷迷糊糊躺在床上,看到这个直接被气得不头晕了。
方舱内医生每日例行巡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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某天舱内统一发放雀巢瓶装咖啡。物业人员到我床位时,想到这玩意儿就是饮料,真咖啡没有,咖啡因倒是很多,万一把我半夜整了个机灵,我大概又是要emo了,便对物业人员说不要。
那位每天给我派送三餐,两天前见我有症状,把对面床位空气净化器挪来我床前的物业小哥劝我收下。我说喝不完,别浪费了。小哥手把咖啡举到我面前说:你拿着吧,很好喝,我们想喝都没得喝。顿时我觉得这不是统一发放的物资,而是面前这位小哥的一番心意,一边赶忙接过来一边说:那你要喝吗?我的给你。小哥说:不行的,我们不能带这里的任何东西到外面去。他说的“到外面去”着实引发了我一片想象,无论他指的是花草葱郁的大自然,还是广阔的城市,反正哪怕是这场馆的乡间小路,都是外面!
出舱那天,我也没喝那瓶咖啡,而是把它留在床头柜的面上。我希望那位物业小哥来收拾我床铺时,看到这个咖啡不会觉得是我不领受他的心意,而是会把它当作是我留给他的礼物,想办法把它带到外面去!
以各种姿势躺着刷短视频,是方舱人的日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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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月17号的清晨,我在剧烈的喉痛中醒来,水都难以下咽。我陷入恐慌:是重复感染了吗?眼看着马上就能转阴出舱了,这个时候又出现症状,要是周遭来一拨新的阳性病人我就重复感染一次,哪怕是方舱关闭那天,我都出不去了!
我焦急爬起床,再去护士站询问医生。意外地,那天早上我与几名医生开启了堪称荒谬的对话。
医生听完症状陈述,给我开了中药。我明确表示要西药,不要中药。
医生说:没有,你回去多喝热水吧。
临近中午,我逮住了比较眼熟的护士,再次向他陈述病情寻求帮助。护士请来又一位医生。再次陈述。
医生提议吃莲花清瘟。
我答,你给我开西药吧。心想,你怎么就没看早上的朋友圈,莲花清瘟被骂成什么样了!
医生再提议,疏风解毒胶囊。
我转身掏出进舱第二天医生大姐开的那盒丢在被子上:不要,吃了不见有效。
医生说,那就没什么药可以开的了。
我回,感冒灵、白加黑、999什么都行,总之不要中药,我只想要个能缓解我目前喉痛咳嗽有浓痰这些症状的药。
医生说,我给你开的这些就是啊。
我急了,那你给我开个头孢吧,我下颌淋巴有肿粒需要消炎。
医生提高嗓门说,嘿,那更不行。你这个是病毒性的,头孢是针对细菌性的。一边说一边回头看向助手,后者连连点头表赞同。
我:总之,我要西药。
医生:目前西药没有针对新冠的特效药啊。
我:那你们给我开的这些中药有哪一个是特效药吗?!
……
双方僵持,我气得翻白眼喘大气,甚至不记得医生后面说了些啥啥时候走的。
下午又有医生巡场,正好是之前那位医生大姐。了解病情之后,医生大姐再次推荐疏风解毒胶囊,语气还像是哄小孩,鞠萍翻版。我也乏了:好吧好吧,你说开啥就是啥,拿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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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人口2500万,截止4月20号奥密克戎感染者三十万,在疫情、封控之类的热议话题下,能够被感染,以接受治疗和医学观察的名义进方舱拍摄第一手内容,简直就是来到流量的富矿,这是老天爷赏给个别博主网红的。
即使是用视频给家人报平安,其实质也是一场针对家庭成员的专场直播。而那些博主们,纪实派打开手机就一通输出,对方舱的各种现象、规则进行巨细靡遗地生动讲解,早中晚饭吃什么,症状如何出现又如何退散,如何达到出院要求……表演党则凡事都要演,清晨醒来先跑到床对面架起相机,整理仪容像没整理过的,再钻回被窝里表演起床,有时还来回补拍很多次。洗漱完了抹各种精华乳液面霜,再精精致致叠被子。吃饭时把行李箱放到床上当作餐桌,拿集体发放的午餐盒饭跟自己带来的小零食小饮料凑个摆盘,一水儿的可可爱爱,还用夹子音讲解“小阳人”如何积极生活。那行李箱锃光瓦亮,新得让人怀疑是为了来方舱专程买的。这么多年,我可算头一回近距离见识到博主网红们是怎么工作的了。由衷感叹,这活儿咱干不来。胡适先生说,生活就像一个任人打扮的小女孩。
新进舱的小护士偷空拍照留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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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病人时刻拍摄,连医护人员也做到了人人都是摄影师。每次医生巡场到老人或长期病患的床位,同行者一定从旁抓拍几张。你都能想象这个影像被刊发出来时候会是什么构图和画面,会放在什么主题下露出,会给予什么标题…..某天一名护士搀扶老太太在过道上缓慢散步,后面就跟着两名护士拍摄。期间但凡路过的医护,都会放慢脚步举起手机拍几段,生生把那两人搞成奇观,引来病患们伸首张望,以为是领导来视察。又某天,小护士在角落低声啜泣,护目镜里泪花和着雾气都没法擦。几个同事聚在旁安慰说:没关系,不管他怎么说,你坚持你的判断就好……不久,大厅里面就爆发了这伙人围拢着给自己鼓劲的呼喊“加油!加油!加油!”不远处又有医护在拍摄。有人说,还记得拍照,看来也没太伤心吧。
这让人不由感慨,这年代没有流量意识的人,简直有颗土著民一般朴实纯真的心灵。而场内唯一不见举起手机拍摄的,是物业(除了医护之外的管理人员,每天负责场馆消毒、清洁、派发饭盒等的工作人员)。想想也知道,这肯定是单位对他们没有这方面的要求,要么这领导意识不到,要么是他不需要。
腾退出来的床位刚刚收拾好,等待下一位入住的病人。柜子上大包裹为统一发放的生活用品,由光明集团赞助。
随包发放的光明集团的宣传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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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舱前的一天下午,太阳夕照,我无处可去,横躺在床上简直像一块照烧鸡排。护士从我背后走到床前说:明天可能可以出院,你收拾行李准备一下。核对完身份证信息以后护士拖着大剪影走了。我重新被夕阳捕获,继续照烧。你知道,大高兴来了往往不敢太高兴。我只是回想,12月亚龙湾边的夕阳大概也是这样温热的,6月景山上的日落也是这般刺眼的。
恰逢老友找聊天,我习惯性继续抱怨了一通方舱生活。老友发来一首瓦格纳的作品。我抱怨道:你这个时候让我听他,过分应景了吧?老友回:当年是你说的,你听他感觉到他对人类充满宏伟的信心,我想你继续对世界有信心。于是,那天的太阳,是在耳机里面瓦格纳的乐声中潜下彩钢围墙的墙头的。
方舱内所有废弃物均被定为医疗垃圾,需要统一运走销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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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舱当天中午,漫长的等待和排队之后,出方舱馆穿过广场去找转运大巴的路上,小护士热心抢过我的行李箱帮我推,在我身旁边走边说:真好,你们马上就可以到家了。我对护士说出了那句憋在心里很久的话:其实我们本都不必在这里,我们明明不需要你们的看护,而你们也应该去救助更需要你们的病人。小护士没有接话。临别前,小护士提议拍照留念,打开单位统一发放的手机中的前置摄像头。两人同时在镜头前比出胜利手势。小护士穿着全套防护服,唯一能看得见的眼睛藏在护目镜后面。我也戴着护目镜和帽子。两个参加了这场国家组织的大型公共艺术项目的人,此后谁也不会认得谁。
后记
从方舱回家后的第二天清晨,我做梦回到封城前夕,和爸爸安排说,封城期间爸爸留在家里住,我去工作室,即使我每天睡沙发,至少保证工作不被疫情打断。这意味着封城期间要和爸爸分开。爸爸也不说什么就直接答应了,让我收拾东西,随后送我到工作室。到工作室安置好以后,爸爸说他下楼吃个饭就和司机回去了。爸爸一走,我才反应过来我应该回家和爸爸一起共度封城,应该照顾和陪伴爸爸。于是在梦里,我狂奔下楼,穿过很多很多的大白,推开很多很多排队的人,拨打了很多很多通电话,可是我再也找不到爸爸了。
我惊醒,辨不清是因为梦中那种真切的丧失感,还是毯子整夜深蒙头造成的窒息感。从1米2的双人沙发上起身,蜷缩了一整夜的腿脚稍稍舒展开来。方舱返家的人,被要求7天居家自我管理。这张双人沙发,我还要睡5个晚上。5个晚上之后,我能上去楼上卧室睡觉。然后,在楼里等待小区的解封。再在社区里等来上海的解封。希望那个时候,没有破产的人,也没有失业的人,否则又会是另一种漫长痛苦的开始。
早饭后起身走到天井,开始收拾爬上窗台的凌霄枝。这株长势非常好,我被转运车接走的那个下午,叶子只冒出些新芽。10天后回来,整栋楼东边都绿了,藤蔓和须根大有封窗之势。忽然间我想起多年前的某天,爸爸在焚烧院子里的落叶。我抱怨爸爸把一个蚂蚁窝给倒了,蚂蚁失去家园,四散而逃。爸爸漫不经心地说,我要的是整个院子明年草木蓬勃,一窝蚂蚁我不屑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