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侠剧的未来与性别观念变化：从《苍兰诀》谈起 | 专访
采写 | 林子人
编辑 | 黄月
今年的“古偶之光”出乎意料地多，先有《梦华录》带领观众梦回北宋汴京，后有《苍兰诀》让观众纷纷身患“诀症”。8月7日上线后，《苍兰诀》迅速成为2022年爱奇艺热度最快破万的剧集，截至8月21日，它已是站内最火的仙侠剧Top1，并列爱奇艺有史以来所有剧集热度排名Top2。截至目前，55万豆瓣用户为这部剧打出了7.9的评分。
《苍兰诀》总制片人王一栩向界面文化（ID: Booksandfun）表示，《苍兰诀》的观众主体为35岁以下的年轻人，四成观众为男性——这一比例已接近播放平台整体的观众性别比。
仙侠剧是当代中国电视剧中一个重要类型，近年来更是成为一个“顶流”剧种。2017年播出的《三生三世十里桃花》掀起了一个新的仙侠剧高潮，并为之后的很多仙侠剧提供了一种程式化的叙事范式——男女主角命中注定爱上彼此，但因为拯救苍生、恶毒女配作梗或种种其他原因，又陷入几生几世的虐恋。这导致的结果是，近几年仙侠剧的数量虽然在井喷，但观众已经陷入了某种审美疲劳。不少评论认为仙侠剧“人物单薄、剧情低幼”，已陷入原地踏步的危机。
《苍兰诀》海报
单看剧情梗概，《苍兰诀》的故事并未跳脱出仙侠剧的大体套路：天界低阶仙女小兰花意外地复活了困于昊天塔的月族月尊东方青苍，由此产生了一段甜虐交织的爱情故事。但在前几集仙侠剧的惯常套路结束后，观众很快就会发现《苍兰诀》的不同。“北青艺评”以《以为不行了，又被盘活了》为标题评价称，“国产仙侠剧观众看腻了上神上仙虐恋，这一次，镜头调转对准了仙侠剧里通常的反派担当魔尊，‘反派’做主角反着讲故事，重新激活了仙侠剧单一的故事模板。”
“对小孩子来说很幼稚，对成年人而言刚刚好”是《苍兰诀》最常见的评价之一，豆瓣上也不乏一边怀疑自己一边打高分的神奇评论。在“霸道总裁爱上我”的剧情外衣下，不同的观众从《苍兰诀》中发现了不同的“上头”原因：酷拽霸气、不把任何天道规则放在眼里的“三界第一强者”男主唤起了一些人的慕强爽感；风格强烈的服化道和精致强大的特效吸引视觉控的眼球；“霸道总裁和傻白甜配对”随着剧情发展被不断解构，观众逐渐发现这两个程式化人设标签都被注入了新的含义。更重要的是，《苍兰诀》讲述了一个“爱与和平”的故事——恰恰是在外部环境愈发动荡和充满不确定性的时候，这种“爱能超越一切、拯救一切”的朴素逻辑反而让不少观众感动。
《苍兰诀》世界观空镜画面：司命殿
虽然《苍兰诀》已完结，但它的世界还将延续。王一栩称将继续推出与该剧共享同一世界观的作品《渡心诀》和《窃心诀》，目前《苍兰诀》定稿总编剧白锦锦正在撰写这两部作品的剧本。
日前，白锦锦接受了界面文化采访，从编剧的角度分享了仙侠成为常青叙事类型的原因，以及电视剧作为一种流行文化产品要如何反映时代变化。在她看来，《苍兰诀》遵循了古典戏剧的经典叙事手法，克服了许多其他仙侠剧“不加节制的甜宠”，讲述了一个发生在被自身背景、立场和性格塑造的男人和女人之间的真实可信的爱情故事。
她认为，无论是仙侠还是其他类型的电视剧，注重常识、常情和常理，都是得到观众认可的前提。而对那些更有抱负的影视剧创作者而言，让作品略微领先市场一步，在流行文化中记录下这个时代的精神面貌，潜移默化地给观众带来积极的影响，是他们的隐秘热望。
仙侠剧寄托了观众纯粹的爱情理想
白锦锦：爱与和平是《苍兰诀》创作之初就定下的主题。从我的角度来看，很多叙事手法也好，故事情节也好，最后给到大家的是一个充满少年感的作品。你在社会上被生活捶打得越久，就越难去相信一些最简单纯粹的东西，这是很多人的生活感受。当你把生活中最琐碎、灰暗、沉重的东西抛开，轻装上阵进入一个奇幻世界，你会发现自己还和10岁的时候一样，相信爱与和平，相信友谊，相信爱情可以战胜天地、战胜世上所有的阻碍。
界面文化：有媒体评论认为《苍兰诀》又盘活了仙侠剧。近几年仙侠剧的数量虽然在井喷，但观众已经陷入了某种审美疲劳。仙侠剧/仙侠小说为何在中国成为了一种非常重要的叙事类型，它的吸引力是什么？从影视从业者的角度来看，你认为仙侠剧还有未来吗？
白锦锦：大家为什么会喜欢这个类型的故事，从编剧的角度来看，人物可以抛开琐碎现实的枷锁，是很有意思的戏剧创作，你可以把每个人物都设置得非常极致——是天生地养也好，被父亲拔情绝爱也好，孤独忠诚等待三万年也好，这些都是在现实生活中很难构建的。如果你要在现实背景下构建这么一种奇特极致的人格，就需要花费大量笔墨去阐释合理性，但在仙侠故事里就不需要。你可以看到非常极致的情感和人格，编剧在写作过程中是有快感的，观众一定也有这样的快感。（仙侠）类型不能说是永久的，但确实是常青的。
观众对仙侠剧寄托了非常纯粹的爱情理想——爱情双方都像雏鸟，在你之前没有其他人，在你之后也永远不会有其他人，生生世世至死不渝。如果你还是简单粗暴地把这些抛给观众，观众会觉得你不用心，所以我们想办法在故事中既呈现这种理想，又让观众觉得这个理想是合理的，这样观众才能沉浸其中，最大程度在爱情童话中得到滋养和治愈。
所有的故事都遵循一定的创作规律，无论是仙侠、悬疑还是犯罪刑侦，只要按照创作规律，就能写出自己相信和喜欢的故事。仙侠剧中的人物再极致、桥段再特殊，底层逻辑还是要遵循常识、常情和常理，在价值观的底层是温暖向善的。
有些时候业内可能有点思维固化，看到一个成功的东西出来了，就一窝蜂地用它去要求其他的作品，用很多标签化的要求像卡尺一样衡量和规定剧本，这样其实恰恰会阻止新鲜的、有意思的东西出来。
拆解“傻白甜”标签，小兰花更像地母
白锦锦：原著小说提供了很有意思的主要人设。东方青苍出场时是一个“反派”，以“反派”作为男主在市场上是不多见的，我也是被这一点吸引。之后的改编一直都围绕着人设展开，包括丰富和延展人设，把塑造人物性格的底层因素挖掘出来。可能一些观众会觉得情节改动很大，但对编剧来说，“编情节”不是难事，把握人物气质、故事方向是最难的。《苍兰诀》是一部我读完原著觉得蛮有创作欲的作品。它提供了非常有意思的亮点——无论是一组人物关系、一个或若干人物形象，还是故事的整体气质——这就是创作的生发点。我们仔细去抓了原著气质，抓了原著里我们喜欢的东西，在此基础上去进行改编。
界面文化：为什么说《苍兰诀》的整体创作思路其实是非常传统的，遵循了古典戏剧的经典叙事去进行改编？
白锦锦：这个说法是导演伊峥提出来的。导演作为从来没有拍过甜宠剧的男性，比较关注男性的情感支点。他提出来了一条新增故事线，就是东方青苍与父亲的关系。小说中的东方青苍是天地孕育的，是没有父亲的，导演对这种巨大改动的阐释是，如果你想了解一个男人，就要知道他与父亲的关系，这是他人格的来源和成因。
《苍兰诀》是一个爱情故事，但我们不想做一个“过于不节制”的甜宠剧，我们想要知道相爱的是怎样的男人和女人。因此，挖掘男主的人格底色，有助于观众理解他是一个什么样的男人，因此增加了塑造东方青苍人格的父亲线，而“弑父”又是一种非常经典、传统、成熟的叙事原型。
我更关注的是女主小兰花的“傻白甜”。“傻白甜”是一个非常传统有效的标签，我思考的是如何提升这个形象，让她不再只是男性会更喜欢的那种“傻”，小兰花是更具有女性力量的、包容性的或者某种利他神性的人。在拆解“傻白甜”这个标签后，我认为小兰花展现出的包容力量很像地母。比如东方青苍与父亲没有完全达成和解的那场戏，我们让小兰花不断地以女性身份，让两个处于对立状态的男性尝试沟通。
观众对女性角色的严苛
让很多故事可能性消失
白锦锦：“少年感”是我们想强调的一个关键词。小兰花和东方青苍就像十六七岁情窦初开的少男少女，在相恋的过程中，观众可以看到小兰花在引导东方青苍，这很像我们生活经验中十六七岁的男孩女孩，男孩还完全是一个小动物，但女孩对情感已经有相对成熟的思考了。
界面文化：就东方青苍这个角色而言，他不仅颠覆了传统霸总的人设，可以说重新定义了男性气质，比如一味强调用权力和力量让他人臣服，或者说鄙视情感，认为情感是一种负累。在剧中，“拔情绝爱”就是一个对此最极端的设定——要掌握力量，男主必须抛弃情感，但其实最后他超越了这个设定，掌握了一种更加高级的力量。实际上这也是一个很重要的隐喻。
白锦锦：对，确实有隐喻的成分在。可能从很小的时候，我们就会耳濡目染一些充满了性别刻板印象的教育，比如男孩就要勇敢，遇到事情不能哭，那男孩受到伤害的时候可能会色厉内荏，有攻击性；女孩子相反，你可以柔弱，可以哭，可以无能，可以笨，但你有权利向别人絮絮叨叨地诉苦。这使得男性和女性长大后在工作和生活中表现出很不同的性别特征，也会使得恋爱中的两人变得很难交流，仿佛男孩子示弱天就要塌了一样。我们很多时候看到的男性气质，表现出来的强悍或者对强权的追求，其实背后是一种刻骨铭心的孤独。
小兰花看起来也许就是一个絮絮叨叨的女孩，她可能爱哭又胆小，但当她面临真正的压力的时候，又能展现出极致的坚韧。长期情感上内外能量的通畅会使得人格健康的女性，比看上去很强但长期处于情感孤岛的男性有更强的抗压能力。
故事刚开始时，东方青苍的男性气质和小兰花的女性气质是非常清晰的，但到结尾时你会发现，他俩其实“又男又女”，这是一种非常“高级”的状态。东方青苍懂得了感情之后，变成了一个极致温柔、可以为他人考虑的人，小兰花也颠覆了傻白甜的柔弱女性形象。他们达到了某种融合状态下的人格圆满。
界面文化：东方青苍算是今年夏天万千女性观众心中的“男主人设天花板”，从观众的角度来看，我们讨论了很多理想男性，但对理想女性的讨论似乎比较少。是这种形象还没有出现，还是我们很难去形容她？
白锦锦：我其实对“天花板”这个词抱有疑虑。一个角色如果很好地承担了戏剧功能，让观众能通过TA的视角进入剧情，就完成了TA的使命。可能因为仙侠剧本身就是让观众做梦、沉浸在爱情童话里的类型，观众会对角色投注超乎于一般剧的代入感和感情，以至于有些观众会说出“天花板”这个词。但从技术层面来讲，不是所有的剧都要以主角得到观众强烈的爱为目的。
我恰恰希望大家不要对女性角色有“天花板”这样的要求，让我们可以认真地书写有瑕疵的女性。只有当我们可以直面一些东西，比如不美、不够可爱、浑身瑕疵和破绽的女性角色的时候，所谓的“天花板”才可能会出现。但现在我们都是想尽办法让女性角色讨人喜欢，没有任何瑕疵。像小兰花这个角色，我们已经尽最大可能让她无可指摘了，但观众对男性角色还是比对小兰花要宽容。这会给编剧带来很多限制，使很多故事的可能性都坍缩掉了。
从编剧的角度来说，我们希望观众能够对女性角色多一点宽容，这样才能在荧屏上看到更多好的女性形象。凡是稍微有点野心的编剧和导演都会觉得苦恼的是，观众的严苛，尤其是对女性角色的严苛，导致很多故事的可能性在出现在观众面前之前就已经被放弃了。我们要允许女性角色有人通常会有的小瑕疵，这种瑕疵很可能恰恰是她可爱和高光的地方。
电视剧略微领先市场一步，
是大家比较容易接受的程度
白锦锦：“下沉市场”可能是一个互联网公司造的词，但从创作的角度来看，你一旦去设想别人看到你的作品会有什么感受，无限的可能性就会坍缩，创作者不能对此有太多设想，不能去做太多的“用户画像”，设想目标受众的反应，这样会非常干扰故事创作。在我看来，这更多是制作人需要去考虑的问题，制作人可能会告诉编剧目标受众是谁，我们大概需要一部怎样的作品。编剧在知道这个大前提的情况下再去忘掉它，依照一个大方向写一个好看的故事就好。
界面文化：影视作品究竟是反映了价值观，还是可以引领价值观？
白锦锦：凡是市场大环境的问题，我的思考不多，可能不太能回答，但我可以谈谈我自己。我选择编剧这个行业是出于一个比较中二的梦想。流行文化对普罗大众是很重要的，能在我们成长的过程中打下很深的烙印，某种程度上来说，很多作品会塑造我们的人格，给予处于人生低谷的人很多力量。比如《海贼王》在我曾经觉得自己很糟糕、很孤单的时候告诉我，到大海去，你一定会找到自己的伙伴。这些东西往大里说是会影响很多孩子和年轻人的成长的。
作为创作者，这种力量令我敬畏。“引领价值观”对我来说有点大，但让很多人感受到我感受到的世界上美好的那一部分——勇敢、智慧、忠诚、变强是为了保护重要的人、爱与和平真的很重要——确实是我的愿望。万一能实现这一点，作为创作者当然是很自豪的，谁不想去影响更多的人呢？
莎士比亚也好，关汉卿也好，他们写的那些剧在他们所处的时代其实也是通俗的、流行的，电视剧在我眼里也是这样的一个东西，它是市民娱乐，是通俗流行文化，但它不可小觑——它可能具有艺术价值，可能是整个社会生活的一个剖面。我们现在去读莎士比亚和关汉卿的作品，会看到那个时代社会生活的横截面，我们现在在做的东西几十年、上百年以后被后人看见，也会告诉他们我们时代社会生活的一个方面。我希望做的是记录和讲述我们这个时代的精神面貌，反映我们时代大家心中所想的、感兴趣的东西是什么。
界面文化：与言情小说一样，古偶剧也是观众（特别是女性观众）想象理想浪漫爱的途径。在当下，性别观念的水位已经因为种种原因提升，那么古偶剧要如何反映时代变化？
白锦锦：电视剧作为通俗流行文化作品，能够略微领先市场一步，是大家比较容易接受的程度——刚好让更多人能够理解和接受的观念水位，然后在故事中给观众反馈。比如，传统的霸道总裁如今被大家诟病较多的是强调某种顺从的女性气质，那我们就希望女性能对男性或其他所有人强制加诸于自身的东西脱敏，所以会加入东方青苍没有换掉藏心簪，尊重小兰花的选择的这个情节。如果这部剧对情窦初开的少女产生了一些影响，让她们的人生更圆满一点点，今后的恋爱更顺利一点点，那也算是我们的功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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