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谈巴黎奥运会:松弛感和“菜是原罪”竟能并行不悖?| 编辑部聊天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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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6期主持人
尹清露
本期嘉宾
林子人 潘文捷 董子琪
音频剪辑&文字版整理
周文晴 李雨桐(实习记者)
巴黎奥运会
2024
从开幕式到现在,巴黎奥运会有诸多话题值得我们讨论。
首先是开幕式引发颇多关注:与往届开幕式在室内举行不同,法国人将开幕式直接搬到塞纳河边,整个巴黎成为了一个开放的开幕会场;无论是在巴士底狱大唱死亡金属的断头皇后,还是在电子音乐中舞动的跨性别者或缓缓升起的10座女性雕塑,都是法国信手拈来的文化符号。然而,混(随)乱(性)的节目编排,以及后续法国搞错运动员国籍的乌龙事件引发了“法国人是松弛还是摆烂”的争议,以跨性别模特为特色,被认为戏仿了达芬奇的《最后的晚餐》画作的场景也激起了天主教徒的不满。
值得注意的是,在地缘政治和法国政治如此紧张的局势下(以及疫情后),我们如此强调奥运的松弛就十分值得玩味了,似乎奥运变成了不可多得的情绪出口。
当地时间2024年7月26日,法国巴黎,巴黎奥运会开幕式,LadyGaga进行表演。图片来源:视觉中国
奥运开始后也有不少值得关注的现象,率先在国内互联网出圈的是“00后运动员的松弛感”,在混合团体10米气步枪中拿下首金的盛李豪和黄雨婷在比赛中格外淡定,两人的微博网名“光靠干饭就”和“A阿条本条”也被认为有一种满不在乎的美感;随着霹雳舞、冲浪、滑板、攀岩成为近年来的新项目,赛场上涌入了许多“小孩哥小孩姐”,国内观众评价他们时侧重的不再是为国争光,而是他们如何真挚地热爱运动本身。但另一方面,在竞技体操男子团体决赛中,两次掉杠的苏炜德引发观众口诛笔伐,“竞技体育,菜是原罪”这句流传许久的话也再次被提起,提醒着我们,在竞技体育中,对硬实力的崇拜仍是第一位的,即使要“松弛”,实力也仍然是最大的前提。
塞纳河上的开幕式:
让法国被看见,让女性被看见
林子人:我基本上看了每一届的奥运会开幕式,因为开幕式往往反映出举办国家的一些文化特色,呈现出他们最想向外界展示的东西。这次巴黎奥运会的开幕式虽然是北京时间凌晨开始,我还是坚持爬起来看了。
打开电视机时已经是运动员进场的环节了,我当时觉得有点奇怪,心想我难道是记错时间了吗?后来我才意识到原来运动员进场和表演是交叉进行的,而且表演的舞台就是塞纳河以及两岸不同时期的历史建筑。这个设置非常特别,是以前的奥运会开幕式完全没有的。通过这个形式,法国人尽情地展示了他们丰裕的历史文化遗产,包括建筑、城市景观、艺术品、古典乐、流行乐、文学、电影等等,包罗万象。但央视转播解说得很少,感觉没有充分传达出创作者原本想要表达的信息,很多东西要靠观众自己体会,可能会给中国观众造成一定文化误解,引起了很多争议。
尹清露:解说少这点我也深有感触。我印象很深的一个地方是开幕式后半程,大家已经在电子音乐的伴奏下很嗨地跳舞,解说好像不知道该说什么,来了一句“这些音乐是旨在保护地球”。
董子琪:开幕式最后热气球飞上天的时候,央视女主播说,它目的地是哪里呢?这里好像有一个思维的差异,我们预设热气球一定要去一个地方,但可能它只是升空而已。除此之外,开幕式还借用了游戏《刺客信条》经典的蒙面人形象进行串联,在法国的各个文化景点和重要事件场面中穿行。《刺客信条》是可以选男主角或者女主角的,非常正确多元。可能是主播不太了解这个游戏,所以解释得比较少。如果能解说更充分,观众也许能更好地接受传递的信息。
我印象比较深的是博物馆那一部分。像《博物馆奇妙夜》一样,卢浮宫里的画作活起来了,人物都跑出来看开幕式。但我也看到一些批评,其中一个是说,这种松弛感是一种“纸尿裤的松弛感”。但这可以和《巨人传》相关联,本来狂欢就带有生殖器的发泄,也算是一种文化传统吧。
开幕式中的蒙面人。图片来源:微博@奥林匹克运动会
尹清露:开幕式后面,大家恣意地跟随音乐跳舞蹦迪,其中有我很喜欢的音乐人,比如法国组合M83。但央视解说强调的是这些音乐传达了哪些意义,还是一个阅读理解的思路。我当时跟同伴一起吐槽:没有意义不行吗?纯嗨不就完了吗?在我的印象里,这是一场非常有派对感的开幕式,也是一场充满人情味(或者说人味儿)的开幕式——也许正因为这一点,这届开幕式被吐槽为j人地狱,一看就是p人搞出来的。
林子人:我觉得,蒙面火炬手最大的意义是他在空间上把一个叙事串了起来,更好地展示了巴黎的各个城市建筑。考虑到这一次开幕式的主舞台是塞纳河,通过调度火炬手的位置和视角可以把不同的表演场地串起来。
直播当晚,Sororite“姐妹情谊”篇章掀起一个高潮,引发了很多热议。在这一章中,十座法国历史上的女性名人雕像缓缓升起。篇章名sorority其实是和fraternity对应的。Fraternity一直以来代表着法国著名口号“自由、平等、博爱”中的“博爱”,但是女性主义者一直质疑“博爱”指的是兄弟情谊,没有女性的身影。所以,在这一次开幕式上,导演加了这个篇章去彰显女性的存在感。
手持法国国旗的黑人女歌手。图片来源:微博@奥林匹克运动会
在这一章的开场,一个手持法国国旗的黑人女歌手演唱了法国国歌《马赛曲》,在她唱歌的过程中,镜头移到了塞纳河,河面上有十个基柱,从基柱里面升起10个法国历史女性人物的雕像。与此同时,电视用字幕告诉你这个人是谁,为什么重要。当雕像升起的时候,配乐非常肃穆安静,非常神圣的感觉。等到雕像全部升起,马赛曲也进入了一个高潮,除了那位手擎国旗的黑人女歌手以外,还出现了女性唱诗班进行大合唱。看到那幕,我泪如雨下,觉得太感动了,它给我的感觉是女性在历史中的重要性终于被承认了。
尹清露:那应该是为数不多安静肃穆的part,其他部分都很吵闹,到这里突然非常神圣。
林子人:雕像中其实有一些很有趣的人。我之前读《文艺复兴人》,里面介绍了各种各样文艺复兴时期有趣的人物,也提到了开幕式雕像之一的克里斯蒂娜·德·皮桑。书中介绍说她是一个文艺复兴时期的女文学家。皮桑出生于威尼斯,十五岁就结婚了。她和丈夫感情很好,但丈夫很年轻就突然离世了。变成寡妇的皮桑一度穷困潦倒,不得不去法庭打官司要回丈夫的遗产。为了生存,她开始以写作为生,一生写了非常多的作品,可以说她是法国历史上甚至是欧洲历史上第一位以职业写作为生的女性。
开幕式雕像之一的克里斯蒂娜·德·皮桑。图片来源:CCTV1综合频道
她还有一个“女权先锋”的身份,在15世纪时参与了一场非常重要的文学争论。这场争论关于欧洲中世纪的一部传奇小说《玫瑰传奇》,讲述的是一个男人追逐爱情的冒险。在故事中,作者把女人形容成玫瑰,男性追求爱情的过程就像是去摘花,这是一个非常常见的意象。但在皮赞看来,这部作品是一部贬低女性的作品,所以她参与了这场笔战,抨击它是对女性不公平的诋毁,之后,她以自己的经历为写作素材谴责女性没有办法接受教育以及社会对寡妇的漠视。她认为历史上的男性总是嘲弄女性低人一等,说她们无知又诡计多端,还会与人通奸。紧接着皮赞非常辛辣地指出,女性怎么可能既无知又诡计多端呢?
她在作品《女性之城》里面构想出了一座保护女性的城堡,并且假设了男性诋毁女性的原因,其中最为尖刻的一条是这么说的:阳痿的老男人通过诽谤女性来获得别人拥有而自己无法享受的快乐。所以皮桑在历史上真的是一个非常大胆、很有能力的文艺女青年,这也是她在奥运会开幕式拥有一席之地的原因。其实,这10个女性都有非常多的故事可以讲。
尹清露:我印象很深的是有一个身骑银马的机械女战士在塞纳河上缓缓奔驰而来,并引领着所有参赛国的旗手走向主席台。虽然存在争议,但根据服装设计师本人的说法,机械女战士的原型是著名法国民族英雄圣女贞德。
在《战斗美少女的精神分析》一书中,日本学者斋藤环不仅大量分析了日本的战斗美少女,还指出“战斗美少女”的历史是非常悠久的,这一类形象的始祖正是圣女贞德。他认为,与日本动漫中那些被欲望消费的战斗美少女形象不同,贞德首先是一个真实存在过的人物,与那些被大量生产的客体文化消费产品有着本质区别。
以这个视角来切入这次开幕式也很恰当——网友们说奥运会上女性终于成了为了第一性,不再是第二性了。我们不用说女性相对于男性怎样,而是女性本身就应该得到承认。
身骑银马的机械女战士。图片来源:微博@奥林匹克运动会
林子人:这届奥运会的女性元素非常多,它的logo就是一个女性的剪影,而且它也是有史以来第一届男女运动员人数相等的奥运会。
又想躺,又想赢:
“松弛感”背后难以抹平的焦虑
尹清露:我也看到了很多有争议的部分。比如说开幕式结束后,有保守派的宗教人士表示抗议。在国内,随着男子体操团体以摘银收官,大家会对其中一名运动员的表现感到非常不满,说“竞技体育,菜是原罪”,这个感觉又跟热议的“松弛感”相悖。对于这一点你们有什么看法吗?我们对于奥运的观感和叙事在最近这些年发生了怎样的变化?
潘文捷:关于松弛感的讨论主要集中在奥运会主办方多次搞错韩国国旗这件事情,以及其他一些掉链子的环节,大家都会说这是法国的松弛感。
我当时就在想,如果这次奥运会不是在法国办,而是在一个热带小国或者是其他国家办,大家还会说这是松弛感吗?我之前看过一个蛮有意思的广告,大概讲的是职场上对不同性别的刻板印象。如果是一个男生的话,就是boss,女生就是bossy;男生是persuasive,女生就是pushy;男生是dedicated,女士就是selfish。同样的一件事情,男生是neat,女生就是vain。对一件事情的评价是根据既有标签的——如果你得了奥运金牌,你是有松弛感,如果没得,你就是松松垮垮;开幕式在法国办,大家对它的印象就是松弛感,我们中国应该学习,但如果是在一个大家印象都不太好的地方,可能完全不是这样的评价。
松弛感是要有物质基础作为寄托的。比如说殖民帝国时代,在大英帝国,哪怕是一个囚犯,也可以通往海外占据澳大利亚,法国人再怎么样,在阿尔及利亚等法属殖民地也是一等公民。其实我们对整个法国以及欧洲中心文化的崇拜,也是造成大家把很多掉链子环节当成松弛感的一个原因。我看到一个视频,一个韩国人发现韩国的国旗在奥运会上被搞错,感到很生气,于是他在韩国当地的巴黎贝甜买了一个法式面包,把面包扔到地上到处摔。在中国,上海也被叫做东方巴黎,大家一整套对于巴黎的向往和崇拜,也可能造成了我们对法国下意识的美化。
图片来源:微博@奥林匹克运动会
尹清露:关于对法国的美好想象,我最近也看到了有点匪夷所思的说法。比如有个热搜叫“法国人太爱中国人”了,大概内容是比赛开始前一个环节,法国人将某个选手的国旗错放成了中国国旗,大家就会说这是法国人太爱中国人。好像只要有和法国沾边的行为,我们就会非常高兴。
松弛感确实需要物质作为寄托,那些被夸松弛的运动员本身实力是非常强的。所以,我们说的松弛和刚刚提到的“纸尿裤的松弛”有本质区别,我们还是会区分松弛跟摆烂,还是有一个焦虑的底色。但无论你有没有实力或者其他东西作为保障,你都应该过得很开心轻松。
董子琪:随着奥运赛程的推进,很多中国观众指责法国的奥运会太过松弛摆烂,那这个指责背后反映了哪些期待呢?是“他们应该严格要求自己,像我们一样规范”吗?我看到的批评大多是比较具体的,比如说质疑巴黎的泳池是不是没有达到国际游泳比赛的标准,让很多运动员没有办法发挥自己最好的水平。这种质疑和期待好像都有相应的标准线。
子人那篇稿子里说酒神精神传递了类似“都会好起来”的信息,但我觉得这在中国观众那里其实是不成立的,因为大家的背景、前知识和前历史是不一样的。张灏在《幽暗意识与时代探索》中对比了儒家传统和基督教,简单来说就是儒教认为人是可以自我修炼、自我完善的;基督教认为人无论如何都背负着原罪,不可能成为完人,人和圣之间的沟壑是无法逾越的。我们潜意识中的儒家传统可能造成了某种焦虑。
从这个角度来想,“都会好起来”对中国很多观众和运动员来讲是无效的,因为他们想的是,我本来就很好、很舒适,所以我要摆脱舒适圈,更加严格要求自己成为一个世间的圣人。
《幽暗意识与时代探索》
张灏 著
广东人民出版社 2016-2
林子人:我昨天看到一家机构媒体在社交媒体账号上发了一个短视频,视频标签叫做 “00后奥运小将,展现真正的松弛感”。短视频的文案是这么写的:
不知不觉,00后乃至05后已经开始在奥运赛场上挑大梁了。大家发现,这届00后小将身上有种初生牛犊的松弛感,和奥运精英的严肃身份形成鲜明反差……领奖台开心公主抱,有人背着动物园来参赛,有人比完赛就去追星,还有人约对手去打游戏。实力超群,情绪稳定,日常搞笑。网友辣评,有一种很强但不靠谱的感觉。
“实力超群、情绪稳定、日常搞笑”,虽然三个词是并列的,但其实最重要的前提是最前面四个字“实力超群”。媒体对于松弛感这个词的运用,其实迎合了大众的一种潜在社会心态,就是我们不想再看到努力的艰苦了,而是想看到一个人生来就强。实力变成了一个默认的东西,像现在我们崇拜家境很好或者出身很好的人一样,当别人努力才能得到你与生俱来就有的东西,你当然无需展现为之付出的艰辛和泪水。
与努力的艰苦相反,我们想看到是运动员舒适快乐的那部分。因为这种社会心态的转换,所以我们会去强调运动员在日常生活中是个很好玩的人,或者说他在领奖台上做了一些有趣的事情。短视频中有一个镜头是男子10米气步枪冠军得主、19岁盛李豪的赛后媒体采访。记者问有什么梦想,盛李豪有点愣住了,露出了腼腆的笑容,说他没有什么梦想。我看到这个片段在想,为什么剪辑师要把这个片段剪进去?大家为什么会觉得一个19岁的男孩子在得了奥运冠军之后告诉记者他没有梦想是一个很好玩甚至有点萌的事情?我其实不觉得他萌,甚至觉得有点可怕。好像这个人活到19岁,他所有的人生意义都是为了在奥运会上拿到这块金牌,完成了这个事情,就没有其他可做的了。
盛李豪接受采访。图片来源:微博@歌且行风长吟
整个视频没有交代更多的上下文背景,只是一个非常短的一个cut。我觉得在这个cut里,很显然剪辑师想强调某种“摆烂”的气息。我质疑的点恰恰就在于为什么要强调这个?
尹清露:这也迎合了一种社会心态,一方面你的实力要强,要生来富有,但另一方面我们又想摆烂。你问我有什么梦想,我会说没有梦想,就想过舒服的一生。
董子琪:又想赢,又想躺。
竞技体育里,“菜”真的是原罪吗?
潘文捷:在竞技体育方面,我们是举国体制,很难松弛。我读到过一篇题为《后奥运时期我国竞技体育“举国体制”完善与创新研究》的文章,提到以前我们的举国体制采用的是人海战术,用大量的人力资源成本去打造少量的精英运动员。在这种机械化竞技时代,所有运动员都在一个从各级体校到地方队、再到国家队的框架中,政府可以进行宏观调控,所有人都很有压力。但这个机制的流动性比较差,在市场转轨之后,很多退役运动员面临再就业难的问题,比如举重冠军当搓澡工、马拉松冠军摆地摊之类的。
这篇文章指出,在非奥运年每年有万名运动员退役,奥运年退役运动员的规模更大,但是国家每次只能一次性安置千人左右,其中90%无法立刻安置。在整个体制之内,体育其实是非常紧绷的状态,是不存在松弛感的,即便你拿了奥运冠军,也不代表会拥有更多资源。
竞技体育,菜是原罪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如果本身背负的东西太多,既想着通过比赛争一个好的前程,又想着来自家庭和国家的期望,就很难有松弛感。
图片来源:微博@奥林匹克运动会
尹清露:在举国体制之下,大家会觉得如果运动员赢了,那是为我们争光,如果输了,那就是浪费纳税人的钱。运动员背负着每一个电视机前观众的心愿和责任。
董子琪:一方面好像跟资源有关系,“菜是原罪”背后有一个竞争逻辑,通过你死我活的较量,必定只会有一个人胜出。既然是这样,竞争双方必须要拼尽全力。但其实观众在看的时候并不太想要这么紧绷,国家体制的竞技残酷性和市场逻辑的观看娱乐性两者之间好像是矛盾的。
但在世界杯和欧洲杯上,矛盾好像消失了,因为它们的市场运作已经很成功,相比其他的体育项目像跳水、乒乓球,足球可以吸引更多人观看。我觉得这背后可能有包括观众资源市场倾斜在内的多方面因素。
潘文捷:虽然足球市场化很高,但是中国特长的领域并不是足球。中国队以前在奥运会上拿金牌最多的项目是乒乓球,射击、跳水、羽毛球、体操、举重。这是因为在举国体制形成的过程中,为了拿更多的金牌,国家培养重点放在可能不是很知名或者西方国家不擅长的项目上。如果让很多女性自己选的话,她是不愿意去举重的,但因为有机会拿到金牌,很多女生参与了这个项目。
乒乓球运动员孙颖莎在巴黎奥运会。图片来源:图片来源:微博@奥林匹克运动会
霹雳舞与奥运:
年轻人喜好与体育盛宴的双向奔赴
尹清露:在这次奥运中,我还比较关心的是霹雳舞被第一次选进奥运项目。不同于传统的竞技项目,霹雳舞的即兴性很强,所以我对它如何能融入到奥运这个庞大的体制很感兴趣。我查资料发现,虽然霹雳舞比赛也会用到音乐,但与花样游泳、花样滑冰这样的传统项目不同,霹雳舞选手是不能自行选择配乐的,所以这届奥运会新增一个现场DJ角色,DJ负责播放增加惊喜或即兴难度的乐曲。
霹雳舞是在纽约兴起的一种非常派对的社交文化。它变成一项奥运赛事并被施加限制规则后,很多霹雳舞者觉得不合理。比如在赛场上不能做特定的动作,也不能说脏话,他们觉得这种限制让霹雳舞丢失了原始的感觉。
当一项运动融入奥运大体系,这项运动的本质部分是否会因此消失呢?另外我还查到,这届奥运会的收视率在国外很多地方创下新低。比如在美国,2024年巴黎奥运会吸引美国成年人的比率只有35%,大部分美国人会观看女子体操,主要是因为体操名将拜尔斯,带着追星的心态。
所以,有一个澳大利亚霹雳舞者在采访中提到,奥运会让霹雳舞加入也是为了跟年轻观众保持联系、吸引新的粉丝。她认为霹雳舞项目的设立本质上是用来提高奥运收视率的,霹雳舞因而要在奥运会中做出一些牺牲。所以一方面,大家会觉得奥运会很好看,是四年一度的盛典,但另一方面大家也会对奥运会产生不满,意识到它背后的一些负面因素。
巴黎奥运会资格系列赛中的霹雳舞预选赛。图片来源:图片来源:微博@奥林匹克运动会
潘文捷:我之前采访过巴黎嘻哈公社的创始人,写了一篇文章叫做《巴黎嘻哈公社创始人雅尼·菲达克:嘻哈不是坏孩子的文化》。雅尼·菲达克称,嘻哈在诞生之初,就被寄希望于能够帮助人们远离危害街头的负面行为,例如帮派暴力、滥用毒品及非裔与拉丁裔间的暴力冲突。而在今天的法国,嘻哈最重要的特征就是拥有一定的社会教育性质。
在这个背景下,嘻哈公社跟很多学校合作,让那些原本放任自流、无所事事甚至在街头游荡学坏的孩子学习嘻哈这种艺术,为自己挖掘潜能。嘻哈公社甚至会前往监狱给犯人们上课,引导他们进行嘻哈方面的创作。嘻哈文化能让身处困境的人实现自己的价值,从而“把黑色变成金色”。菲达克还提到法国政府对嘻哈在社会教育这方面的支持。他说法国的嘻哈文化发展了45年,也与主流文化斗争了45年。现在法国政府认识到,嘻哈并非不务正业的年轻人中流行的亚文化,而是一种水平很高的严肃艺术。所以法国文化部不断参加嘻哈文化相关的项目并进行推广。
林子人:我觉得嘻哈文化——包括街舞、说唱——在中国也已经出现了从所谓的非主流逐渐被主流文化吸收,并取得越来越多文化合法性的过程。
在杭州亚运会上,霹雳舞冠军是17岁的中国女生刘清漪。我觉得中国能够出现在霹雳舞项目冲金实力的选手,肯定是因为有越来越多的年轻人发自内心地热爱街舞、真正在玩街舞,才能从这么多的人里面涌现出实力超群的人。
奥运会把像霹雳舞这样的新兴项目融入到比赛赛程当中,也是看到了这个趋势,认清了这一代年轻人喜欢的运动到底是什么。无论对于真正参与这项运动的年轻人,还是对奥运会本身来讲,都是一件双赢的好事。杭州亚运会上还有一个非常受欢迎的项目是电竞。在电竞比赛中,中国队也非常强,这也能体现出其实很多中国年轻人都在玩电竞。举国体制确实有它的局限性,就是它没有办法真的培养出社会大多数人对一项体育运动的热爱,因为热爱往往是自发的。
杭州亚运会女子霹雳舞冠军刘清漪。图片来源:微博@奥林匹克运动会
尹清露:电竞真正进入体育竞技赛事,也反映了人们对何为运动的认知转换。之前我们认为在比赛中运动员自身的生理条件是很重要的,在这方面奥运会也有很多争议,比如跨性别者能不能参加奥运。但在电竞这项运动中,生理条件并没有那么重要,无论高矮胖瘦、体育好还是不好,都可以在电竞中体会到运动的乐趣。
现在社交媒体上大家开始越来越多关注到像冲浪、霹雳舞、攀岩这样的新兴项目以及背后一些年轻运动员的故事,其实也反映出普通人的运动偏好和社会心态的变化。也许我们还是要去做自己内心更热爱的运动,而不只是达成特定的标准或者完成一个固定的KPI。
林子人:今年奥运会出现了很多男女混合参赛的项目,我觉得这其实是一个很大的突破。一直以来在体育比赛中都是分男子组和女子组,在巴黎奥运会,这种男女有别的二元心态一定程度上被打破了。
本文为独家原创内容,本期主持人:尹清露,编辑:尹清露、黄月,未经界面文化(ID:booksandfun)授权不得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