围观 | 打架的狗和狗打的架

“保险是先收钱，然后再决定付不付钱的生意”，就是这样的好生意， 19世纪末时，瑞典的多位企业家，把保险公司做破产了——付得太多，收得太少。

20世纪初，瑞典数学家Filip Lundberg和Harald Cramér研究了这些破产的保险公司，发现它们不是由于同时遭遇多起小额赔付而走向破产，而是突然发生了一起意料之外的巨额赔付——之前收的所有保费都不够赔这一次的损失的，一击而溃。

用马克·吐温的话说，这些破产悲剧中，不是一群小狗打了一场群架，而是两只大狗打了一场大架。

在我的记忆中，有那么几只大狗，打了几场令人心痛不已的架：三鹿奶粉、长生疫苗、高田气囊…每一架背后都关系着成千上万人的生命（还有那些因此破产的企业、因此下台的监管者）。

打架的后果等于所有狗打的所有架的后果之和。

用巴塞尔协会的信用风险度量的语言描述：累积违约损失等于每一笔信用风险敞口乘以违约概率乘以违约损失率之和。

形象但不恰当的说，每一个信用主体都可以理解为一只“狗”，信用主体的失信类似于狗打架了。

能打多大的架，就能造成多大破坏。

承载多大信任，就能造成多大损失。

能负多少责任，就该承载多少信任。

一个信用主体承载了多少社会的信任，就是一个信用主体的授信额度，也是社会在他身上投资的风险敞口，也是他可能给社会带来的最大破坏后果，也是他至少应该为其失信造成的后果应该偿付的责任。

计算一个信用主体的信用风险敞口，是信用监管的起点。（我的一位朋友给信用风险敞口起名叫“信用空间”，我很喜欢这个名字）。

描绘一个信用主体的“信用空间”，是信用分析的起点，也是我认为最重要的一步；同时，与计算那不可计算的失信概率相比，也是更为简单的一步。

先量一下这只狗有多大，因为狗的大小直接决定了打架的上限，小狗打不起大架，大狗动手稍不小心就是大架。

计算一个信用主体的信用风险敞口的简单方式，是看他关系着多少人的生命、财产安全…（可以根据你的理解继续增加）。

通常情况下，企业大小呈现幂律分布，极少比例的企业是大企业。大企业一般而言信用风险敞口也越大。

大企业通常都是大狗，大狗不一定都是大企业。

“生命，是最可宝贵的”，与人民生命息息相关的主体，都是大狗。

狗打的架（信用主体失信造成的后果），根据其可能性和严重性不同，可以分为四类：

从严重性的角度看，狗打的架（信用主体失信造成的后果）可以分为两种：小架（偏离契约的程度小），大架（偏离契约的程度大）。小架即后果比较轻微的失信，群架即带有传染性或者连锁性的失信，大架即单次后果非常严重的失信。举例：一家小饭馆食堂不够卫生，小架；海底捞食堂不够卫生，群架；三鹿奶粉加入三氯氰胺，大架。

小架，与群架和大架是本质上不同的物种，大部分悲剧来自于群架和大架；小打怡情，大打伤身。

有时候，必须要主动地制造一些小架，可能是对社会有益的，金融机构的监管者，创立了“监管沙箱”（Regulate Sandbox）制度，让一些破坏规则的创新者，在一个局部市场，进行试错；验证无害了再向社会推广。这也是推动社会进步的政治改革和企业创新、推动物种进化的基因突变的背后逻辑。

综合狗的大小和打架的大小和形式，可以简单地将所有狗打的架分为下表的四种情况，按严重性从小到大依次是：小狗打小架、大狗打小架、小狗打群架、大狗打大架或群架。 

从可能性的角度看，狗打的架的概率分布是什么形式，理论上无法确定，因为数据总是一定期限内的少量样本数据。但是我们可以否定掉狗实际打的架在一定期限内不是什么分布，因为否定掉一个分布只需要几个特例。

瘦尾分布与肥尾分布的主要区别在于：肥尾分布中，少数样本决定了总体（如二八定律），分布的形状也直接关系着“随机”的形式。

市场监管工具箱中，“双随机”、分类监管、信用监管、过程监管、重点监管等均列其中。“双随机”保证了一定程度的公平，“信用监管”能否贡献一定程度的效率？

瘦尾分布还是肥尾分布，决定了信用监管是应该“广撒网”（全面随机）还是“抓大放小”（分类监管）?

企业的信用水平是什么分布呢？

假设以失信被执行人的涉诉金额为失信程度的度量标准，统计全国各省市诉讼金额排名前20%的主体占全部主体的涉诉金额的分布情况。

以上数据表明，前20%的失信被执行人的诉讼金额占全部失信被执行人诉讼金额的比例约为95%，另外的80%只占5%左右。全国及各省市失信被执行人的失信程度水平分布可能不是正态分布，而是幂律分布（且远高于二八定律）。如果仅考虑失信被执行人的涉诉金额相关的失信情形，可能宜采取的信用监管方式为：分类监管与重点监管（或者作为随机抽样的分层标准）。

“Credit risk is the risk that an obligor does not honor his obligations（信用风险即主体不履行责任的风险）”。(喜欢honor这个词儿)。

信用与风险天然地关系密切，市场监管某种程度上就是对市场主体遵守市场规则的信用风险的监督和管理。

2017年，天津市发布了《天津市市场主体信用风险分类办法》，根据市场主体，已经发生的违法失信行为的严重程度，将企业划分为不同的风险类型。

2018年，上海市发布的《上海市分类监管管理办法》，提出“监管机关应以监管对象出现问题多少、影响程度大小、受处罚轻重，以及行业风险、品种特点、领域重点、危害程度、区域重要性等进行监管活动分类”。

2019年初，江苏省市场监督管理局新成立了“信用与风险监督管理局”，职责为“统筹协调市场监督管理方面的诚信体系建设和风险监测研判、风险分类、风险预警、风险交流等工作。”

风险在于你不知道你不知道（或你以为你知道）。

未来的概率，属于不可知的范畴（out of sample）。

有人知道未来不可知，也有人相信未来概率是可知的——跟历史概率一样呗。

比如，日本福岛核电站的设计师们。

日本福岛核电站，根据历史上发生过最大的海啸和地震而设计，2003年的风险分析报告说明，其能抵御住百万年一遇的海啸和地震。

8年后的一场地震，来得比往年更大一些，福岛核电站，没抗住。

无数人为此付出了惨重的代价。

后来，福岛核电站进行了重建，设计师不再考虑历史上的地震和海啸的严重程度，而是将大反应堆拆成小反应堆，深埋于地下，彼此保持着足够大的距离，哪怕是投产后的第一天就全部发生了爆炸，也不会伤及一人。

简单地说，就是将大狗变成小狗，让小狗彼此隔离。这样，任狗狗们折腾，也不会闹出什么大事件。

这是风险管理的基本原则之一：冗余备份（Redundancy）。

然而，不是每个地方都能用，不是每个人都愿意用。

在现实中，很多大狗（大企业），同时也是地方就业或纳税大户。

风险管理有两位守护神。

一位是太阳神阿波罗，赐予秩序，科学，确定性，平静，避险。

一位是酒神狄奥尼索斯，赐予混乱，艺术，不确定性，激情，冒险。

风险管理是避险与冒险的艺术，避险为了生存，冒险为了快乐（发展）。

地方政府而言，监管对应着避险，发展对应着冒险，监管与发展之间存在着一个权衡。

对企业而言，很少有企业家愿意甘于做小狗，都有着巨大的冲动做大狗。

小狗打打小架/群架，监管者或许可以归于运气不好。

而大狗一个爆雷，对监管者而言，就是一个爆仓（下台）。

今年的两会上，市场监管总局局长张茅表示：

“在“双随机、一公开”检查中，不能有免检企业，不能说信用好的企业，就可以不查或者少查。”

而国家发改委副主任连维良则在今年人大记者会上说：

“对违法失信者利剑高悬,对诚信守法者无事不扰”。

然后，国家发改委副秘书长周晓飞4月9日表示：

“信用监管的基本思路，就是按照信用状况对监管对象进行分级分类，并实施差别化管理措施。对信用等级较高的主体减少监管频次，提供便利服务，而对信用等级较低的主体则从严监管、协同监管。”

也许，综合考虑监管公平性与监管资源稀缺性，更合理的方式可能是：

“对诚信守法小狗无事不扰（免检），对已经违法失信的小狗（少查）、具有传染性的小狗和一切大狗利剑高悬（多查）”。

每一个违法失信者都曾经是诚信守法者。

每一个出轨男女都曾经守身如玉。

有时候，出轨了，游戏就结束了。

“放管服”改革，放松了事前，着重于事中事后监管。

有些事儿，只能事前管，事中事后就没法管了。

有些病，一旦发现就是“晚期”了。

这是风险管理科学中，事物的路径依赖性（Path-dependent）。即事物是否具有不可逆的状态边界（Irreversible Point）,物理学上称之为“吸收壁”（Absorbing Barrier），可以理解为风险黑洞，一旦到了这个地儿，就去另一个平行宇宙了。

人死，不能，复生。

那些具有不可逆性的风险的事儿不可修复，所以只能事前预防，不能事中事后治疗。

对于监管者而言，大企业（大狗）既是他们言谈中的骄傲，同时也是悬在他们头上的“达摩克利斯之剑”，同时也是悬在人民群众头上的“达摩克利斯之剑”。

哪怕他们最狂野的梦里没有这些大企业爆雷的一幕，它们也是他们的重点监管对象。不管它们的信用记录有多好、失信概率有多低、信用等级有多高、上缴利税有多多、解决就业有多少。

你越看好的，正是越需要你看好的。

源点注：作者董振磊（兔爰），FRM，喜欢以风险视角看信用。应作者低调行事之意愿，故将作者简介置于文末，“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感谢作者赐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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