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文科大】香槟的国际俱乐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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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8期
【编者按】我去过俄班纳-香槟的伊大(University of Illinois at Urbana-Champagne,UIUC)。整个大学城仿佛是玉米汪洋里的一条船,谁知道这是美国公立大学最顶尖的一所呢?张红的这篇回忆,让我回想负笈南太平洋,在南十字星光下苦读的当年。每一位漂洋过海,出国留学的学子都有类似的经历吧!
(一)
我是1989年9月13日晩上10点半左右到达伊利诺的小镇香槟,伊利诺大学的所在地。
和那个时候的很多留学生一样,这是我第一次出国,也是第一次坐飞机。来美国的单程机票是同一实验室的访问学者老高帮着买的。老高出国前在北京中科院生物物理所工作,我则是生物物理所的研究生,所以老高特别热情的帮我安排了来美的各项事宜。我从北京先飞到旧金山,转机后飞往圣路易斯,再转机才到香槟,一路上飞机越换越小,最后是一架只有二十多个座位的小螺旋桨飞机。
飞机在香槟机场降落,老高因为不会开车,叫上了同一实验室的台湾博士后小廖一起来接我。我出来时,两人已经在出站口等着了。拿到行李后便一起上了小廖的车。香槟小城不大,二十多分钟后车就开到了老高给我找的住处。
我们在一条僻静的街上一个白色的大房子前停下,我当时也不知道这个房子是什么风格的。房子正前是一排很宽大的门廊。上了几级台阶后就是正门,门上方有一个牌子,上写 "Cosmopolitan Club", 中文直译是"都市俱乐部"。但俄班纳-香槟只是一个连大学学生加起来才十万人的小镇,离"都市"相差甚远。 剑桥英文字典 "Cosmopolitan" 的一个定义是 "containing people and things from many different parts of the world". 所以翻译成"国际俱乐部"更合适些。
香槟国际俱乐部的房子今天还在。当年我住的房间应该是三楼侧面那三个窗户中最靠后面的那间(照片来自 Google Map)
进了正门,右边是一大客厅,左手是楼梯通楼上。再往里走左面是一很 cozy 的电视间,右手则是一很大的餐厅;电视间后面就是厨房了。厨房旁边有一个公寓套间,平时管理这栋房子的经理和他太太就住里面,他们是从大陆来的一对夫妇。当晚我们到的时候经理还在等我们。因为已经很晚了,他只跟我们简短的交带了一下,就带我去了我的房间。
我的房间是三楼的一个小小的单人间,回想起来应该是很简陋的。简单的家具包括一张单人床,小衣框,还有一小课桌和椅子。倾斜的屋顶中间是一屋顶窗(dormer window),窗下可当坐位。小小房间在我眼里迷人之极,是我这辈子活到25岁第一次有了自己的卧室。我当时觉得这整幢房子和里面的一切简直就是天堂,住这样的房子是我出国前根本不能想象的。
搬进房间后就差不多十一点了,我的房租是每月$157,老高又先帮我垫上了。然后老高和小廖一起告辞,让我休息,并和老高约好,明早八点钟他来接我,带我去学校和实验室。我在美国新的人生就这样从香槟的国际俱乐部开始了。
(二)
俱乐部的三层楼里,二楼住男生,三楼住女生。我很快就和房友们熟悉了。二楼的男孩子们有 Jean 和他的室友 Kendall;个子高高的 Ken 是大学生预备役军官 (ROTC), 每年都要参加很多天的军训,毕业后要在军队里服役数年,这样他上大学的学费就基本上全免了。Jean, Kendall 和 Ken 都是本科生。胖胖的 Mark 年纪稍大,大概二十四、五,也是本科生。Mark 工作几年之后才又回来上学。还有 Chris,个子最高,戴眼镜,是物理系的博士生。这几位美国学生都是伊利诺本州的。除他们之外,二楼还有一韩国人和一位从孟加拉国来的研究生。
那几个月住三楼的女生则全是国际学生。除我之外还有一日本女孩 Sally,她和芬兰女孩 Inger 是同屋。Inger 个子很高,不爱说话,典型的斯堪迪纳维亚金发女郎。另一黎巴嫩女孩 Karen 是学图书馆专业的,她住一单间。大陆来的 Lisa 年纪比较大,可能都快四十了,烫的短卷发,戴一金丝边眼镜,特别有慈母良师的风范。她家在芝加哥,老公和孩子都在芝加哥,她则逢年过节才回家。她在伊大念语言学博士,同时做 TA 教中文课,以补贴一些念学位的费用。
住一楼的经理是大陆来的一对夫妻,都曾上山下乡过。男的叫 David 在念经济研究生,他太太虽然戴眼镜挺有知识分子气质的,但没有念书,大概英文不够好,也可能是因为文革没能上学没有学历,就在外面打打零工。做这个房子的经理可以让他们免费居住。经理太太是上海人,说话有些尖刻,现在想想其实就是上海人的就事论事不客套的性情吧。我在的时候,经理太太怀孕了,她没有医疗保险,住不起医院,就找了个接生婆,在家里生的孩子。幸亏一切顺利,我们夜里什么都没有听到。
在香槟国际俱乐部我的房间里
除经理夫妇外,Lisa 是房客中唯一的大陆人,她对我关照也多一些。我们在合用的大厨房几乎每天都要见面,Lisa 教我用美国的 Pillsbury doughs 包包子,然后或蒸或生煎。我是北方人,从小做面食吃面食,一下子就学会了这个包子,虽然和自己和面做的不太一样,但解解馋还是可以的。Lisa 还教我用 mayonnaise 拌罐头金枪鱼或鸡肉,夹在两片面包中就是 tuna/chicken salad 三明治,也很好吃。我当年三明治虽然吃的不多,后来有了孩子之后给孩子每天上学带中饭可没少做。还有许多其他事情开始也都是 Lisa 给我解释的。
女生中和我比较好的是黎巴嫩女孩 Karen。Karen 长得很胖,是图书馆专业的硕士生。她待人态度傲慢,但对我很好,虽然不是一上来就火热,但遇事总会关照我一下。Lisa 告诉我 Karen 其实是很聪明的。后来我和 Karen 熟了,很喜欢抱她,胖胖的感觉真好。记得有一天晚上看电视,国际新闻里看到大批苏联犹太人涌入以色列。我以前读过刘亚洲的有关以色列的报告文学,知道黎巴嫩和以色列总在打仗,但一直没有搞清楚为什么。我问 Karen 他们为什么总在打?Karen 便往电视的方向倾倾头,说 "那就是为什么"。很多年后我才理解 Karen 这句话和这一简单动作中包含的诸多涵义。
(三)
国际俱乐部的一楼有一个公用电话,可以打当地电话但不能打长途。有的同学就在自己房间里安一电话,另外交钱。Chris 在他房间里安了电话,他还让房友们随便去用,月终他会拿账单找人收钱。我刚到美国要向家人保平安,经理 David 建议我先不要自己安电话,我也没有钱,当时来美国口袋里只揣了$300,开始的一切花销都是找人借的钱。David 说 Chris 人很好,用他电话没问题。我就这样很快认识了 Chris。
Chris 个子很高,戴眼镜,是物理系的博士生,固体物理专业,已经通过了博士资格考试。伊大物理很棒,Chris 因此挺骄傲的。我跟他说我们生物物理专业有一个物理系转来的研究生,他还有些不屑的说"大概是在物理系资格考试没有通过才转走的"!Chris 告诉我怎么用他的电话打国际长途,说他从来不锁屋门,他人不在我们也可以进去用电话。我听了大吃一惊,居然还有这么单纯信任的人!不过我那第一个月没少用 Chris 的电话,他人不在时我更是放肆的和还在国内的男朋友(其实已经私下领了结婚证,法律上算是老公了)卿卿我我。一个月后的一天, Chris 敲门来到我的房间,一脸大祸临头的表情,他说发生了一件很糟糕的事情,不知道电话公司是不是搞错了,我上个月用他的电话打国际长途居然超过了$400!我顿时脸色通红,拿过通话记录假装研究,通话的时间和长度上面当然都记得清清楚楚,我只能认账。发工资后第一件事就是赶紧给 Chris 写张支票,然后又在自己屋里安了电话。
因为我和 Chris 都是理科研究生,和别人比起来算是比较有共同语言的。Chris 开一辆八缸的看上去至少有二十年的卡迪拉克,大家都管他的车叫坦克。他是一个虔诚的基督徒,我们曾一起讨论上帝存在与否,然后一个周未他带我去他的教堂,这是我在美国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参加教堂的礼拜。
Chris 的教堂比较前卫,是一幢有棱有角的现代化建筑,音乐由一摇滚乐队提供,在牧师讲道中间和之后演唱基督教歌曲,还有字幕打在前面。我不久前离家弃国,带着一颗绝望破碎的心独自一人来到美国,感情上非常脆弱。在牧师讲道祈祷时就感到有些不对劲。牧师一遍又一遍的念道 "耶稣,我们的救世主!" 我心里却不停的想着过去几个月里发生的事情, 我的救世主在哪里啊?乐队的歌手一开始唱歌,我就忍不住嚎啕大哭了起来,勉强压抑出声音,但抽搐不止,眼泪鼻涕一个劲的往外流。Chris 赶紧拿来纸巾(教堂里有很多),不停的向我手里塞。后来他再也没有叫我跟他一起去教堂了。
(四)
我最近上网搜了一下,找到了一篇发表在伊大网站上的有关香槟国际俱乐部的文章;学校图书馆的档案里还存有不少俱乐部的材料。俱乐部是1907年成立的,是伊大最早的一个国际学生的组织,它的口号是 "Above all nations is humanity"。除了为国际学生提供住宿,俱乐部还经常举办各种活动,如咖啡时光,国际晚餐,派对等,促进校园里的国际学生和当地美国学生的交流。常常可以看到预告这些活动的广告贴在校园各处,俱乐部的活动当年在伊大还是很热门的。
我住在俱乐部所以自动就是会员,因为这个原因社交活动特别丰富。每次国际晚餐是肯定要去吃的。国际晚餐都是由外国学生志愿者操办的,从买菜,做饭,开吃,到最后收拾,至少要搞一整天。俱乐部有很多临时折叠桌椅,平时都放在地下室里,这个时候就要拿出来摆在餐厅、客厅和前厅里,能坐六、七十人呢。而且每次都会满员,还有不少想来来不了的同学。
那个学期的第二次国际晚餐是印度饭,一个印度小男生自告奋勇来做,他一大早就买好了一大堆东西,一个人来到了俱乐部。我们很快发现他原来根本就不会做饭!一整天都在给他妈妈打电话,由老妈遥控指挥。一想到晚上要有好几十口子人来吃饭,Karen 就不停的摇头叹气,我们住那儿的几位同学也赶紧来帮忙,包饺子做米饭什么的,我感觉是跟做中餐差不多。后来我比较懂印度饭了,回头想想,我们当年包的饺子其实就是印度的 samosas. 那一次的晚餐奇迹般的还很成功!大概是因为香槟基本上就没有印度餐馆的原因吧。
香槟国际俱乐部1989年秋的聚会。(本文中所讲的人物均在照片里)
(五)
俱乐部的咖啡时光也总是有不少学生来,有些学生几乎每次活动都来,大家彼此就很熟了。有一位台湾女孩来了几次之后就和 Ken 好上了,俩人很快打的火热,到后来 Ken 都很少回来住了。另一越南女孩 Mary 在俱乐部认识了她的男朋友,俩人就总来玩。
俱乐部的客厅里有一架钢琴,音调还没有跑太多,有一次咖啡时光一个男生在上面弹了起来。他弹了几首歌我以前都没听过,我就问他能不能弹一下"致爱丽丝",他说"当然",坐下马上就弹了起来。我立刻对这男孩刮目相看了。后来他们告诉我这男孩儿叫 John, 是计算机系大四的学生,是大家公认的一个天才学生。
John 常来俱乐部,来了之后并不喜欢多说话,有时弹弹琴。John 说他是挪威后裔,所以偏爱格里格的曲子。有一次我们在电视间一边看电视,一边聊天,忘了都在说些什么了,这时平常也不太爱说话的 Kendall 突然一脸严肃的问我 "你能和我结婚吗?"
我问他 "你今年几岁了?" "22"。其实 Kendall 那时肯定还没有到22。我说 "我25了,对你来说太老了!"
这时坐在旁边的 Jean 喊了起来 "不行,不行,在跟你结婚之前她要先跟我结婚"!
我知道 Jean 总是没正经的,看到 John 在旁边的表情不知是觉得这一幕好笑呢还是尴尬。
John 在日本
这之后我开始和 John 一起出去玩,他有时晚上也来俱乐部,我们就一起在客厅或餐厅的桌子上看书做作业。John 的父亲是伊大音乐系的教授,搞现代计算机音乐什么的,这也是为什么他在伊大上学,因为职工的孩子学费非常便宜。他父母离婚了,母亲后来嫁了一个挺有名的乐团指挥,现定居日本。John 在日本生活了很多年,说的一口流利的日语。他虽然还没有毕业,但已经在富士通公司找到了工作,一毕业就会回日本。
那年的万圣节是在周末,我和 John 约好一起玩一天。John 早上在教堂里唱歌,他特别叮嘱我要去那个 Episcopal 的圣约翰教堂等他,而不是马路对面的那个天主教的圣约翰教堂。我们一起吃了午饭,然后去学生活动中心看了电影 The Mission, 罗伯特·德尼罗主演的,非常震撼人的一个片子。晚上走在香槟的街上,整个小城都沉浸在狂欢节的气氛中。我们国际俱乐部所在的那条街上有很多希腊兄弟会的房子,那些兄弟会的学生很疯狂,穿着各式奇装异服,还有些很下流的装饰,在外面招摇, 算是让我开了眼界。
俄班纳-香槟的深秋,1989
(六)
万圣节之后,伊利诺的天气骤然变冷了。住在俱乐部的男生女生们此时有点像一家子人,新鲜劲儿过去了。某一天是 Ken 的 21岁生日,大家又兴奋了起来,先是派 Ken 去店里打酒,以标志他已经成人,因为在这之前他不满21岁是不能在外面买酒喝的。然后大家一起去香槟最热门的一个夜总会。我对一切都充满好奇,就跟大家一起去了。夜总会夜里11点才开门,把门的人在每个人手背上盖个戳,然后放人进去,Ken,Mark,Jean, Kendall, Ken 的台湾女友还有我六人找了个桌子坐下,又要了些酒。屋里音乐非常响,震耳欲聋,根本无法说话;灯光转来转去令人发晕。Ken 和他的女友很快就不见了;Jean 和 Kendall 也去找人挑舞去了。Mark 好心陪我,问我感觉如何,说我应该放松 relax。他还告我这是个有很多同性恋光顾的夜总会。我则是混身上下没有一处是感到自在的。我跟 Mark 说和他们比起来我是太老了。Mark 不以为然,讽剌我说 "你是老,你有两千多岁了!" 我明白他是说我身上有二千多年保守的中国文化。没办法,保守就保守吧,改不了了。别人都不见了,Mark 就陪我回到了俱乐部。这么多年过后回想当时的情景,明显很多人是在吸毒,处于 high 的状态。
两个月后,我的男朋友/老公也来香槟了,我搬出了国际俱乐部。后来我们一起去参加了几次俱乐部的活动,老公也见到了我在这里提到的所有人物。然后春假到了,春假之后我再次去俱乐部,一切都变了。经理 David 告诉我春假时,Lisa, Karen,还有那个越南女孩及男友一起开车去芝加哥,路上出了车祸,除男友受伤之外,其它三人全部当场死亡,她们都没有系安全带,被甩出了车外。那是我最后一次走进那幢白房子。
作者
简介
张红于1981年考入中国科学技术大学生物系;1986年入中国科学院北京生物物理所攻读硕士研究生,师从梁栋材教授主修蛋白质晶体学。1989年9月赴美留学,1994年获美国伊利诺大学(俄班纳-香槟分校)生物物理学博士。之后在美国德克萨斯州西南医学中心(达拉斯)从事基础生物医学研究至今,现任西南医学中心生物物理系和生物化学系副教授。从中学时开始对世界文学历史感兴趣。居住美国多年,对西方人文思想兴趣愈增。2005 年开始工作之余因有感而发写了一些回忆记实文章。
(责任编辑:何剑鸣851-8515、排版: 姚明德1806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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