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文科大】邻居家的传奇故事
第102期
作者 | 刘清亮5808
摄影 | 刘清亮5808
编辑 | 陈颍8714、郑文妮0100
【编者按】刘清亮老师既是师长也是学长,他是中国科大第一届学生,就像所有“裤子大”学生都有番号一样,刘老师的是5808。老师不仅潜心科研还笔耕不止,散文、诗歌、小说,都有涉足。刘老师文笔流畅,讲故事生动,这篇有着亲身经历的《邻居家的故事》早已读过,非常喜欢,一直觉得在小范围内分享实在可惜,经老师同意,推荐给【人文科大】。看历史变迁中的人情冷暖,家庭的跌宕起伏,且听老师娓娓道来……
(照片/刘清亮)
(一)
邻居家的刘二林,我叫他二林哥,1958年开始担任大队党支部书记,一直是村干部,村长,大队支书,或村委会主任。1986年突然脑中风,住进了省立医院,经输液抢救,手脚灵活多了,说话清楚多了,但仍感到病魔在威胁自己的生命,会不会突然离世,心中无数。就与自己的老伴商量,是否把孩子叫来,交代一下孩子大伯的事,二林嫂子表示同意。一天下午,把三个儿子叫到病床前,气氛像交待自己的后事一样凝重。
他给孩子们说:“你大伯刘大海,1947年青黄不接的时候抓了壮丁,当了国民党的兵,后来听说转战鲁西南山区。1949年2 月家里突然接到解放军二野司令部的通知,说你大伯在淮海战役中牺牲,我们家就这样享受了几十年的烈属待遇。这时,我和你们奶奶才知道,他从国民党兵变成了解放军战士,至于是俘虏的还是投诚的,不清楚。可是,有一个问题一直压在我的心头,别人牺牲总有一些遗物送回家来,可你大伯什么也没有。还有你大伯的遗骨埋在何处也不知道,如果能找到,可以迁回来与你奶奶葬在一起,算是叶落归根。你们三个要记住这事,一定四处打听,如有结果,无论我活我死,算是了我一桩心事。”孩子们听着很伤感,像是老爸在讲遗言,哗哗落泪。老大说:“爸,你放心,我们会记住你的话,照办的,可是,你也要好好养病,少喝点酒,再活它十年二十年的。”二林哥听了这些话,舒坦了不少,欣慰了不少。孩子走后,他对老伴说:“这疙瘩恐怕是很难解开,茫茫大海,到哪儿去找答案啊!”
(二)
他家的事,我知道不少。我们两家合用一个大门,他们住南院,我们住北院,他们的院子原来是我们同族嫂子家的,虽然是嫂子,年龄比我妈还大。早些时候,嫂子与小儿子在济南城里作布匹生意,店铺就在靠近趵突泉的剪子巷,很负盛名的巷陌,有“家家泉水,户户垂柳”的美好景色。平时,嫂子在布庄打点生意,还雇了两个伙计,小儿子在城区上学。老家的院子由大儿子和儿媳妇住,并操理家里的几亩田地。我的这个大侄子有些傻,即智力低下,啥活都不会干,可那个侄媳妇倒是非常贤惠,里里外外一把手,农忙时请几个短工,日子过得不错,只是膝下无后,嫂子很失望。济南解放了,嫂子受“共产共妻”的影响,怕大儿子和儿媳妇在村里受欺负,就让他们搬到城里住,这样前院就空了下来。原来二林哥的妈(我们叫她刘大娘)带着两个孩子住在邻村的一个庙里,每天领孩子靠乞讨过日子,大儿子长大后,给大户人家打打短工。1947年刘大海(17岁)被国民党抓壮丁,刘大娘四处打探,渺无音信。还好,两个月后捎来口信,说自己当兵能吃饱穿暖,刘大娘这才放心。济南解放了,有人劝刘大娘不如落户到我们村,这里稍微富裕一些,能安安稳稳过日子。这样,村干部安排他们住到我们家的前院,反正空着也是空着,住住人还能增加点人气,否则荒芜着会闹神闹鬼的。还进一步让他家管理同族嫂子家的几亩田地,年终缴些公粮就可以,这样,刘大娘就成了我们贴近的邻居。我妈是菩萨心肠,时不时把用不完的柴火,吃不了的饭菜,送给他们。刘大娘常与我妈倾诉思念儿子的痛苦,以及对小儿子的期盼,两家相处融洽。
(三)
一天下午,妈坐在院子里做针线活,我依偎在她身旁,边看小人书,边听她讲她娘家的乱七八糟的琐事。突然传来前院刘大娘惊天动地的号哭声,我赶忙跑过去,只见刘大娘瘫坐在地上,两手使劲拍打着地面,声色俱厉地呼喊着大儿子名字,哭着喊:“老天呀!你太不公平了,没有让我见上儿子一面,就把他夺走了!”闻讯赶来的左邻右舍和村干部,东一句西一语地劝说着,我才听明白是她儿子在淮海战役中作为解放军战士牺牲了。桌上摆着中国人民解放军第二野战军司令部的牺牲通知书和济南军管会颁发的烈属证明。过了两三个小时,慢慢平静,妈让我送去馒头、咸菜和小米粥,回来我问妈怎么不去看看人家,妈说:“我心肠软,她哭得那么伤心,我去了也会跟着哭,太难受了。”
后来看到她家门口挂上了“烈士家属”的光荣牌,逢年过节都有村干部提着肉,扛着面粉去她家慰问,我那时年龄小,还挺眼红他们家享受那么优厚的待遇。可妈对我说:“那些东西算什么呀,什么也换不回她的儿子,你不懂失去亲人的痛苦!”果然其后一年,由于伤心过度和流泪过多,刘大娘眼睛红肿,视力大减,几乎看不清任何东西。52年土改,我同族嫂子家定为地主,刘大娘家分得了南院的房子和几亩好地。不久,二儿子参了军,成了“烈属”和“军属”双料光荣家庭,地有人种,庄稼有人收。这时,刘大娘受人尊敬,慢慢露出笑脸,在邻居面前也能说说笑笑,拉拉家常,可在背地里,在妈面前仍流泪不止,伤心无比,哭诉内心失去一个自己亲手拉扯大孩子的苦楚。二儿子参军到公安部队,进步快,入了党,提成班长。有一个周六下午,我从中学回家的路上,正好有镇压反革命押送死刑犯赴刑场的军车经过,忽然看见她二儿子手握冲锋枪站在罪犯旁边,非常威武。我们中学生对解放军崇拜,对冲锋枪羡慕,回家后守着刘大娘的面对妈讲了路上的见闻,炫耀她儿子威风凛凛和坚不可摧的样子。谁知我竟闯了个祸,刘大娘信佛,不愿意让儿子沾“杀”的边,第二天跑到部队,死活让儿子退伍回家。领导认定“家庭落后”,不具备提干条件,从而使她儿子失去一个当军官的机会,不到一年,她儿子复员回家。当谈及此事时,二林哥非常惋惜,埋怨他妈让他丧失了大好前程,可我心里总犯嘀咕,怕他知道是我捅了漏子,误了他的前程。
1956年他回到村里,是党员,学了文化,立刻就当了高级合作社的四队队长。上任后做了三件事,深得人心,其一,我们村是济南近郊,以种菜为主要收入,种菜是三份靠肥,七份靠水,天要不下雨,得天天从井里拧轱辘浇水,重体力活,壮劳力一天下来,也累得贼死,还要搭上一个人照看着水流到指定的菜畦里去,费人费力。他从报上知道了建设“大井”的消息,就联系了他们部队的工程兵,在两块菜地的集中区,各打一个大井,每口井直径五米,水量是普通井的二十倍,又用自己的复员费,买了电水泵。这样,电闸一合,水哗哗地流向菜地,效率非常高,十天的活一天就干完。其二,二林哥发现劳动力有了富余,就组织十几个人到城里建筑单位承包壮工活,即给工地运砖、运沙、递砖、递瓦和搅水泥等,主要是让十七、八和二十岁出头的年轻人去。队里给记十个工分,中午管饭,还有两毛钱的零用钱,小伙子争先恐后地参加,队里增加了不少收入。那时,我们家只有妈是社员,算半劳力,年终分红比别人家少很多。我上初中二年级以后,暑假就到队里干活,每天可以挣8个工分。一天,我也争着要到城里干活,二林哥同意了,可一天下来,胳膊和腿像散了架一样,二林哥就说:“老二呀,你就算了吧,他们在家重活干惯了,你还是回去挣那六分吧!”我有时帮他整理队里的账,又是近邻,事事照顾我,只好听他的话。其三,他虽然是队长,大我几岁,可他非常敬佩我们兄弟二人,一个上了大学,一个读高中,功课又好,时不时地愿意与我聊聊天。一天傍晚,我们俩走在河堤上,雨后蓝天彩云,凉风拂面,他突然问我:“20米宽两里长的一块地合多少亩呀?”一下把我问愣了。回家查了查,第二天告诉他是30亩,他一拍脑门说:“太好了!”原来他在打村西边飞机场围沟的主意。我们村西边就是济南的老机场,日本人占领了山东后,深知济南地理位置的重要性,就在西郊大量占地(约有30平方公里),构建了军用机场。四周挖了3米深的沟壕,又用那些土垒起了两米高的土围墙,每隔两里地再建一个碉堡,再加上沟外的铁丝网,形成了很好的防御体系。解放后变成了解放军的济南航校,二林哥发现机场铁丝网撤到了壕沟围墙里边去了,就跑到航校询问部队壕沟的用途,人家说壕沟和围墙那玩意已经没有使用价值了。因此,他琢磨:把壕沟和围墙进行平整,变成菜地该有多好啊!他一听到有30亩地,劲头就来了,相当于每家增加一亩地。他跑到部队,调来两辆推土机,夜里偷偷摸摸干了起来,天亮时被早起的三队社员发现,站在余下的沟壕里死活不让继续干,推土机无法操作,二林哥碍于乡里乡亲的情面上,就放弃了5亩的面积。地平整好了,跑来我家问新茬的菜地种什么好,我爸说:“只有先种水萝卜(即白萝卜),它比较皮实,能长好,两三年就可以种比较精细的菜了。”二林哥以此照办,两年后这些生地真变成了与其他一样的熟地。经过这几件事一折腾,四队的年终收入远远高于其他队,社员高兴,他也受到市政府的表彰,评为市劳模。
二林哥作风干练,体魄健壮,但其貌不扬。小时候不知生过什么病,头发稀少,外号叫“二秃子”。随着年龄的增长,地位的变化,偶尔开玩笑时叫叫,公众场合谁也不敢“二秃子” “二秃子”的喊了。可是他却娶了一个漂亮的媳妇,村东头的杜丽珍,她父母较早辞世,与哥哥相依为命。哥哥在济南铁路工厂当车工,嫂子里里外外也很能干,有两个侄子,日子过得比较殷实。哥哥总想让她嫁个工人,婚后可以变成城市户口,吃商品粮。二林哥复员后,她是非二林不嫁,为此与哥哥大吵一次,甚至以跳井威胁,哥哥没有办法,只好答应。村里人都说刘二林有艳福,时来运转。新事新办,在院里摆了几桌酒席,欢欢喜喜办了喜事,当然最高兴的是刘大娘。大儿子去世,心情一直比较压抑,小儿子给自己一闹,没有提成军官,一直埋怨当娘的,心里不是很痛快。眼前,堂堂正正地娶了个漂亮媳妇,左邻右舍给她作揖道喜,她像吃了蜜一样甜,思量着不久又可以抱上孙子,更是笑得合不拢嘴。
事后我开玩笑似的问他:“二林哥,你怎么把漂亮嫂子搞到手的?” 他嘿嘿一笑,讲起了他的恋爱史。他在部队立过功,就让他到济南第25中学做报告,还与初中生联欢。他把与特务、坏蛋斗争的事迹说得绘声绘色,朗朗动听。联欢时,一个漂亮姑娘主动找到他,说:“我们是同村的,住东头,没想到我们村也能出大英雄。”显然是羡慕不已。要了他的通讯地址,就你来我往地通信,达一年之久。杜丽珍初中毕业回乡务农,年龄渐长,情窦频发,有时避开家人在公园与刘二林约会,或去看电影。有一次二林哥送她回家,走出城区,正值夏初月亏,繁星点点,天黑路暗。她身穿的确良花衬衫和浅蓝布裤,简单的装束仍能显示她秀美的身材,二林哥边牵她手边讲动人故事,手舞足蹈,一不小心碰到她胸部,她像触电一样麻遍全身,情不自禁地闪电般地抱住二林哥,热吻一番,两人相拥良久,激荡的暖流在宁静的夜晚中流淌、持续,直到两人感到时间存在时,才松了开来。于是,两人信誓旦旦,非他不嫁,非她不娶。二林哥匆匆赶回部队,已超过请假时间,谎说帮助一个迷路老人回家,才避免了一个警告处分。相恋三年,终成眷属,他有些挑逗地说:“她死心塌地嫁给我,不奇怪吧!”
(四)
1958年,农村也搞大炼钢铁,现在看纯粹是瞎胡闹。作为党支部书记的二林哥,积极响应,让大家捐献铁器来炼钢。他进了厨房搬起大铁锅就向外走,刘大娘挡在门口,就是不让他出门,说:“你这不是要我的命吗,一大家人怎么吃饭呀!”二林哥推开自己的娘说:“你别那么老顽固了,上次就是你那么落后,毁了我的大好前程!”刘大娘觉得理亏,让开了。他拿到街上,用铁锤砸了锅去炼钢。晚上,召开了党员大会,要求党员像他一样,坚决完成任务。下半年建立人民公社,全国山河一片红,他成了副大队长兼支部书记。刚入冬,村力办起了大食堂,全家人拿着饭碗到食堂打饭吃饭,二林哥还给他娘逗乐说:“你看咱家的锅砸了,还是能吃饭吧,人民公社就是好!”他妈撇撇嘴说:“还不知道能吃多久呢?!”二林哥狠狠地瞪了他妈一眼,意思是让别人听见就糟糕了。其实,我妈与刘大娘早在背后就议论过:地里产的粮食是有数的,食堂里大人小孩放开肚皮吃,个个胀得肚子圆圆的,得有多少粮食支撑呀。况且,农民就是农民,糟蹋粮食、浪费粮食非常严重,他们断定这种光景是兔子尾巴长不了。妈在家也说过此类话,爸是工人阶级,告诫别出去讲,以免给孩子惹事,因为我们俩都在大学读书。
1959年暑假我刚一到家,二林哥就把我叫到他家,对我说:“看来你妈我妈的直觉是对的,现在食堂肯定办不下去了,壮劳力和普通劳力,老人和孩子按不同标准提供主食,消耗量还是太大,亏了我们属于济南市管辖,用种菜钱向市里购买了一些商品粮,接济接济,否则难以支撑下去,旁边的长清县可就惨极了。”他慢慢地说,长清那边队里、公社里已经没有粮食,县里只剩下紧急储备粮,谁也不敢动用。我们村也有人开始偷地里的青稞庄稼,偷粮店的粮食,他十分担忧,再这样下去会出大事,不知怎么办好。这是他第一次给我掏心窝子说话,可能也觉得我在北京上大学,听到的见到的比较多。那时,我也搞不清上级的政策和整个国家的形势,只好应付地说:“我们就相信党,相信毛主席吧!”这是我第一次看见他对上级的做法产生了怀疑,过去总是党指挥到哪,就打到哪,是忠诚的好党员、好干部。在办大食堂前,曾要求各家把存粮交到食堂,他们家和我们家毫无保留地交出全部余粮,存粮食的缸和大瓮都见了底。可是,有的家庭只上交了一部分,给自己留了后路,到了困难时期,这些家庭的日子就好过多了。60年暑假回家,妈说:“现在的情况可让二林哥为难了!”缺粮断粮的家庭越来越多,他就自作主张把边边棱棱的小块地分给社员,自种自收,让大家种南瓜和胡萝卜,当粮食充饥。再后来,实在没有办法,就动用大队的资金,到产粮食的泰安县买了白薯分给困难户,解决了燃眉之急。还好,村里除了有病的老人没有熬过去,总算留住了大部分生命。63年我再回家时,他说:“这几年总算熬过去了”。
(五)
文化大革命一开始,他很快就被打倒,成了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理由:一是分田到户,搞资本主义复辟;二是套购粮食,破坏统购统销政策,被戴上高帽子,挨批斗。那年,我参加了红卫兵大串联,顺路回家,只见他满脸沮丧,门不敢出,怕见村民。他偷偷对我说:“那些造反派是什么玩艺呀,过去我训他们偷懒、打架,现在倒好,他们上台斗我,还让我低头认罪,我有啥罪,心里就是不服,可表面上还装得老老实实,心里多憋屈的慌。”他见我很同情,壮了壮胆说:“跟党走,怎么越走越糊涂了?”又有一次回家,造反派大张旗鼓地到市里去夺权,对本村的事不感兴趣了,没有人管他了,他倒成了老油条,我问他:“现在干啥?”他回答道:“现在琢磨种韭菜的事,过去我们村卖的刚过春节的韭菜,又嫩又香,价钱特高,就是费时费力,琢磨着怎么改革一下。”我大加赞赏地说:“没事儿,搞点研究倒好,你有经验,肯动脑子,准没错。”按过去的办法,村里种早春韭菜,程序复杂,周期又长。入冬,韭菜仅留下根部,把上面的土铲起,碾碎,过筛,拌上肥料,形成松松软软的细土,再偎在韭菜周围,变成韭菜御寒的“棉垫”。还在每个韭菜畦的北面,呈75度角架起抵挡北风的高粱秸篱笆,再在韭菜畦上盖蒲绒席子,如同棉被。进了三九寒冬,只要天晴,每天上午都要掀起蒲绒席子给韭菜晒太阳,即使过大年,也不能耽误。一过春节,韭菜长出一两寸长的嫩芽,还要撒水,长到一柞长时,小心翼翼地割下来,一小捆一小捆地扎好。然后送到济南有名的三家饭庄,做济南名菜“韭菜臊子”,有钱的人爱摆谱,相互攀比,阴历正月末一定要吃这道菜,图吉祥,显高贵。三月了,有个外地人向济南人吹牛,说吃了济南某某饭庄的韭菜臊子,大家哄堂一笑,说他老土。因为天变暖和,韭菜长大长高,就不稀罕,价钱也非常便宜,这成了羞辱爱“瞎掰”人的笑话。
不知他哪儿听到“温室”一词,看到玻璃窗户能进阳光而升温,就想啊想,终于想出了一个温室的结构:北面是墙,两头是45度斜坡墙,上面架上玻璃,呈45度面向太阳,就起到地面升温的效果。办法一出,在自家院里挖了半畦地,做了个温室小样。然后每天隔一小时测量一次室内温度,夜里也不间断。发现夜里散热厉害,温度会骤降。刘大娘插话:“人夜里都盖被子,玻璃上也盖点东西,不就行了吗!”二林哥高兴地说:“妈,你也帮我动脑筋了。”这话说得刘大娘心花怒放,这是复员后娘儿俩最亲热的一次对话。冬天试验了一次韭菜,效果好,非常成功。春天又能种西红柿,可提前上市一个月,这下心里有了底。1978年他恢复了书记的职务,对中央拨乱反正和恢复经济发展的政策理解得比较快,马上着手搞温室。用了三年,二分之一的菜地变成了大温室(后来的还加上土法控温、调温的设施),各种蔬菜能早上市,价钱比别人高一大截,收入多了,农民富裕了,领导非常赏识,又当上了省劳模,参加了全国蔬菜大会,并登台作典型发言。79年,我因为母亲去世回家,他见了我就滔滔不绝地讲他的观点,讲他的看法,一套一套的,我有本科生大课,急着回学校,没有时间多与他探讨。那几年,家有老父亲,我总是利用出差等机会,每年回去一两次,停留时间都短,他搞起了乡镇企业更忙,见面更少。我听家里人讲,他建了预制板厂和金加工厂,在村东头贷款盖了个十层的东方大酒店,牛起来了,成了济南郊区经济发展的典型。也听说,他接待多了,应酬多了,参加村里红白喜事多了,几乎天天不在家吃饭,顿顿大鱼大肉,次次开怀喝酒,养成了嗜酒如命的习气。同时,二林哥权利大了,村里的事,他不点头谁也办不成。求的人多,来来往往的好处费攒了不少,给三个儿子都盖了大院子,都给他们娶了媳妇,也引起了村民背后的不少议论。
有一个旁晚,村东头的年轻寡妇李玉花托孩子叫他,说有重要的事情与他商量。一进门,看见桌上的好酒好菜,屁股就挪不动了,坐下来没说上几句话,就吱吱地喝上了。她是想在村办工厂给她儿子安排个工作, 二林哥酒喝得顺顺溜溜,满口答应下来。女的陪着他也喝上了几盅酒,一来一往,话就多了起来。他们最早都是邻村的,后来她也嫁到了我们村,丈夫因工伤去世,自己带孩子过日子。小时候二林哥很喜欢她的漂亮、伶俐,可自己是讨饭的,破衣裹身,脏手要饭,不敢靠近说话。现在,酒兴正浓,诱发起了儿时朦胧的情感,碰杯瞬间,两眼对视,欲火并发。一个是多年独处的寡妇,一个是烈酒激活的壮汉,久旱逢雨,就行动起来。事发突然,没有来得及关门,她小叔子过来拿东西,撞见此景,拿个酒杯向地上一摔,就跑了,“乒”的一声把两人惊醒。她小叔子跑出去告诉了二林嫂子,又奔到村委会办公室讲了此事,一两天就家喻户晓。两个月后,上级停了他所有职务,可能不光因为此事,还有其他举报。这致命一击,他算是彻底垮了,酒成了他唯一提神的灵丹妙药。早饭不喝,吃不下饭,中午不喝,睡不了觉,晚上不喝,更是别别扭扭。在家里,看哪儿都不顺眼,与老婆吵架,与老娘拌嘴,甚至摔盘子摔碗,发泄闷气。日积月累,就造成了1986年的那次脑中风。又过了一段时间,因大面积心梗,撒手人寰,年仅54岁。刘大娘虽然抗过了大儿子牺牲的痛苦,却没有挨过二儿子病故的悲伤,没出半年也走了。
(六)
1987年秋天的一个晚上,二林哥家的大儿子突然跑到北院我爸家,非常激动地对我爸讲:“我大伯从台湾回来了,真没有想到,弄我们措手不及。那次,我爸住医院时,非让我们查找他的遗物和遗骨,人没有死,怎么能找到呀!可费了我们不少劲。大伯回来了,大家都高兴,明天在东方大酒店宴请街坊邻居,爷爷和小叔一定去。”我爸我弟听得目瞪口呆,我爸说:“天大的喜事,值得庆贺,只是你爸和你奶奶没有等到这一天,可惜啊!你大伯肯定吃了不少苦。”我爸平时寡言少语,说到这里很伤感,眼里闪着泪花,感叹人生的千变万化和离奇莫测。
十八桌的筵席把酒店的一层摆得满满登登,由村委会主任主持,开口就说:“刘大海先生,也就是刘二林的哥哥,不是烈士,是我们台湾宝岛的公司经理,回到了我们村,他阔别了四十年的老家,故土难忘,乡情难舍,他设宴款待乡亲们,欢迎他讲话!”各桌上议论纷纷,惊叹人世间出现的奇事,人死了又复活,世事难料。刘大海走到麦克风面前,弯了90度的腰,慢慢地深情地恭恭敬敬地给大家鞠了三个躬,说:“四十年前,老屯村收留了我们娘儿仨,这么长时间,各位大爷大娘不离不弃,亲人般照顾了我母亲和全家,没有让他们受太多的苦,受太大的罪。还要特别感谢政府,让我们家享受了烈属的待遇,他们才有平平安安的日子,共产党的胸怀是宽大的。我这次回来就是看看昼思夜想的故土,祭奠故去的母亲,感谢你们的亲情,带了点薄礼相送,请大家笑纳。”然后到各个桌与每个人敬酒,送一小红包,年长的是一个金戒指,年轻的送50元钱。有的老人家握着他的手说:“你妈真不容易,听到你牺牲的消息,死去活来的,眼都快哭瞎了,要是她能活到今天,该多好呀!”说着说着,好几个人竟噗嗒噗嗒地落泪。
晚上,刘大海特意来到我们家,进门就下跪给我父亲磕头,泣不成声地说:“没有大叔和大娘的照顾,我母亲在这里头几年的坎就过不去了,你们的好心肠和大恩大德我终生不忘。”我爸连忙拉起他来说:“你能有幸回来,也是你妈多年信佛,菩萨保佑的结果,老天的造化。”刘大海喝着茶,慢慢讲起了他的故事:
“我被抓壮丁不到一年就参加了淮海战役,那场恶战打得昏天黑地,工事犬牙交错,连队左突右击,我们不知不觉就当了解放军的俘虏,给我们动员一个小时就换上了解放军的军服。我这个人比较随和,与班长是老乡,解放军里又官兵一致,人人平等,呆得还比较舒服。我那个连队打了一次增援,守卫过一个桥梁,我是老兵,有点经验,比较勇敢,连长两次表扬了我。后来到了一个村庄,记不得名字了,周围全是防御工事,一人深。各班轮流进工事监视国民党部队的行动,一有号令,班长再带我们冲上去,其余时间在民房内休息,吃饭,睡觉,聊天。班长问我的身世,我说到了这边还没有给家里捎过信,家里还以为我还干国民党兵呢,班长安慰我说:‘等这场仗一打完,请假,一块回家看看,让老人家放心。’班长仅比我大三岁,会打仗,会照顾人,很体贴人。班长家有老父老母,还有一个六十来岁的奶奶,而且是独苗。当然,他家里人更会挂念他,更担心他,打仗吗,很无情,枪子又不长眼。那天和我们对持的是国民党王牌军,慢慢摸到了解放军的作战方法。1949年元旦夜里,我们首长估计国民党不可能夜战,就把大部分战士撤回村里睡觉,留了三成兵力在工事内守护。我们班睡在一个大民房里,地上铺点稻草,盖着征集来的棉被,阴历腊月,很冷。到了凌晨四点,尿憋得实在受不了,我披上棉衣,跑到屋外去撒尿,刚解开裤子尿了一半,听到枪声大作,一颗炮弹正巧落到了我们屋,轰的一声,还没反应过来,就昏过去了。等我睁开眼,已是中午,我扒开身上的土胚,见自己没有受大伤,爬起来向村里走去。刚走几步,听人大喊:‘站住!不许动!’仔细一看,全是国民党兵,吓了一大跳。我被带到一间大房内,椅子上坐着一个营长,好像见过面,我壮了壮胆说:‘我是你们营三连的上等兵。’营长很不高兴地喊:‘你怎么穿了共匪的军服,多扫兴啊!’我忙解释:‘我们连给打散,被抓到那边当了几天伙夫,你们打过来,我就又跑过来了。’营长这才强作笑脸:‘好,我身边正好缺个勤务兵,留营部吧!念你帮我躲过一次难,就别下连队了。’我恭恭敬敬地行了一个军礼。原来有一次打了败仗,我在村里找到一辆马车载着他,追上大部队,这个营长还算念旧情。我说了个谎,才瞒天过海,其实在解放军呆了三个多月。”
这时他喝了碗茶,清了清嗓子,问我爸:“大叔,累不累?”我爸忙说:“接着讲,挺好玩的。”接着又讲起了他惊险的故事:
“以后,我们坐着营长的吉普车南下,路上我学会了开车,过了长江,路上照顾营长非常周到,营长就说:‘你去运输连当个副排长吧。’这样,我就驾着美式大卡车,拉着军用物资,跟着部队辗转江苏和浙江,来到福建厦门。49年夏天,营长又让我到军部作勤务,其实就是给军长搬家,把家里的细软精贵东西运到台湾。一天在码头上,我指挥汽车倒车,想着越靠近轮船,搬东西越省劲,就边向汽车摆手边向后退,一不小心踩到了一个女人的脚,那女人尖叫一声。军长一听是女儿的喊叫,过来,不由分说就狠狠地用皮鞋踹了我一脚,我一晃,向后一仰就跌到海里。我不会游泳,呛了几口水,手乱抓,恰好抓到轮船的锚链,奋力一博才露出水面。在众人的帮助下,上了岸,回到码头,肚子里像翻江倒海似的,吐出几口海水后,感觉才好了。我穿着湿漉漉的衣服,走到军长面前想争吵一番,但看到军长内疚的表情,改口说:‘军长还有什么吩咐?’军长略带笑容地说:‘不好意思,太疼女儿了,我给你们营长说说,干完活就跟我们一起走吧。’这样去了台湾,谁知一走就是四十年。”
说到这里,起身告辞:“太晚了,大叔爱听,明天我再讲在台湾的事。”我爸回答:“好啊!”第二天吃过晚饭,他又摆起了龙门阵:
“在台湾,开始我给军长开车和当司务长,不久大裁军,我和军长都脱了军装。他在大陆搜罗了很多财富,在台北买了别墅享福去了。我们这些军头发了一些复员费,我还向军长借了点钱,买了部车,开了出租。当时,大量大陆人(当地称外省人)涌入,有钱的很多,出租生意不错。过了三年,再购一辆车,并与一个山东老乡合伙办了一个出租车公司。生活有了着落,把所有积蓄掏出来,并贷款买了两居室的公寓房。托人介绍娶了一个本地姑娘,生一男一女,孩子大了不够住,换成郊区的一个院子。为了凉快,常在院子里吃晚饭,一家人在一起,其乐融融。有时,端着茶杯,望着蓝天里的月亮,明亮而深情,就思念老家,思念老娘,常常发呆。常对孩子们说:‘你们的老家是山东省“一城山色半城湖”的济南府,那里有天下第一的趵突泉,有“四面荷花三面柳”的大明湖,还有人们敬拜的千佛山。那里有你奶奶。现在,局势动荡,我不敢轻举妄动,耐心等待一段时间吧,总有一天我会带你们回去的,寻寻根。’七十年代末,虽然有人试探着回来探亲,但仍对文化大革命心有余悸。后来,消息越来越多,我开始攒钱,虽不是荣归故里,也不能太寒碜。这次回来,虽然没能见到俺娘和俺弟,但给他们上上坟,总算了了一桩大心事,否则悔恨终生。孩子们上学,内人身体欠佳,就没有带他们来。”
结束语
故事写完了,可思绪没有断。一个大门里的两个院子,在同样的历史变革中,他们家那么有传奇色彩,我们家平平静静。他们家的大儿子历经国民党兵-解放军战士(牺牲)-再国民党兵-从台湾回来探亲。二儿子历经讨饭、土改、参军、村干部、劳动模范,轰轰烈烈的,在附近几个村里人人皆知。我们家是下中农,父亲,典型的农民(也做过铁路机车工厂的工人,算是工人阶级),兢兢业业,遵纪守法,在各种运动中不冒尖,不出头,我母亲勤俭持家,更是怕惹事的农村妇女。这样,我们兄妹几个的思想都比较老实,中规中矩,从不调皮捣蛋,只知认真学习。解放了,随着 工农阶层地位的提高,给了我们读书深造的机会,我和哥哥是文化大革命前名牌大学的大学生,赢得村里乡亲的敬仰和尊重。但是,每个家庭的变迁,或苦、或乐、或离、或聚、或死、或活,都随着历史潮流的涌动,形成了各式各样和形形色色的人生故事。
(2015年8月15日)
(照片/刘清亮)
【作者简介】
刘清亮,1958年至1963年中国科学技术大学读书,后留校任教。一直从事无机化学、配位化学、生物无机化学的教学和科研工作,曾去美国、法国、以色列和挪威进修或合作研究。2008年退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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