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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文科大】我的卡车之路—在 Manderley 的快乐日子

欧阳兵787 瀚海数据说 2022-05-19

第 328 期



【编者按】


中科大78级校友欧阳兵在不久前的一篇文章【人文科大】探寻父辈的足迹 中提到,现在的职业是公路牛仔。有读者十分好奇他如何从科学家转行,于是有了本期欧阳兵系列的第二篇。2006年他告别从事20年多的科研,成为了一名梦寐以求的十八轮大卡车司机,真正践行了“读万卷书,行万里路”。此篇初稿写于2008年,那时他转行刚一年。文章真切地记录了新司机的体验和感触。


如今欧阳已经在北美的高速公路上奔驰了十几年。【人文科大】下一期将刊登欧阳兵系列的第三篇 《从科学家到长途卡车司机》,详细介绍作者职业大转换的经历:从儿时战斗机飞行员的梦想, 到大气物理研究员,再到十八轮大卡车司机。你为什么要来这个世界?欧阳兵给了一个精彩回答。



(一)初入 Manderley

Manderley是北美最大的草坪生产供应商之一,集大规模人工草坪的培植,加工,运输,销售和大面积草坪铺设技术辅导为一体,主要服务对象是高尔夫球场,运动场,公园,建筑绿地以及大型公司厂区的绿化带(www.manderley.com)。公司总部设在安大略省,其业务范围涵盖美加两国。公司在各地下设若干集散中心。每个中心装备一个运输车队,司机分白班和夜班两组。以我所在的魁北克省Brossard集散中心为例,车队共有六台牵引车头,五辆半拖挂式平板车厢,四台叉车;有维修机械师一人,车队调度一人,司机七人。夜班司机基本上只负责各草场与集散中心之间的远程整车运输,白班司机负责集散中心方圆几十公里以内的整车或批量投递。


我找到Manderley公司的过程颇为偶然。2007年初,受美国经济疲软和加元升值的双重影响,来往于美加两国之间的长途卡车运输成本骤升,流量锐减。我当时所在的Beloei属中小型运输公司,30多辆车平时主要跑美国东北部,遇上这个时候,半数车没有足够的活儿。三月底公司被迫裁员,我是最新进入Beloei的人,自然首当其冲。


离开Beloei以后,我找了几家跑美加长途的大公司,毕竟门槛太高,必须有2-3年以上的卡车工作经历,我那时满打满算也才4个月的经历。而跑短途的小公司几乎都要求会法语。就在山重水复疑无路之际,忽然在网络上发现了一条Manderley公司在Brossard集散中心招卡车司机的最新信息,待遇不错,英法语不限,而且工作经历在4-6个月即可。再看地址,竟然就在离我家不到10公里的地方!这简直就是天上掉下来砸在我头上的大馅饼呀!我赶紧找到那里,第一个递上简历。两天以后,通知我去面试。主持面试的是一头金发,热情友好的德裔小伙子JF,他是公司车队的调度。面试后接着进行路试,主考官是经验丰富,技术超群的法裔老司机Frank。路试一结束,JF立刻安排我跟随Frank进入为期一周的紧张培训:去280公里外的草场装了三趟车;给公园,学校和高尔夫球场各运送了一车;在公司货场练习叉车的装卸操作等。

这期间公司又陆续招入了憨厚朴实的罗马尼亚小伙儿Allen,身手不凡的前俄罗斯军人Yuri等6人。培训结束后,JF告诉我,Frank向来不轻易表扬别人,唯独这次对我的表现非常满意。从四月下旬开始,我就正式在Manderley工作了。集散中心的10多号人里只有经理,调度,会计,机械师和老司机Frank属于固定编制人员,其余都是合同制。从春到夏,各高尔夫球场和公园都进入更换草坪的季节,这是公司每年的第一个繁忙阶段。我因为熟练掌握了叉车的驾驶和悬挂技术,所以调度经常要我在车厢后面挂上叉车去草场装车,回来的路上顺便再去几个地方直接批量投递。

进入盛夏,许多建筑公司都放暑假,草坪需求量减少,我的工作量也相对轻了一些。夏末秋初,进入第二个繁忙阶段,直至秋霜遍地,红枫烂漫。冬季的第一场降雪彻底停止了草场的作业,也是公司结束本年度工作的日子。在Manderley的这7个多月里,除了工休节假日和连日大雨不能出车外(草场停止作业),我一共出车150多天,转战4个草场,平均每天行车500多公里,总计83200多公里,相当于绕地球两圈。7个月虽然并不长,但对我这个“半路出家”的一级卡车司机来说(一级卡车驾照是所有驾照中的最高等级),这是一个非常宝贵的工作经历,也是一段特别令我难以忘怀的人生历程。

常有人问我为何放弃干了20年的科研工作,转而踏上了完全陌生的卡车之路?我的回答很简单:“这是我梦想的工作。”12年前当我在美国的公路上第一次见到这种巨型牵引式卡车时,儿时的一个梦想就被它唤醒了。科学家与卡车司机的确是两种截然不同的职业,一个要“读万卷书”;一个要“行万里路”。我是个喜爱读书的人,但我更是个热爱自然,喜欢旅行,崇尚自由,酷爱运动的人。我已经读过“万卷书”,已经在象牙塔里呆够了。人生能有几个20年?所以我还要行“万里路”,走自己最想走的路,干自己真正喜欢干的工作,努力实现少年时代的种种梦想。当一名战斗机飞行员是我一生的梦想,但这辈子是不可能实现了。那就退而求其次,在卡车之路上继续丰富自己的人生。



(二)草场显身手

Manderley公司在安大略省有四个人工草场,每个都有几个飞机场大,分别距蒙特利尔150-300公里。上面是我最喜欢去的辽阔的Tayside草场。远处专用起草机正在收获已经培育了三年的优质草皮。每年从仲春到秋末是公司最繁忙的时节。冬季的第一场雪决定了公司年终歇业的日期。


临近黄昏,从安大略和魁北克各地来的夜班卡车按指定时间陆续抵达Tayside装卸点,在路边排队等候装车。每天所有进场车辆的工作时间表由各车队调度与草场经理根据当天的生产进度与各集散中心的需求量协调制定。原则上要错开各车到达的时间,尽量减少排队等候,路程远的和夜里要装两趟的车优先排在前面。第一趟一般都要排队。第二趟时已半夜三更,基本上随到随装。

 
一般情况下我都是空车而来,满载而归。但我这次来不是空载,而是从蒙特利尔给草场运来了900多个新托架。由于驾驶室顶上没有安装专门的整流罩,运送这些超高货物时,迎风阻力很大,在高速上跑时尤其明显。草场要用这些托架装车。各集散中心把草批发出去以后,再把这些托架从客户那里收回来,然后运回草场。一个托架的成本是15元。我正等着叉车过来给我卸车。


卸完托架,我也加入排队等待的行列。大多数人都不喜欢等待,觉得这是浪费时间。其实在夏日的黄昏,呼吸着草场清新湿润凉爽的空气,目送着绚丽的夕阳一点点地消失在地平线下,感觉非常之美妙。大多数草场的前身是退化了的湿地沼泽,有的草场紧邻省级湿地野生动物保护区。每次去那里,都能见到成群的水鸟和梅花鹿。有时我沿着保护区边缘的简易公路故意挂空档快速滑行,当悄悄接近鸟群时突然拉响汽笛,惊怵的鸟群刹时间铺天盖地般地飞起,场面极为壮观!


   

20分钟后,轮到我的车了。为了安全,每次装卸点只能开进一辆车,由经验老到,不苟言笑的老家伙Paul负责装车。Paul其实心地善良,是公司里的老职工,整天开着那台重型装载机,晴天一身土,雨天一身泥。难得见他休息片刻。如果连续一个星期不下雨,装卸点裸露的地面就会因车轮来回碾压,积满厚厚的浮土。尽管我非常小心地进场,但车轮仍会带起遮天蔽日的尘土,尤其是停车后拉出制动闸,强大的气浪瞬间从车底喷出,“轰”的一声把尘土吹得如撒哈拉沙尘暴一般,一下子就把露天作业的Paul给湮没了。烟消云散以后,我从车里出来,首先向Paul表示歉意,尽管他说这就是他的工作,他已经习惯了。如果赶上雨后进场,装卸点又变成了寸步难行的泥潭,车轮随时都会陷进泥里动弹不得。这时Paul就用他的装载机在我的车后面帮着推一把。实在推不动了,只好把草场的巨型拖拉机请来。这个大家伙有八个专门在泥地里行驶的轮子,四个后轮直径近两米,一下子就能把我的车给拖出来。


  

(三)在公路上奔驰的小火车

我驾驶的这台2017号10轮牵引车头是Manderley公司车队里Mack车型中比较新式的型号,涡轮增压,18速手动,引擎刹车,可调式座椅和方向盘,气压减震,自动门窗,自动巡航,车载电话,空调音响一应俱全。由于不是跑连续长途(单程在800公里以内),所以车头不带卧铺。该车起步快,加速快,噪声低,换档平稳,视野开阔,驾驶舒适。每次开这辆车,无论白天黑夜,无论什么路况,我的安全感都在95%以上,而且能真正体会到人-车一体的微妙感觉。我的车头后面牵引的是号称“B-Train(两节车厢的意思)”的平板拖车。因为在两个拖车之间有3个承重轴,比一般的B-Train多了一个,而且车身总长也比一般的B-Train长出1.5米,比常见的53英尺封闭式货柜卡车长出将近1/3,所以也叫“超级B-Train”。有时我承担了直接送货并卸车的任务,还要在最后一节车厢的尾部加挂一台叉车,整个车的长度可想而知,就像一列在公路上奔驰的小火车,特别吸引路人,尤其是孩子们的眼球。


拖挂型卡车的技术难点在于转弯和倒车,而B-Train不仅超长,而且有两个水平活动轴(第一个在车头与第一节车厢之间;第二个在两个车厢之间),因此对倒车的技术要求更是难上加难。虽然我已经掌握了B-Train的倒车要领,但与公司里的老司机相比就差得远了。我很喜欢看他们倒车。不管周围环境多么复杂,钢铁庞然大物在他们手里竟如此驯服。他们倒起车来总是那么气定神闲,运筹帷幄,行云流水,一气呵成。正如卡车驾校的一位教练所说的那样:“倒车是一门艺术”。的确,看高手倒车绝对赏心悦目。


开卡车与开小汽车是两种完全不同的感觉,从驾驶技术上讲也完全不同。大型载重卡车绝大部分都是手动档,10速和13速最常见。学开卡车前,我的手动车驾驶技术已经相当娴熟了。可是第一次在驾校开卡车时,刚一松离合器,巨大的车体竟然像烈马一样在路面上连蹦带蹿,左右摇晃,难以驯服。换档时既要紧盯着转速表和时速表,又要手脚连续配合,不是找不到正确档位就是突然熄火。下课后开小车回家的路上又不适应了,速度并不算快,可感觉就像坐在飞驰的雪橇上,飘忽忽地贴着地面往前滑,视野又狭窄,全没了平日的安全感。小车讲究轻快,大车讲究沉稳。握着粗实的方向盘和档位杆;踩着硬朗的离合器和油门踏板;听着强劲的涡轮增压发动机带着哨声的轰鸣;居高临下;高瞻远瞩,一种实实在在的安全感和随心所欲的驾驭感就会随着对卡车秉性的了解逐渐在心里建立起来。现在我换档可以仅凭借发动机的声音而不依靠仪表了。



起草机在地里以10公里/小时的速度把收获的草皮按半米宽,两米长的规格卷成卷,再按每60卷摞一托架留在地里。跟在起草机后面的叉车把一架架摞好的草皮装在拖车上,每16架一拖车,再用巨型拖拉机从地里拉到公路旁的装卸点集中,由PAUL 负责给卡车装车。普通平板卡车一般装20架,最多能装22架,而我的车满载要装28架,总重接近50吨,共计1680卷,可铺设22680平方英尺的地面(约2110平米,1/4足球场大小)。顺利的话,Paul在20分钟左右就能给我装完。有时装到一半草没了,还得等拖拉机运来。装好车后,要把车开到1公里以外草场办公区的专用停车场,在那里给卡车盖上苫布,系好15条绑带,保证一切安全后方可上路。刚开始在Manderley干的时候,我要花一个多小时才能完成装车的后续工作。尤其是那15条巴掌宽的粗帆布带,每条9-10米长,前头带一段沉甸甸的链子和铁钩,要甩过三米多高,两米多宽的车厢,而且不允许拧麻花,这可不是件容易的事。后经高人指点,自己仔细观察,勤学苦练,一个星期以后,我也可以熟练地像海员抛掷缆绳一样,胳膊一甩,手腕一抖,长长的绑带在空中划出一条平滑优美的抛物线,再也不用爬到车顶上去调整了。整个后续工作也缩短到30分钟。一次黄昏装车,正巧一场突如其来的雷阵雨从天边将至。PAUL也急了,玩命似地10分钟就给我装完了车。我立刻把车开到路边,头顶乌云翻滚,身边疾风呼啸,耳畔电闪雷鸣,我以创纪录的15分钟完成了全部后续工作。就在狂风裹着暴雨横扫过来的一刹那,我一头钻进驾驶室,就像百米赛跑第一个冲过终点一样,心里那叫一个痛快!


有人把痛快理解成“痛并快乐着”,也有一定道理。作为一名卡车司机,既要有清晰的头脑又要有强健的体魄。顶风冒雪,日晒雨淋,出来进去,攀上爬下,这都是家常便饭,我全当是在做体育锻炼。开大卡车最不原意碰到的就是因前方修路或事故而被迫离开大路,临时绕道走小路的情况。此时如果头脑不冷静,判断不准确,就会在小路上迷失方向,进退维谷。有的草场蚊子奇多,要是忘带驱蚊剂,露天作业时可就惨了。另外,夜间开车视野受限制,再遇上恶劣天气,很容易因精神疲劳而产生错觉。这些就是所谓“痛”了。但是与这项工作带给我的快乐和自由自在相比,这点痛实在算不了什么。所以,“痛快”二字是我对卡车司机这个职业的最简单的概括。



(四)夜班司机畅想曲

太阳已经落到了地平线以下,Paul正把最后一架草装到车尾。在夜幕降临之前我就能离开Tayside,踏上回程了。我是夜班司机,每天下午5点开始出车,连续两趟往返于蒙特利尔南岸和安大略的草场。第一趟出发时正赶上交通最拥挤的时候,经常会堵在穿越市区的高速公路上步履艰难。一旦出了蒙特利尔岛,简直就如鹰归蓝天鱼回大海般的自由自在。特别是沿着417高速一线,在晚霞的映衬下,沿途风景美不胜收。第一趟返回时大概在晚上9-10点钟,进入五光十色的市区时虽不拥挤,却仍旧是车流滚滚。回到公司的货场,自己要用叉车卸下全部28架草,然后在11点左右出第二趟车。这时路上车辆已明显减少,尽可一路绝尘而去。再抵草场已过子夜,空旷的田野里只有我和Paul两个人。


趁着装车的空隙,我喜欢一个人驻足草原深处,远离城市的灯光,远离喧嚣的人群,躺在松软的沾满露珠的草地上,悉心地倾听着熟悉的大自然交响曲,虔诚地仰望那久违的满天繁星,此时此刻,内心深处总是荡漾着一种十分宁静的满足。


第二趟回程正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候,417高速上几乎见不到往来的车辆。透过左边的车窗,只有北斗七星一直时隐时现地伴随着我。穿越沉睡的蒙特利尔岛时,三条灯火通明的车道上两车相距至少在700-800米开外,与白天拥挤不堪的情景截然不同。伴随着录音机里崔健怒吼的歌声,一种想怎么开就怎么开的心情油然而生,油门一脚到底,时速112公里(为了安全,各公司在自己的卡车上都安装了最高限速器),由西北向东南风驰电掣地跑完了岛上的50公里,继而一鼓作气跨越3公里长的香槟大桥,直抵圣劳伦斯河南岸。等我把车倒进公司的货场停好,给两个油箱加满油,填好行车日志,锁上货场大门,走向停车场准备回家时,泛着幽幽宝蓝色,神秘而冷艳的曙光已经在天边微露了。


夜间行车不比白天,视野受外界限制,精神更要集中。习惯了以后,也就渐渐体会到夜班工作的好处了。首先是能够享受公路上的安静,不担心堵车;其次是下班后可以睡个懒觉,不担心迟到,白天还有足够的时间做自己的事;最后是能有更多的机会见到一般人见不到的事情。我本来就是个UFO迷和野人迷,说不定哪天夜里还真能让我遇见个飞碟,撞上个美洲大脚怪呢。



为了帮助我克服B-Train的技术难点,豆豆用他的Lego给我做了一辆惟妙惟肖的B-Train卡车模型。这个模型的高明之处在于:车头上的方向盘可以通过一套齿轮联动装置实现两个前轮的左右转向;车头与第一节车厢之间,以及两个车厢之间都采用水平转盘连接,与真实情况完全一致。它不仅是我潜心钻研驾驶技术的一个实用教具,而且也是一件值得我永远保存的精致的艺术品。


(五)行万里路

在Manderley的这7个月里,从生机盎然的春末一直干到万物凋零的初冬。八万三千多公里的路程既让我尽情享受到驾驭钢铁巨龙的乐趣,又充分感受到风云变幻,季节交替,昼夜轮回的自然美;也领略到乡村小镇居民淳朴善良的心灵美;更让我体验到许多常人难以预料和想象的事情:


一次雨后,巨大而完整的彩虹在辽阔的草场上拔地而起。就在我惊叹之际,眼前竟又出现了第二个更大的彩虹,把第一个彩虹全部罩了进去。这一壮丽奇景前后只持续了1-2分钟。在这之前我从未听说过地球大气中还有双彩虹现象。


一次黄昏,转过一个山坡,突然发现西边落日恰巧被对面山上的树林依稀挡住,万道金光透过树冠,把整个世界映照得如半透明一般。这是我有生以来见到的最美丽的暮色。


一个深秋的夜晚,我正站在草场欣赏着满天繁星,忽然间连续两颗明亮的流星划破夜空,几分钟后,又一个发着耀眼的蓝绿色光芒的火球拖着长长的尾迹从天而降,把半个天空都照得通亮。火球接近地面时才倏然熄灭。第二天从收音机的新闻里才知道我正好看到了一次最精彩的流星雨。


一个暴雨即将来临的下午,我奉命西行。刚驶出交通拥挤的蒙特利尔岛,就被由东向西快速移动的雨幕前锋赶上了。眼前阳光灿烂,晴空万里,可从反光镜里看到的却是黑压压的浓云和紧追不舍的瓢泼大雨。一种逃离世界末日的强烈愿望促使我向着朗朗乾坤全速疾驶,有时我冲破了暴风雨的束缚,在金光大道上享受着日光浴;有时又被狂暴的雨魔裹住狠狠地抽上几鞭子。一路上我就在这阴阳两界之间与这个魔鬼大战了若干个回合,直到彻底摆脱了它的纠缠,重新回到了艳阳天。我当时就想:一个人的灵魂在地狱与天堂之间奋力挣扎时,也许就是这样?


一个漆黑的夏夜,我刚进入湿地保护区外围,在车灯的照射下,猛然发现一头半大的小鹿站在路边左前方4-5米远的地方。还没容我多想,它一下子蹿到路中间(很可能是想跃过公路),但又被迅速逼近的卡车给吓懵了,居然一转身顺着车灯方向拼命向前逃窜。我想减速已经来不及了。只听“咚”的一声,小鹿就从车前消失了。我没有马上停下来查看,因为心里实在不好受,就像十多年前第一次压了一只小松鼠时那么难过。后来Paul安慰我说:“那不是你的错。它不应该在那个时候出现在马路上”。这句话多少给了我点安慰。整个工作季节里,除了一只狡猾的灰狐狸在最后的一瞬间躲过了灭顶之灾外,不知有多少松鼠,土拨鼠,刺猬,臭鼬,浣熊等小动物命丧在我的车轮之下。每当此时,我只能在心里说“就算我提前送你上西天了”。


一个炎热的下午,我正在乡间公路上以70公里/小时的速度行驶,忽然一只鸽子大小的鸟无缘无故地迎着我的车飞来,狠狠地撞在挡风玻璃上,当时吓得我猛一低头,用手护住脸,以为玻璃被撞碎了。还好没事。下班后在车头与车厢的连接处发现了那只鸟。真不明白它怎么会掉在那儿。


(六)驾驭钢铁巨龙的惊险


7个月里,我的轮胎在路上爆过三次;右转向灯失灵过一次;双向应急灯烧坏过一次;忘带驾照出车一次。在公路边的卡车检查站因看错标志,开着重载的卡车误入空载车道一次。警察告诉我如果是故意隐瞒载重而走空载车道的话,至少要罚400元。念我初犯,态度诚恳,警察只给我“一个小小的处罚”——150元。好在公司老板通情达理,事后给我报销了这笔不小的意外罚款。其实我还犯过比这更严重的违章错误。刚开始上夜班时,由于缺乏绑扎货物的经验,一次半夜回来的路上,车尾的绑带松了,至少掉了十几二十卷草。公司的另一辆车在我后面相距20多公里,发现后立刻用车载电话呼叫我。遗憾的是我那天偏偏忘了接通电话。偶尔超过我的小车里也有人给我打手势,我以为是跟我友好地打招呼呢。直到进入市区,一辆卡车追上来,司机在与我并行时再次用手势提醒我,我才明白过来,赶紧靠边停下,做紧急加固处理。好在离公司只有最后几公里了,我打着应急灯慢慢地开了回来。后来公司的同事告诉我,他在高速公路上看见警察安放了警示标志,正用铁锹清除我掉下的草卷呢。如果真被警察逮个正着,不仅重罚,还要扣三分。好在半夜三更,车少人稀,没有因此酿成交通事故。


一天夜里,回来的路上进入蒙特利尔市内,赶上有一段高速公路正在维修,只好随着长长的车流按临时指引路标绕道走小路。来到一个必须右转的十字路口,街道两旁停满了车,我的车实在无法右转。路边的警车见状,立刻招呼我跟着他。警车在前面开道,命令对面所有的车倒退几十米给我让路,让我直接驶过马路中间的隔离带,在逆行车道上做了右转弯,然后继续逆行,直到下一个足够宽的路口。我心里着实感激这位急人所急,坚定果敢的警察。


去草场装车并不难,那里毕竟开阔。但有时要去的地方出乎意料地狭窄,最能考验我的技术和毅力。有一次调度让我在去草场的路上先下到一个社区公园里,把白班司机留在那里的叉车带上。临出发前,调度把从网上打印出来的卫星图像给我,说那地方很好找,进出没问题。可是当我在GPS的引导下进入那个小区时才发现,这里是居民区,所有道路又短又窄,公园就在小区中心地带。白班司机是开普通卡车进来的,问题不大,可对我的超级B-Train问题就大了。一旦进去,就没有退路。挂上叉车后,我只能慢慢地继续往前走。在一个小街心花园做右转弯时,人们纷纷停下脚步惊奇地看着我,路边屋子里的人也都站在窗前紧张地注视着我,他们肯定想不到这么长的卡车怎么会出现在这么窄小的地方。众目睽睽之下,我全神贯注,紧贴街道两边的建筑,一点一点的转,一寸一寸地挪,终于在人们的一片惊叹声中成功地完成了这一高难度的右转弯


一个细雨蒙蒙的夜里,我给一个新建的工业园卸车。由于经验不足,加上周围漆黑一片,我没有注意到建筑工人留在工地上的标志,结果开着叉车在已经平整好的土地上来回跑,把作业区压了个乱七八糟。凌晨回到家,突然发现放在裤兜里的钱包丢了。那里面除了现金,还有我的驾照,银行卡,信用卡,医疗卡,社会保险卡等重要证件。急得我觉也睡不着,天一亮赶紧给政府部门,保险公司和银行打电话报失,又到交通部办理临时驾照。正忙得晕头转脑,JF打来电话,告知建筑工人对我夜里的破坏行为非常气愤,强烈要求Manderley赔偿他们一个上午返工的误工费。公司决定这笔赔偿金从我的卸车费里扣除。这不是雪上加霜吗!末了,他又告诉我,工人们在重新平整土地时捡到了我的钱包,已经托白班司机给我带了回来。这下我真是悲喜交加呀!


一天晚上,我从Alfred草场回来,直接运到蒙特利尔东区的一个公园,那时已是晚上9点多钟了。把车停在靠近公园足球场的马路边,我立刻开始了卸车的准备工作:松绑带,收苫布,卸叉车。无意中我发现一位在公园散步的老先生站在不远的路灯下,一直在看着我。那时公园附近已经没什么行人了。我也没太在意,只顾开着叉车一趟趟地往来于卡车和足球场之间。快卸完的时候,我忽然发现老先生不见了。当我挂上叉车,正收拾绑带准备离开时,听见有人和我打招呼,回头一看,正是刚才那位老先生,不知他什么时候又回来了。老先生微笑着对我说:“我站在这儿看你好半天了。我非常欣赏你工作时的表现,动作那么准确,那么利索。你是亚裔,一定爱喝茶。我家就在附近。能到我家里喝杯茶吗?”我赶忙表示谢意,并告诉他我还要去安大略装第二趟车,不能和他一起品茶了。老先生很惋惜地说:“那咱们就到前面的咖啡馆,我请你喝杯咖啡吧。”我只能再次表示感谢,从移动的车窗里向慈祥的老人挥手告别。



冰雪覆盖下的Manderley。六辆车挨在一起静静地睡着。蒙特利尔地区今年冬天的降雪量特别大,才进入三月上旬就已打破了1971年创下的整个冬天降雪297厘米的记录。瑞雪兆丰年。春天正在来临,等待着它们的又将是繁忙的一年。


(七)再見 Manderley

去年12月初Manderley开始年终歇业后,我在圣诞节之前在Camion Lague又找了一个工作。这是Eurika集团下属的一个卡车公司,主要从事卡车维护,大修,改装和租赁业务。公司的主要长期客户都在蒙特利尔南岸地区方圆50公里范围内,如RONA(加拿大最大的民用建筑与装饰材料连锁店)集散中心和Ultima奶业公司所属的运输车队,以及几个大型钢铁厂和化工厂所属的运输车队。这些大公司拥有的卡车数量从十几辆到百多辆不等,全部委托Lague公司负责日常维修。我是公司的4个专职外勤司机之一,每天把需要按时维护的车从客户那里开回来,再对已经检修好的车辆做15分钟的路试,然后交还客户。一天下来要接送10-20辆车。在这里我有机会接触到几乎各种型号,不同类型的卡车:全新,半新,老旧的,全自动,半自动的,6速,10速,13速,15速,18速的,最先进的,最难操纵的,带卧铺的,不带卧铺的;连体卡车,牵引卡车,冷藏车,清洁车,拖车,吊车,回收垃圾车,公路紧急服务车,危险品运输车等。车也像人一样,每辆车都有自己的脾气和特点。接触的车越多,越能驾轻就熟地掌握它们。我在Lague确实学到和练就了不少新本领。比如:不踩离合器换档技术和把车从积雪深陷的地方开出来的技术。反正有的是车,有的是机会可以放心大胆地练。相比Beloeil和Manderley,在Lague的工作实在太轻松了。每次我去Rona的集散中心,看着飞机场般巨大的货场上一眼望不到头的车厢矩阵和排列整齐的100多台车头,目送着Rona的同行们手提旅行包走向各自的卡车时,我真觉得他们就像是走向停机坪即将远航的飞行员,我越发感到自己在Lague就像个井底之蛙。


我已经决定,开春以后就与JF联系,告诉他我愿意回Manderley 再干一年。




【作者简介】欧阳兵,生于海南岛,祖籍广东从化,长于北京。1976年从北京景山学校毕业后在北京平谷县熊耳寨乡插队。1978年考入中国科技大学地球和空间科学系大气物理专业获理学学士学位;1985年在中国科学院大气物理所获天气动力学硕士学位;1990年在中科院自然资源综合考察委员会获生态学博士学位。1991-1996 在中科院大气物理所LASG 国家重点实验室工作。1996-2006 先后在美国Connecticut 大学和加拿大McGill 大学工作。

2006年至今,彻底告别科研领域,转而追寻自己儿时的梦想,成为一个奔驰在北美大地上的高速公路牛仔。

编辑:张红818,陈颍87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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