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琳| “有人说我是孤儿,我觉得孤儿没什么,孤儿也是人”
(图片来源网络)
我和家烙的故事
冯琳|文
家烙是重庆市新诗学会的作家朋友介绍我认识的。我第一次去见家烙,朋友开车送我到了家烙的老家,离主城有70公里的江津油溪镇。他正好小学毕业,放了暑假在家。镇上的“家”,是家烙远房的姑姑的房子,姑姑远在广东打工,平时房子闲置,他就随姑婆偶尔到镇上的“家”里住一夜,便于洗澡,也为空置的房子做做清洁。
家烙没有父母,他随姑公、姑婆一起生活。我不想追踪他的父母是如何逝世的,因为每一次询问,就是对他的一次伤痛的回忆,也是在他幼小的心灵上刺上一刀。作家朋友说,在我认识家烙之前,他和朋友们每年会去村里看望家烙,但是都无法修复他没有父母陪伴的孤单,也无法改变他的贫困。只能让他在贫瘠的土壤上,得到些许的阳光,蔚蓝和甘霖。
他唯一能改变命运的,就是靠自己的努力走出山洼,走出贫穷、孤独和落后。
我第一次和家烙见面后,我和家人商量,把家烙从江津接到重庆主城来玩一段时间,我只能以这种短暂的陪伴方式,来减轻命运对他的伤害,用微弱的爱,来抵押一些凄风苦雨的日子。以下是我当年写的日记内容。
一
和家烙相处了16天。这16天,很短,短得像烟的灰烬,轻轻一弹就掉了。这16天很长,和孩子在一起的细节,足够用一生来回忆。
和家烙只见了一面,我就决定接他到家里来玩。第一次见面交流很少,孩子的眼神很干净,怯怯的,但又不失礼貌。他叫我“阿姨”。这和姑婆的教育有关。孩子跟随姑婆长大,已经12年了。
7月4日,我和家人去接他。路上,家烙打来电话询问,阿姨,到哪里了。家烙在期待,虽然他没说开车注意安全,从电话那端,我能感受到他的关心。
到了镇上,已是晚上9点10分,见到家烙后,我接过他的书包,他一如初见的羞涩。一路上,家烙很少说话,也许因为陌生,也许性格与生俱来的安静。
回了家里,已是夜里11点,孩子直接走到了客厅,我把拖鞋提过来让他换上,并准备把他脱下的鞋子拿到进门的地方。没想到他动作比我迅速,他快速地把鞋提到了指定的地方。
夜深了,给家烙盖好了被子,我也睡了。希望家烙在陌生的家里,睡得踏实安稳。
二
今天7月5日。家烙六点半就起来了,我的睡眠很轻,家里有任何风吹草动,我都会醒来。
我也该起来了。我是个懒散的人,没有事情约束我,我会一直睡下去,看一会儿书和手机,又昏昏沉沉睡一会儿,除非饥饿的肚子和我闹情绪,我是不会主动早起为自己做一顿像样的早餐。虽然经常劝别人早睡早起,自己也长期漫游各个受检单位和亚健康人群,健康课的要素就是养成良好的生活习惯,健康管理从自己的日常做起。晚睡和不吃早餐的习惯像体内的垃圾,越垒越高,渗透我身体里的每一寸土地。理论和实践的统一是两条从不交叉的平行线,不说殊途同归,却经常背道而驰。几次下定决心改掉这个坏毛病,惰性的敌人已深入我的血液,没有外界的力量很难改变我固有的陋习。
家烙的声音很浅,走路蹑手蹑脚,生怕把我吵醒。我立刻起来,带家烙去24小时便利店买水果。家烙喜欢吃苹果,我让他自己选,他只拿了两个。我告诉他,喜欢吃的零食自己选。他摇摇头。要是我,我会买一大堆,不管家里人爱不爱吃,买了就好,喜欢消费时的快意和刷支付宝或微信时的洒脱。尤其是某宝流行的今天,足不出户,在网上浏览,不管自己的身材和模特的身材有天壤之别,更不管衣服是否合适,只要喜欢就按一下支付密码,有时候手指轻轻一划,几天后会收到两三件一模一样的衣服。翻开购买记录查询,自己无意间点了多次。心理学上说,喜欢购物的人是空虚的,寂寞的,病态的。
买东西的克制,是家烙教给我的。
上午,带家烙去了渣滓洞、白公馆,并给他布置了任务,写日记。
下午,带家烙去三峡广场,为他添置了几件衣服。走在步行街,遇到摄像机和话筒,以为是电视台的记者,结果是一个培训公司作暑期调查,他们走到家烙面前,家烙很大方地接受采访。我告诉家烙,你好棒,一来重庆就接受了记者的采访。孩子的脸上写满了自信。
回到家,我和家烙去超市购物,他一直提醒我,阿姨,不要买多了,我只好从篮子里挑出买多的菜。结账后,他主动承担起提东西的任务。看着身边帮我提东西的小男生,这个阳光、善良的孩子,让我把“孤儿”的标签快速撕掉。
晚上,我为家烙洗脸洗脚,虽然他很不好意思,但脸上盛开的花像栀子花一样纯净。
家烙和我的语言慢慢多了起来。夜晚,我忙完后,给作家朋友发了一条微信,家烙的到来,让我自身也在改变。
三
7月6日一早,陪朋友去我上班的地方看病。医院是枯燥乏味的,更何况有事没事,谁爱去医院啊。家烙却像个小尾巴,乖乖地陪着。
中午去老师那里学箫,在几个成年人面前,尤其有一个小时的时间不能和孩子说话,他只能好奇地东瞧瞧西看看,顺便玩一下乐器。
“阿姨,快吹箫,你吹得没有胖哥哥和叔叔好,赶快练。”今天开始,家烙开始监督我的学习。
下午,家烙陪我去学古筝。在路上,我问他,喜欢古筝吗?“不喜欢。”孩子回答得很干脆。回家后,家烙已经没有在陌生家里的拘束感了,他开始弹古筝,虽然是乱刮,也能奏出美妙的旋律。这个口是心非的家烙,对新鲜事物充满了好奇。
晚上,我和家烙打乒乓,一来二往中,我们的陌生感在渐渐消除,家烙在打乒乓球的乐趣中,消除了胆怯的情绪。
在老家,家烙的头发是姑婆帮他修剪。这一次,我要陪他去理发,把他打扮成帅帅的小男生,他很不情愿。我换了一种方法,“那你就陪我吧,我的头发也该理一下了”,家烙欣然的和我去了理发店。
家烙换了发型,不习惯是自然的,他一路上抱怨我,把头蒙着不让我看,我从家烙的表情中找到了这几天难得一见的撒娇和欢笑。
孩子是让成人修行的。作家朋友的信息提醒了我,我和家烙在共同成长中,找到了快乐。
四
有些时候,惰性或惯性,很难改变一如既往的生活。有些时候,因为一些善意的提醒与监督,健康的生活,正悄然向我走来。
比如每天必看的朋友圈,每天必点的赞和留的言,献的花。为了不让自己看朋友圈,曾经尝试过关闭,但关闭了半天,偶尔也会悄悄打开,手指在屏幕上滑动,关心朋友们吃啥喝啥玩啥或是谁家的娃又可以走路谁家的娃考了满分,抑或谁的作品获奖谁把景色、人文、心情描写得栩栩如生。我的时间与生活,很大部分在朋友圈中度过。
到了晚上躺在床上,盘点一天干了啥看了啥记住了啥,脑海一片空白,然后又陷入朋友圈一片点赞留言鲜花献茶中,晚上抱着手机在朋友圈的更新中,恍惚入睡。
直到家烙的到来,改变了我看手机、看朋友圈的习惯。
“阿姨,你走路怎么要看手机?”“阿姨,你吃饭、看书怎么要看手机?”“阿姨,你开车怎么还要看手机?”家烙提醒一次,我像个犯错误的孩子,把手机放下。不到几分钟,复又从包里掏出手机。
我对家烙的提醒,全然不顾。
“我不写日记了,阿姨都不以身作则”。家烙每天早晨起来,一个人在书房安安静静地写日记,记录日常生活。这一天,家烙不写了,因为我不以身作则。很多时候,我们以居高临下的态度教育孩子的时候,自己却不给孩子树立榜样,手机照常看,朋友圈照常刷,连续剧照常追,游戏照常打,固有的习惯像每天升起的太阳。
“那我不看手机,我们一起写作,好不好?”我主动把手机放在客厅,和家烙一起写。看到我身边没有手机的牵绊,家烙很开心,一篇日记很快就写了出来。
改变习惯,需要勇气与自控力,尤其是像我这样离开了一会儿手机就感觉自己被全世界抛弃的人。
当朋友发微信问我,怎么看不到我的朋友圈抑或看不到我发的文章,我回复朋友们,最近需要安静和修炼。改变沉溺在朋友圈的习惯,我从主动关闭到到自觉不去刷朋友圈,我花了一周的时间。
离开手机,我发现我的时间多了起来,精神也好了很多。我把时间用来观察花草的自然成长,今天百合花的花苞撑开了,明天绣球打开了内心的灯盏。今天的多肉植物和阳光低语,明天茉莉花的叶片又长葱绿了,我在花草中吸取了营养,一朵花一首诗在我心中悄然成形。
离开手机,陪伴家烙的时间多了,和他交流的时间多了。他从最开始的沉默,变成我练习古筝的时候,主动会给我搬来风扇并为我拧开按钮。家烙会在我出门的时候,为我带上一瓶水。家烙会在我睡着了,为我盖上被子,哪怕是故意为我盖上厚厚的被子,我也会在这个燥热的夏天,心里掠过暖意——
五
每天晚睡,早饭不吃,大白天还懒在床上,是我生活的常态。家烙的到来,彻底改变我睡懒觉赖床的习惯。
家烙每天晚上十点睡觉,早晨六点半醒来,这才是养生健康的作息时间,虽然很难改变晚睡,但家烙一早起来,不为他做早餐,不和他聊天,我心中有愧啊。
第一天六点过,我躺在床上磨蹭了一会儿,起来给家烙做吃的。以前被我忽略的早晨风光,现在被我牢牢抓住了。太阳醒来,一瓶移动的红墨汁挂在纱窗上,细碎的阳光倾倒在书上、花草上,一天最好的时辰从清晨漾开。
我也慢慢改变了不吃早餐的习惯。
现在不用闹钟,每天早晨起来,做家务、做早餐,和家烙一起去三峡广场的新华书店淘书,看书,上午的时光充足而饱满。
上午的阅读已慢慢成为习惯。
六
“阿姨,怎么大白天还开灯?怎么饭菜没吃完就倒了?“怎么洗衣服要用那么多水?”一滴水、一度电、一粒饭的节约,是父母和老师从小教育我们的。长大后,忘记了勤俭节约的品德,在我眼中看似理所应当的事情,在孩子眼里成了浪费的恶习。
我看到,经常大白天在茶几上被我打开的台灯,被家烙轻轻关闭。吃不完的饭菜,家烙会放进冰箱。家烙洗衣服的时候,总是在桶里洗了又洗,然后把水蓄起来冲厕所。每次买菜,家烙都会从我菜篮子里拿出一部分,他的意思是吃不完,放着也不新鲜,不如第二天再买。家烙很少用空调,把门和窗户打开,把凉风请进来,新鲜的空气在家里流淌比高科技带来的凉爽更加自然、清新。
我看着这些和家烙生活的片段,往事并不如烟。当十六天的相处之后,家烙回到老家,我和他每天保持着电话联系,我继续关心他一日三餐,关心他是否快乐。分别一周之后,我再次去接他,这一次,我是直接到的他的老家。
院坝前有一条土路依山而筑,雨水把路浸湿,我深一脚浅一脚踩在上面,稀泥溅到我的鞋子的边沿。路的两边是灌木植物,开着黄色的花朵。竹林下,有几只鸡在找虫吃。这是一栋两楼一底的砖瓦房,是家烙的父亲生前修建的。进门的堂屋,摆着老式的洗脸架,墙角堆着红薯、镰刀、锄头,一个两人座的木式“沙发”,摇摇晃晃的四只腿勉强支撑着。“沙发”的中央,是稀稀拉拉的木块,有小一块木块已经坏了,但家烙的姑婆继续把木块放在缝隙中央,以稳固沙发的承重。
我找了一个小凳坐下来。
“阿姨,你来了,我都不知道给你做什么吃的。”家烙的姑婆,一个70多岁,疾病缠身的老人,也和家烙一样,称呼我为“阿姨”。
“阿姨,你叫我风铃就好了。“家烙的姑婆用手在围裙上婆娑着,脸上羞涩地连连点头。
“阿姨,这是鸡蛋,没有什么好给你的。“家烙姑婆从篮子里掏出鸡蛋,依然改变不了对我”阿姨“的称呼。对她来说,称一个晚辈“阿姨”,和家烙一起叫我”阿姨”,是从心里对来看望家烙的好心人的欢迎与欣喜。
我接受了家烙姑婆对我“阿姨”的称呼。
我参观了这个家,家里没有一件像样的家具,一股霉味弥漫在上空,就像一场远古的记忆。家烙的房间,摆着一张床,用简易的木板支撑着,别谈夏天防蚊的“罩子“和冬天铺的被褥了。见此情景,我把眼泪吞进肚子,在家烙的带领下走进每一个房间。
“阿姨,这是我种的花”。在二楼阳台上,家烙指着多肉植物,装进一个塑料盆里,长得很蓬勃,植物是不嫌贫爱富的,只要给它光和土壤,它就和人的呼吸一样,生生不息。就像这个风雨飘摇的家庭,不管再难再苦,都无法毁灭一个残缺的家庭藏在心底的希望。
“阿姨,有人说我是孤儿,我觉得孤儿没什么,孤儿也是人”,在我沉思的时候,家烙直言不讳的说,这是对我的安慰,就像一个在悬崖边的人,没有对生命的绝望,只有一股向上攀爬的狠劲和毅力,和不向命运低头的勇毅和果敢。
我拍着孩子的肩膀,把他搂在怀里。此刻,没有任何语言能抵得过一个温暖的拥抱。
到了家烙的老家后, 我才知道自己以前犯了一个“错误”。和家烙第一次分别后,我在网上给他买了书和衣服,寄到了镇上的姑姑家。那段时间,家烙的姑婆手机响起,就是快递件到了。家烙为了节省钱,他顶着重庆三十八九度的烈日,从老家步行到镇上,我用车丈量过镇上到村里的距离,我开车需要二十多分钟的时间,别说步行了。从家烙家里先步行二十分钟的小路到公路上,本可以乘坐公交车到镇上,但是家烙继续选择步行前往。我能想象这个像风一样的少年,飞奔在乡村的小路上,大汗淋漓的模样。他每流一滴汗水,都能把我的心牵动一次。
“没事,我习惯了,阿姨”。家烙继续安慰我,这一趟,是家烙到学校的必经之路,也是他每周一清早步行到学校的求学之路。后来,我就改变了方法,我联系到了家烙的班主任,把东西寄到学校,让班主任代收。
昨夜,我外出散步,忘记带手机,回到家后,发现家烙给我打了两个电话,因是夜里十点过,我就没有回电话,我怕把熟睡的家烙惊醒,因为第二天一早,他要早起赶路去学校。我准备这个周末,给家烙打个电话,我要向他表达歉意,虽然我把精力分摊到了幼小的孩子身上,但是我对他的牵挂依然如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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