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筱筱雯:沙田柚叙事

风铃的后花园 风铃的后花园 2021-06-15
                                


沙田柚叙事
 

长寿邻封这块土地,别的不产,就产沙田柚。每年十月、十一月份,正是沙田柚成熟的季节。一个个饱满的、黄澄澄的沙田柚挂在树上,就像云在天空中穿行,鲜花在春天里行走。尤其是龙溪河两岸的沙田柚林,给这条绿丝带带来喜悦和安慰。龙溪河不再是寂寞中的寂寞,孤独中的孤独,沙田柚的胞浆,给安静的河流来带颜色的丰富与明丽,也来带心灵的纯净与安宁。邻封村的村民,就数这两个月最风光。城里来采摘沙田柚的车从村的东头排到西头,每开一个车来,村民就像见着了自家的亲戚,从笑中带出泪来,从泪中提炼出喜悦来,这是一年望到头的希望。邻封政府的大院内,也张灯结彩,展架、横幅、拱门的添置,不再那么突兀,反而为收获的季节带来祥和与诗意。官方参与的“吆喝”与带货,让宁静的村庄变得生动与沸腾。

沙田柚的胞浆,也让蒋明生的“心病”加重,他想以沙田柚的成熟为契机,收回别人欠他的7000元沙田柚款。欠款的人不是别人,而是和他沾亲带故的亲戚。这是姐夫的儿子晓强。大姐和姐夫虽是二婚,但是有一纸婚书在,姐夫的儿子也是姐姐的儿子,也是自己的外侄。虽然外侄晓强和蒋明生走得不亲,仅仅是每年沙田柚成熟的时候到村里“走动走动”。无论晓强想和舅舅疏远还是舅舅想和晓强亲近,但姻缘在此,在蒋明生心里,亲人终究是亲人。亲人之间总需要“走动”的理由与纽带。

每年十月,蒋明生就会给晓强打电话。“晓强,沙田柚成熟了,你回来吃柚子吧。”蒋明生的语气带着几分热情,也带有几分请求。他知道晓强在城里混得风生水起,每年都有沙田柚的购买需求,不是家人吃就是送给客户品尝。他希望在晓强身上找到“销量“,同时也想通过沙田柚让亲人走得更近——不论晓强买还是不买,只要到了蒋明生家,他又是装鸡蛋、鸭蛋、血橙,包括沙田柚,他要把晓强的后备箱塞满。他想以此”告诉“村里的人,我城里也有富贵的亲戚,我辛辛苦苦操劳大半年的沙田柚也有了着落。但是蒋明生的“人情哲学”和村庄道德律,在今年不管用了——尤其是今年疫情之后,尤其是姐夫去世之后。

去年的这个时候,晓强开着“宝马”到了邻封,停到了蒋明生的院坝周围。晓强一见蒋明生出来迎接,又是递烟又是双手把舅舅的手握住,舅舅,今年我要1000个沙田柚,我要和你一起到树上采摘。蒋明生见晓强如此大方,又是罕见的“大客户”,他和老伴于芳兴冲冲的带着晓强走进他位于后山的沙田柚基地。“晓强,随便你采摘,看准哪个摘哪个。”蒋明生双手反复搓着,脸上和心里喜滋滋的。


不一会儿,晓强轿车的后备箱已经填满,还剩下两、三百个柚子,硬是把后排座挤得水泄不通。原本八元一个的沙田柚,蒋明生忍痛割爱,收外侄七元一个。他还叮嘱于芳,给晓强准备点“土特产”,把家里的鸡、鸭,地里的萝卜、白菜、红苕,都让晓强带回城里,他让晓强吃上原汁原味的“土货”。晓强的”宝马“已被“土货”塞满。于芳拉着车门,东瞅西看,车内还有一个缝隙,还可以把葱蒜、血脐这些“不值钱”的“土货”往里塞。正当蒋明生想把马上收到的七千元沙田柚款用来填补儿子的装修款时,晓强摸着后脑勺,一边为舅舅点烟一边难为情的说,舅舅你看,这样行不行,我才买了这辆车,最近手头有点紧,等春节的时候我再把七千元给你。

蒋明生看着这辆在电影《疯狂的石头》里出镜的“别摸我”,车身在沙田柚和阳光的照射下反着金光,这辆“座驾”虽然不是自己的,也为自家带来了荣耀,他觉得外侄在城里混得好,也算自己“混”得好。自己脸上的光和车上的光,是一样的。他为自己不能马上得到“现钱”感到失落,但是春节也没有几个月的时间就能收回款项,他愿意以他的“不计较”、“宽限”让晓强的日子不那么紧巴巴的。他没有过多的思考,更没有和妻子商量,他的右手一挥,随口答应,没事,没事的。

于是,七千元欠款,成了两人的口头协议,也是称量人心的“试金石”。约定俗成是最为友善的条款,而"心理的条款“有时候又是最不靠谱的记忆。


春节是一年沙田柚成熟和销售的尾声,也是沙田柚树焕然一新,拥有“新生命”的开始。到了春节,很多“好吃狗“想买,想吃也吃不上了。春节,更是蒋明生热烈盼望的时候,他满心欢喜的将要收回一笔七千元的“巨款”。对他来说,七千元是“日子”和身体熬出来的,七千元到手了,也是对他磨损的身体和一去不复返的辛劳日子的补偿和安慰。更何况还是儿子蒋杰在城里买了一室一厅的房子,眼巴巴等着的装修款。

蒋明生掰着指头盼望春节,春节说来就来。蒋明生想伸手去抓,却被眼前的虚幻扑了一个空。等春节的尾巴想抓都抓不住的时候,蒋明生的心里从期待,到失望,到忧伤。说好的春节还钱,可是连钱的影子都看不到。

妻子于芳说,晓强是不是把我们搞忘了?要不要提醒他一下?

蒋明生说,别,他应该很忙。他是一个耿直的人,这点钱对他来说不算什么。

蒋明生简单的逻辑和对人性的体察,只适用于他所生存那片土地上的熟悉的人和村庄。他自以为的“耿直”、“善良”,会被时间和环境吞没,到最后只露出人性自私的尾巴与“出尔反尔”的恶。

很多事情,一旦没有在你心里泛起涟漪,就会风平浪静,而一件事情老是挂着不解决,就像虱子一样,时不时跑到蒋明生的身上咬一咬,甚至会咬进他的血液、细胞,吞噬他的心。



今年5月,在重症监护室住院一年多的姐夫孔祥庆走到了生命的尾声。葬礼上,蒋明生和晓强打了一个照面。他原本以为拖欠了大半年的沙田柚款项能在姐夫的葬礼上,晓强会主动支付,但是蒋明生又一次把人性想象得如此美好,他从希望的山巅掉进了痛苦的谷底。他活到大半辈子,终于活明白了一点,检阅人心和灵魂的依据之一,是钱,是利益。

葬礼上,晓强作为家里的“灵魂人物”,他负责接待工作。他看到了舅舅,又是拥抱又是握手,还强迫自己把悲伤压得很低。

“节哀吧,晓强。”看着晓强有礼有节对自己的“热情照顾”,蒋明生把心中想说的话,像沉默一样,变成了一道影子。

要不是到了今年沙田柚成熟的季节,蒋明生还找不到“由头”和晓强联系。这些城里人,虽然是自家的亲戚,但是平白无故自己不会多加打扰,只要“事情”来了,有“理由”了,蒋明生才会拿起手机,拨通晓强的电话。

“晓强,今年的沙田柚成熟了,回家吃柚子吧。”

“不了,舅舅,我今年很忙,估计不去了。”

今年的天气不好,沙田柚减产了,但家里给你准备了一点柚子。蒋明生想以此铺垫,和晓强再“唠叨,唠叨“,但是晓强依然拒绝,让蒋明生把压在心里一年的话像鞭炮一样,放了出去。“晓强,去年的沙田柚款多久给我呢”?

“去年的?”晓强迟疑了一下。

“是的,去年你说你买了新车,当时没把钱给我。说好的春节给我。一共7000元,7元一个,我给儿子装修房子需要钱呐。”

舅舅你等会,我问问雁儿。雁儿是晓强的妻子。说完,晓强匆匆挂了电话。

晓强不想还这笔款,他想通过沉默、疏远和遗忘,来“吞没”这笔款项和因为父亲的离世,这段已经分裂的亲情。这一年以来,他有意回避着,他不是不知道这笔欠款,他只是觉得没必要归还了。他觉得父亲生前,对舅舅一家在经济上很“照顾”。春节回家,按照村里的习俗,给外婆200元或500元的红包,父亲提高到1000元。这些多余的钱,足够自己吃上好几年的沙田柚了。晓强有意回避着,就连今年的沙田柚购买,他也去了邻村,故意远离舅舅家,他就怕舅舅向他提到去年的欠款。

不一会儿,晓强给蒋明生回了电话。

“舅舅,我父亲住院的时候,有一次我给父亲洗澡,父亲说你欠了他几千块钱。”晓强想以“地下的人”来要挟,也想以“死无对证”这个看似有道,实则是无理取闹来说服舅舅。

“晓强,我再穷,也不会去借钱。何况我根本没有借过姐夫的钱。“

“这是我父亲亲口对我说的,难道死人的话还有假?!“

“既然你说我借了你爸我姐夫的钱,那就拿出证据,多少钱,多久借的?“见亲情就要被利益撕破,连最后一点尊严都不保留,蒋明生也不会给晓强保留任何颜面。

“反正就是借了,你的借款正好抵押我的欠款。“晓强越说越激动,嗓门扯得越来越高,没等舅舅缓过神来说下一句,晓强就匆匆挂了电话。

和晓强的一席话,于芳听进了心里,“人走茶凉”的含义在她心里上升了一个高度。但是晓强以诬陷丈夫借钱的理由来“敲诈”这笔钱,让于芳心里特别委屈。她想着自己在大冬天里踩着露水去后山摘萝卜,她辛辛苦苦养了一年的土鸡、土鸭塞进了晓强的后备箱,她对着日渐西沉的斜阳喃喃自语,人呐,怎么说变就变呐。


蒋明生坐在屋檐下抽着旱烟不说话。七千元对这个小家庭来说很重要,但没有这七千元也不会伤筋动骨,大不了自己风里来雨里去的辛勤劳动和对沙田柚的经济投入打了水漂。他甚至在想,他卑微的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种了一辈子的沙田柚,没想到人到老年,沙田柚对他的“伤害“到了痛彻心扉的地步,甚至剥夺了人应有的尊严。记忆与人情,都不能提纲挈领,更不能统揽全局,它有自己的局限和偏心,对自己有利的时候,可以选择性记忆。对自己不利的时候,可以假装性失忆或者找个不是理由的理由,把苦苦经营的”人场“淹没进深海里。

那天的傍晚残阳如血,那天的晚风吹动柚林,像一个女人的哭泣,也像一个男人的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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