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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论 | 朱晓农、邹晓玲:清浊同调还是气声分调?

朱晓农 邹晓玲 语言资源快讯 2020-01-18

清浊同调还是气声分调?

——在音节学和类型学普适理论中

安排湘语白仓话的声调事实*

* 本项研究得到香港研资局项目 

(GRF 16402114) 资助。

提要:本文旨在解决一个湘语中常见的清浊和声调的关系问题,即阴阳调音高近似时,应该清浊同调还是清洌声-气声分调。邵阳白仓话阴去和阳去仅调头阴去高出16赫兹,其后相差无几,但两者有所谓清浊声母,其实是清洌声-气声的区别。对这种情况有两种音位处理方案:一是仅声母分清浊,即过去的'清浊同调'处理;二是更为简单的仅声调分阴阳。本文从发声态和音节论角度出发,先区分不同发声态的阴阳调,同时也区分不同发声态的声韵母。具体理由为:(1)从语音上看,这不是声调和声母的打架问题,而是属于整个音节的发声态区别。(2)气声的声学性质更多地反映在韵母和声调上,而跟声母关系可有可无。(3)听感上气声主要表现在韵母和声调上,跟声母的关系也是可有可无。(4)从音节学角度看,这种差别主要是要标示在声素组合即声调上的,所以阴阳调差别要优先于声母考虑。(5)在通用调型库中不同发声态的阴阳去各有自己的类型学身份。(6)分别阴阳去的结果也就顺带统一处理了音系内部的其他两对基频相似而发声态不同的声调。(7)于是可以跟同样有气声和清浊区别的吴语、北赣、苗瑶的调系进行跨语言/跨方言比较。(8)这样处理实际上是在音节音系学的理论框架中,把很多同现的音法化了的语音特征在音节层面上表达出来。

关键词:声调、类型学、音节学、气声、分域系统、清浊同调、湘语、白仓方言

1.导言

本文以邵阳县白仓方言为例尝试解决湘语中的'清浊同调'难题,或更应该说清浊不同调问题。邵阳县位于湘中偏西南,县治位于塘渡口。现邵阳地界包括老邵阳县南部地区和后划入的武冈东部六乡。邵阳县境内的方言都属于湘语娄邵片邵武小片(鲍厚星、陈晖2005),但内部语音差别显著,可大致按老邵阳县区域和原武冈县区域来划分。老邵阳区内又分南乡话和西乡话。原武冈县区域内又分为三种口音:一为黄亭市话,与今天武冈市的邓家铺口音基本相同;二为塘渡口话,这是在原塘渡口土话(与黄亭市话接近)的基础上吸收邵阳南乡话而形成的县内通用语;三为白仓话,即塘田市区口音。本文描写的是白仓口音。白仓镇位于县境南部,总面积164平方公里,城区3平方公里,人口约7.9万(第六次人口普查数据)。1935年赵元任曾对白仓方言做过调查(杨时逢1974)。经过七十几年,白仓语音发生了不少变化。今天白仓方言的声韵母系统可参看邹晓玲、庄初升(2012)或后文附录。

邵阳方言声调以往有五份记音材料(见表 1),三种记法(2.1~2.3相同),主要区别是去声是否分阴阳(另几个声调的记法也稍有不同)。这可能涉及口音:赵元任、邹晓玲/庄初升所记为邵阳白仓口音,余为邵阳市口音,两者有一定的区别。但更重要的是理论上的一致性和普遍性。湘语声母分清浊,阴去字声母为清,阳去为浊,而这两个声调的音高非常接近,赵元任合为一个 [25] 调,从此种下了一个湘语清浊同调问题。

表 1.   五份声调记录

要澄清这个问题,一是要有可靠的材料来确定语音事实,二是要依据普适性音节学原理(发声态是音节的属性而非声母属性)来安排语音事实。关于白仓话成系统的清浊声母的语音性质,邹晓玲、庄初升(2012)注意到“浊音声母逢阳平时带音较为明显,而且在韵母的前半部分出现气声,有的则是传统所说的‘清音浊流’,但与清声母还是有对立,因此本文仍然记为浊音声母,实为气声。”本文在此认识基础上用实验语音学和统计数据确认白仓湘语的清浊实为清洌声对气声。然后进一步在音节学理论中统一处理声母、韵母、声调(下辖发声态)的特征。这样处理不单单是解决白仓话去声是否分阴阳,还解决了基频同样相似而发声态不同的上声是否分阴阳、阴入和阳平分合问题,同时有音节学和类型学方面的意义。

本文材料的发音人是第二作者,她是白仓本地人。基本材料是于2014年8月所录。以后又补录一些。录音都用praat软件直接在电脑上录入。下面先讨论清浊,再处理声调。

气声和带声:

浊音的两重含义

‘清浊’原是传统音韵学名词,陆法言、颜之推用的原意是听感上的清洌嗓音和浑浊嗓音(含义1)。上世纪初引进西方语音学后清浊用来对译‘不带声/带声’(含义2)。近年来的发声态研究表明可以把陆颜的含义1解读为‘清洌声/气声’(含义3)。这种同名异实对学科进步有很大阻碍,所以本文尽可能把这三种含义用不同术语表达。以今天的知识来看,把中古清浊解读为清洌声/气声,要比不带声/带声更为合理,因为欧洲/阿尔泰语言中不管带声(b,d,g)不带声(p,t,k),都是清洌嗓音,而不是浑浊嗓音;气声听上去才有浑浊之感。

湘语浊音过去都认为是带声b,d,g。朱晓农(2010a, b)认为湘语和吴语一样,浊音也是以气声为主,带声是可选的伴随特征。气声、带声等都属于发声态。发声态分六类十四种(见朱晓农2014)。六类中有两类是常态发声(见表 2第一行):常态带声和清洌声(包括不带声和常态发声的响音)。另四类(假张气僵)是非常态发声。涉及本案的有三种气声、带声、清洌声(第二行)。带声下无小类。清洌声有三种,本案无需细分。气声分三种(第三行):1)最强的浊气声(浊音浊流),带气又带声,如b‑-a-。2)最常见的弛声(清音浊流),带气不带声,p_a-。3)弱弛是边缘状态,气化程度很弱,介于气声和‘消气’之间。

表 2.  用于归类的五种发声态与传统概念的对应

辨认气声首先是听感上韵母(主要是前部)带有摩擦的‘蜂音感’。声学上最主要的参数是H均值 ≥ 0(H=H1-H2,即第一谐波和第二谐波的瞬间能量差)。这个参数取值是一种经验性指标,而不代表生理上声带振动闭相期肯定漏气,反之肯定不漏;也不代表听感上肯定有摩擦感,反之肯定没有;更不表明音法范畴定要以此划分。语言中的音法对立是相对的,并不完全取决于某个声学值。例如美国英语的带声爆音在近半情况下VOT(带声起始时)≥0,如boxing [p-](但不送气)。上海话浊声母的词中带声也常常清化(但时长较短),如‘报道’[-p-](朱晓农2005)。这样的声学测量结果并不能用来质疑英语带声声母和吴语浊音声母在词中实现为带声作为音法类的存在。与此相同,气声和常态发声的对立也是相对的,只要两者H值有统计学的显著区别,而不一定非要两个H值一个正值一个负值(详后)。

表中‘清音/浊音浊流’等名词仅能管全浊阻音,管不到次浊响音,因为次浊也有清洌声和气声之分,而次浊声母都是带声的(零声母则无声母清浊可言)。从这一点上来看,陆颜的‘清浊’更是只能从发声态/听感的‘清洌~气声/浑浊’来理解,而不是声母的带不带声。

3. 白仓浊音的气声性

白仓话古浊音字今天的听感仍旧是浊音,尤其阳平字浊音感更强。为验证这些浊音字的语音性质,本文抽取了59个常用字(浊平29字,浊上14,浊去16),测量其VOT和H值。下表从字面看是54字,因为‘断近动坐’四字阳去和阳上两读,‘同’另有内爆异读(见图1左),所以各算两字次。古全浊入变化极大,下节另论。H值在元音起始30毫秒上下处取得;如果带声则增加一个辅音持阻期中间的测量点,统计值取差值大者。测量结果为气声(总均值H=5.8)。

表 3. 古全浊例字今气声性和带声性测量结果

(均值加权)

表中浊气声H=6.8,实际气化程度更高,因为有些字的韵母前段气化太强烈而无法测到谐波。这一小段可以看做是周期性不完整的浊送气。如图1‘糖’字的108 ms的浊送气段内(点亮部分)无法测量H值,所以就用了气化程度较弱的声母段的测量值:H=1.3。

图1:[左]内爆音‘同’ɗoŋ。浊送气 ‘糖’dɔ-,

[中] 宽带 [右]窄带

为了方便对照全浊阻音字的性质,上面五种发声态可以合为四组(弛声和弱弛合并),用气声性[±br]和带声性[±vd]两个特征来定义:浊气声[+br ,+vd] =31/53%,弛声/弱弛[+br ,+vd] =27/47%,常态带声[-br,+vd] =0,清洌声[-br,-vd] =0。也就是说,58个古全浊字(不算那个内爆音)中:(1)浊音如果专指气声,那么白仓话浊音全都保留(包括几个弱弛例字);这样理解把常态带声排除出去了,而正好常态带声一个也没有。(2)气声和带声只需其中之一即为浊音,这样的话,也是100%仍保留浊音。(3)浊音如果专指带声,那么大约一半稍(53:47%)。按词汇扩散论,音变两端(即起始和结束各百分之二三十处)变得慢,而中途变得很快。所以像这种正好在中途的音变很难被观察到。而现在竟然被观察到了,那么,要么理论有问题(但词汇扩散论是个普遍适用的理论),要么观察描写有问题(但VOT和频率斜谱都是有效的描写参数),要么用以描写的概念有问题,即浊音不是指带声。也就是说音变过程不是指从带声变为不带声,而是从气声变为清洌声(浊音含义只有这两个选项)。以上第一种理解没问题:浊音即气声。不过考虑到吴语赣语中的气声及其带声变体,按第二种理解可能更周全点:以气声为主,带声作为变体。按第三种理解(浊音=带声)就完全错了。

白仓方言古次浊字今读大多带有气声,古次浊平/上/去各自归入相应的阳调,只有4个次浊平和17个次浊去字气声消失归阴平。入声都已舒化。古次浊入查《方言调查字表》共125个,除去20个一般不用的字(笠拽沫曰逸勿寞酪腭鄂掠疟域掖亦译觅辱褥),余下105个(两读或两义者算2字)大多归阳去(79个|占75%),12个归入阳平/上(12%)。另有14个字是气声消失读如阴平(13%)。

表 4. 古次浊字归并情况

我们抽测了34个常用古次浊字(零声母字测量一个点,响音声母字增加一个声母中间点)。归入今阳调的除个别字(用雾)为弱弛(H = -1.5),其余都带有强烈气声(H =13.6)。归入今阴平的有17个古次浊去、14个古次浊入和4个古次浊平。这35个字中有三个还明显保留气声的字(晕鹭腊,H=8.4),其余32个都已清洌化(H=-1.7),听感与阴平没什么区别。

总之,白仓话还完整保留着古浊音的气声及其听感浑浊性,只有少数字变为清洌声。

4.四组八条调拱

清浊问题搞清楚以后可以来看声调了。下图是白仓方言按古调类分合的八条基频均线。



图2:白仓话八条声调基频曲线。

[上] 实时,单位ms;

[下]等时

图中从上到下有四对曲线接近的声调,都跟古清浊有关(但不完全按古类相配):

一、先来看中等高度调头的一对曲线,其中一条是阴平,来自古清平。另一条和它很接近的带小三角标记的断续双线(4/3c)代表35个来自平去入的古次浊字(见表 4右栏)。这两条曲线调头仅差15 Hz(=263-248),中点后几乎重合。由于这些古次浊字气声大体上已消失,听感上没什么区别;且古清平都是阻音声母,而4/3c代表的都是响音声母字,两者互补;再说响音声母本来就会引起较低的调头,所以这两条曲线应合为一个声调。这些归入阴平的古次浊字偶有发成假声者(路肉木鹿),但它们在词汇平面上是随机的,比如‘木鹿’各发了两次,都是一次带假声,一次不带;另外也可能是人际随机出现的。

二、调头最低的一对是阴去和阳去——阴去来自古清去和48个古全浊入字(见表 5)。阳去则包括了古浊去(少量次浊去的归并见表 5),大部分全浊上,还有四分之一强的全浊入字(32个|占26.7%,见表 5)。阳去和阴去的基频曲线非常接近,仅调头清去高出16赫兹,其后慢慢靠拢,从中部以后就几乎重合了。阳去带气声,听感浑浊。以往认为清浊去已合并,两者对立在于声母清浊,即所谓清浊同调。

三、调头最高的一对是阴上和阳上——阴上均来自古清上,其调头明显高于其他曲线,这是因为它大部分例字带有前喉塞张声,使其调头变得很高,见图3‘懂赌’蓝线起点。我们测量时没有包括这个高起点。个别例字带假声,韵母中间甚至破了音,如下‘赌’。

 图3.    白仓带有张声/假声的阴上例字‘懂赌’

阳上主要包括古次浊字(痒买马五女老礼李里米拟蚁努鲁马那懒老脑咬满朗两聶|勇拥涌咏)和二十多个全浊字(“肚竖徛跪重5”|很少用的“腐辅件缓很笨艇挺汞9”|阳上阳去两读的“坐柱被~子厚淡断件近动9”)。更多的古全浊上字并入阳去。阳上带有气声,所以是调头很低的凸降拱。浊上变去在邵阳一带还未结束:在白仓西边各乡镇大多和阴上近,但到了东边基本上都读为去声了,白仓话正好在过渡阶段。

上面三对声调每对的拱形都很接近,甚至非常相似。每对都是气声阳调调头较低:阴阳去调头差16 Hz (=188-172),阴平和4/3c差15 Hz(=263-248),阴阳上差66 Hz(=361-295)。越是高的调头差别就越大。

四、最后一对阳平和阴入——阳平是低平拱。阴入已舒化,调头高于阳平34 Hz (=231-197),然后两者互相靠拢,到后三分之一基本相同了(图2右)。这对声调的调头差别与阴阳去、阴阳上的调头差别正好构成翻番的几何级数关系 1:2:4(≈16:34:66)。过去这两个调类不像阴阳上和阴阳去那样合而为一,理由可能是两者本是相隔甚远的两个调类,而阴阳上、阴阳去则同属一个大类。另外,阳平带有阳调中最强的气声,所以听感上远较阴入为低沉。不过这大概不是两者分调的理由,因为阴阳上和阴阳去也是听感明显不同。从形式系统的内在要求‘一致性’出发,我们必须统一处理这三对基频调头成级数不同而中后段相似但发声态有别的声调,即要么白仓话只有四个声调(这三对都合并,加上阴平),要么有七个声调(三对都分开,加上阴平)。我们主张七调系统,详后两节。

五、古全浊入的重新归类——古全浊入舒化后三分之二并入阴阳去,三分之一归阴入(见表 5)。归阳去的还保留气声。归阴去的基本上清洌化了,它在跟阳去对比念时(如合xo≠贺ɣo、熟sɤ≠受zɤ),H=-2.9。说它‘基本上’,是因为这些字还没完全稳定,单念时有的(十合熟)还有弱气声(H=3.7)。

表5. 120个古全浊入字舒化后重新归并情况

有40个古全浊入字并入阴入,如古全浊入‘敌笛’=古全清入‘的’,杂=眨摘,习席=悉息,达=答,截=接节。这些字的清洌化过程似尚未结束,当我们安排表 6三类字一起对比念时,归清入的古浊入字H值和原清入字H值一样都是很大的负数(-15~-16.6,无显著区别)。但在另一次单独发音时,H值是个较小的正值(H=3.2)。不过,尽管如此,还是与阳平H值(H=7.8)有显著差别(p<0.01)。这里我们看到一例在清洌化过程中H值还大于零,但由于和相对比的阳调字H值有显著区别而分调。

表6.现代归属不同的37个古全浊入字与阳平和清入的H值比较

古浊入舒化后分化严重,次浊大多归阳去,零星派入阳平、阳上、阴平;全浊三分派入阴去、阳去、阴入——共分归六个调类。

5.声调的属性和结构

由上可知白仓话有七条曲拱,其中六条组成三对,每对曲线调头有别,其后接近至重合,而发声态分别为清洌声和气声,听感则有清洌和低沉之别。出于一致性这个最高的形式化要求(分类是形式化工作),无论主张阴阳去同调还是分调都会引出另两对声调的问题。也就是说,要么全部清浊同调而归为三声(加上阴平为四声),要么全部阴阳分调而析为六声(加上阴平为七声)。

清浊同调的前提是声母是否常态带声,这个前提前文已经否定。清浊的语音实质是音节的发声态区别,主要表现为韵母的清洌声和气声,而声母带不带声是可选项(实际表现是带声一半稍多)。那么现在的问题就转化为发声态区别怎么个表达法,它跟声调的关系如何。图4的音节模型表明音节的直接成份为线性的音素组合(下辖声韵母)和非线性的声素组合。在声调语中,声素组合只有一个直接成份——声调,即声调等同于声素组合。在非声调语中,把‘声调’‘拱度’‘4/3/2/1’三个框拿掉,声素组合直接下辖声域、长度和音高。例如欧洲语/阿尔泰语中声域简化为常域一个,长度减为长短两度,高度减为H/L两度。这样就可以便宜行事把单声域中的带不带声看做声母特征,把两度长短和两度音高看做韵母元音的附加特征。但在亚洲、非洲的声调语中(尤其还有特殊发声态的),就需要把非线性的声素组合完整地表达出来(Zhu 2015b)。发声态是声域的语音实现,正如元辅音是声韵母的语音实现一样。

 图4.音节结构图

按照一般语音学和音系学,声调等于音高,是附着于元音的超音段。而发声态我们知道,非常规发声态(假/气/僵)的语音特征主要表现在韵母上,只有常规发声态(清/带)主要表现在声母上(韵母上也有表现,如音强音高有所不同)。由于欧洲语言中只有这两种常规类型,于是一般语音学和音系学就只认这两种发声态,并错认为是辅音的附加特征,然后以偏概全地外推到全世界语言中。

欧洲等高纬度语言以调音为主,发声简单,可便宜处理为音段的附加特征。而东/南亚和中/西非语言是发声活跃型。因此一个完备的语音学理论应该发声和调音同时并重。这个完备的语音学理论的突破口在于声调。声调作为音高、音长和发声态的综合体(观点I),可以定义为音节的非线性直接成份(观点II),与音素组合对立——这样的认识也顺带解决了困扰了音系学半个世纪来的声调承载单位tone bearing unit问题。这两个观点分开看都不是新的。全新的是把它们组合为一个自洽理论,并有大量新事实和系列亚层次理论(音节理论、发声系统、普适调型库、分域四度制)支撑。观点II是音韵学千年来的前瞻观点。而观点I半个世纪前Henderson (1967:171)就已指出:“A phonological tone is in [Southeast Asia] very frequently a complex of other features besides pitch – such as intensity, duration, voice quality, final glottal stop and so on (音系学中的声调经常是一个集音高、音强、音长、声质[按即发声态]、喉塞尾[按亦为发声态,即张声] 等因素的综合体)。”Thurgood (2002)对声调即音高这种标准定义批评得非常严厉:“Such configurations are found in tone systems throughout the world, not just Southeast Asia, making the standard definition of tone as the lexical phonemicization of pitch distinctions at best a misleading simplification, at worst a serious impediment to understanding (声调的这种综合体结构其实不仅在东南亚、而是在全世界声调系统中都可发现。这就使得声调是音高区别在词汇上音位化这种标准理论,最多是个误导性简化,而最坏呢就严重阻碍了理解)。”

其实,发声态在语言中的作用很早就认识到了。Hockett (1958:60-61)在他那本经典教材中指出:“Further research may show that we are wrong to exclude voice-quality modulation from language. Pending this, as a matter of convenience, we must exclude it from further discussion in this book (进一步的研究将会表明我们把声质调节[即发声态]排除出语言是错误的。但在能解决之前,本书中为便宜行事需把它排除在外)。”只是在过去半个多世纪中的发声态研究还浮在物理和生理学圈子里,而无法把它在音系学中概念化、范畴化、形式化。Henderson (1978)说:“There is obviously great attraction in the theory of a single feature that could plausibly account for such a diversity of associated phenomena, but in my view it is too early to think in terms of ‘phonological features’ (音系学理论显然有极大的兴趣想用一个单一的特征来说明这些个纷乱而相关联的现象,但依我看现在就考虑‘音法特征’为时尚早)。”这个很多年来困惑了很多语言学家的涉及语音学和音系学基本框架的系统性难题,近年来已得到初步解决。朱晓农(2011,2014; Zhu 2015a,b; Zhu & Wang 2015)从音节音系学角度提出如图4的音节模型及相关亚理论,系统地解决了这连串问题:声调的承载单位(上位概念,属!)、声调与声韵母的关系(种差),声调的结构(下位概念)与表达(形式化)、其与音高/发声态的关系、超音段概念的不完备性、发声态系统等等。

6.七种调型七个调类

从音节模型我们看到发声态区别定义了不同声域,而不同声域首先要表达在声调上,所以白仓话有七个调类,分属两个声域。单从音位学角度出发,当然可以只分清浊声母而不分声调(清浊同调),但也可反过来阴阳分调而声母同类——这后者还更符合音系学的简单性原则。既然在同一个音系中都两难解决,那就更应该从普遍的类型学和音节学理论来解答。图4表明,发声态作为声域的语音实现,在音节结构中首先要标示在声调上,若有需要也可用附加符号标示在声韵母上。具体理由条列如下:1)这不是声调和声母的打架问题,这是发声态的区别;而发声态是属于整个音节的语音属性。2)气声的声学性质更多的是反映在韵母和声调上,而跟声母关系可有可无。3)气声从听感角度也表现在韵母和声调上,跟声母的关系也是可有可无。4)从音节结构看,发声态差别要标示在声调上,所以阴阳调差别要优先考虑。5)在通用调型库中(朱晓农2014,又见下节表 7),发声态不同的阴阳去各有自己的位置,即它们各有自己的类型学身份。6)由此可统一处理白仓话另两对基频相似而发声态不同的声调:阴阳上、阴入和阳平。7)这样处理白仓调系,就和同样有气声和清浊区别的吴语、北赣、苗瑶、侗台、南亚调系处理一致了,也就可以进行跨语言比较了。8)最后也许最重要的是,当我们主张又分声调又分声母还分气化韵母时,实际上已经撇开了音位分析,而是在音节学的理论框架中以音节为基本单位,把很多同现的语音特征在音节层面上表达出来,如果这些特征能在音节学和类型学中音法化,或能定义某个音法演化阶段。这样做的一大好处是,过去在不同语言研究传统中认为清浊声母、阴阳声调、松紧元音等区别,都可以统一到发声态区别中来。从而使得音节模型及其亚理论具有了高度普适性。

其实,音位学在汉语研究中很难说成功(见朱晓农2005第2章),在各地音系的描写分析中一般只有声韵调,而极少有音位分析。Hockett (1947) 和Hartman (1944) 对北京音系最地道的音位分析被视为音位学经典之作(Joos 1957),但却没有后继。最能说明问题的是,音位学理论先驱赵元任在对北京话音系进行具体分析时(Chao 1968:18-56),竟然没有‘音位’一词,用以分析的概念依然是声韵调。因此,从我们的音节模型出发,声母、韵母、声调的各种系统特征都要得到表达。将来等这些概念熟知了,就可简化为仅表达在声调上。

综上,白仓调系需分两个调域:常域和下域。常域中有四个声调:阴平、阴上、阴去、阴入;下域三个气声调:阳平、阳上、阳去。七个声调中三个平调,两个升调,两个弯降调。图5基频经Log z-score 处理转换(朱晓农2005, 2010b)。七个声调所属调型及其代码放在图下表中。注意:不同声域中的四度只在本域中有相对含义,跨域的度数不一定要有相同的音高范围或比例。

图5.  白仓湘语双域七调

这七个声调在普适调型库中的位置见表 7。

表 7.  白仓七个声调在普适调型库(长调)中的地位

7.结语

本文从音节学角度提出一个解决湘语‘清浊同调’的方案。首先以声学性质的统计数据证明白仓湘语听感上的清浊声母其实是清洌声音节对气声音节的区别,声母带声与否只是可选特征。重申一下:气声和其他发声态一样,是整个音节的属性,而不属于声母。气声的声学和听感特征都主要表现在韵母上,它在音节模型中隶属于声调。这样处理的结果不单单是解决白仓话去声是否分阴阳,同时可以在音系内部统一处理另两对有同样问题的声调,从理论和实践上内部一致地解决湘语中清浊同调的传统难题,还为与吴赣苗瑶侗台等有气声的语言/方言进行类型学比较时有了一致的标准,进而为音法演化研究打下基础。

本文对‘弱弛’有了更多的观察,它的频谱斜率H值在零上下而绝对值很小;功能上可以与强气声形成对立(听感有差别,数据有统计差别,即使都是正值):如表 6中3.0与强气声7.8对立。我们原来建立弱弛这概念是出于演化研究的需要:它是气声消气和清洌声气化的必由阶段。现在看来在音节学和类型学中也是必要的。音系学概念和物理参数不是机械对应的,物理参数只是划出一个大致范围,定义一个潜在的对立维度,而音系学概念的确立是由对立来决定的。

参考文献(略)

(原载《南方语言学》12辑,2017)



图文编辑:彩娴

图文审读:碧珊

责任总编:老甘

投稿邮箱:jnufyzx@163.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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