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走田野杂记 | 黄美琪：斜阳岛黎话调查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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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与斜阳岛结缘是方言研究搭的桥。2017年，我于广西大学就读本科期间，我们文学院的刘莉老师——也是我方言道路上的引路人——找到我，说北海有个斜阳岛，那里的方言至今没有公开发表的调查报告，问我是否有兴趣做吃螃蟹的人。作为一名刚进入大学两年又对语言有着浓厚兴趣的学生，遇上一个这么好的实践机会，自然是欣然接受的。因为本地主要的三种汉语方言廉州话、白话、客家话我都能掌握，调查之前我以为此行不难。可我们这个海边小城的方言情况远非我想象的那么简单，田野调查之路也是一波三折。
调查准备阶段
斜阳岛方言属于海岛方言，斜阳岛所处的北海又曾是海上丝绸之路的始发港之一。研究斜阳岛的方言对于海洋方言和海岛方言的研究有着重要的意义。发展实地调查前，我们查阅了有关斜阳岛方言的文献。目前只有陈礼贤（2002）《海疍：斜阳岛疍民考察》以及李永玲（2011）《涠洲岛客家话的生存状况》中提到了斜阳岛的人文和语言状况。陈礼贤（2002）主要考察了斜阳岛的社会生活和风俗习惯，文中提到斜阳岛岛民宗族主要来自广东雷州半岛和福建莆田等沿海一带。李永玲（2011）则提到了斜阳岛的方言主要有黎话和客家话两种。但是这两篇文章都没有具体介绍斜阳岛的各方言的面貌和语言特点。
2017年1月底，在同学的陪同下，我准备前往斜阳岛进行前期摸底。我们先到涠洲镇政府了解斜阳岛的基本情况。镇政府的工作人员告诉我们，受2015年的威马逊台风影响，斜阳岛上的砖瓦建筑破损严重，已不宜居住。市政府在北海公租房小区设置安置点，为岛民们提供居所，大部分岛民已移居到北海的安置点。得知此消息后，我们便折返北海。抵达安置点，那里的村民们介绍说，斜阳岛大部分居民说的是一种名为“黎话”的汉语方言，少部分居民说的是客家话，我们便将黎话定为我们的调查对象。
斜阳岛调查阶段
2018年1月底，刘莉老师带领我及梁森炎同学乘渔民的小艇前往斜阳岛进行调查。
此次上岛的过程颇不易。在海上出行就怕天气不好，我们准备前往斜阳岛的前一天，天气阴沉，虽然没有雨，但是海上已见一些风浪。渔民说如果风浪太大的话，就没办法出发。我不希望这次调查无功而返，祈祷着天气能晴朗起来。出发那天，天气还算明朗，我们安心出发了。离开南湾码头，行至半途时，海上风浪突然大起来，小艇的每一步都被海浪托起，每次托起后，又重重地跌落在海面上，在船上能感受到了强烈地颠簸感和离心力。其刺激程度胜过任何的海盗船、过山车。就这样我们在海浪中行进了半个多钟才抵达斜阳岛，但在这漫长的半个小时里，我也切身体会到了斜阳岛上居民出行的不便。在看到斜阳岛露出身影的那一刻，我突然体会到了陶渊明笔下的武陵人初见桃花源时的豁然开朗之感。
抵达码头的时候，恰好遇上渔民在岸边整理渔具，事先联系的邓勇村长也在其中。于是，我们立即展开调查，三人分头行动，询问村民们的方言使用情况和语言态度。邓村长整理好工具后，我们徒步上岛，准备开始语料录音，路上偶遇村妇女主任钟超莲，便向她了解岛上方言人群情况及其语言态度。
目前斜阳岛只有一个自然村，即斜阳村。2015年时，斜阳村共有110多户人家，总人口400多人。现在大部分人都到安置点居住，仅有28户人家留在斜阳岛，每户以夫妻为主，从事渔业工作。岛上以广东雷州半岛迁入的居民及其后代为主，大多来自遂溪和海康，另有几户人家为从涠洲岛迁入的客家人。岛上姓氏繁杂，有林、刘、黄、陈、邓、莫、郑、钟、杨、胡、苏、温等姓氏，大姓为陈、林、邓。在后来与林支书、陈春来先生的交谈中，我们了解到除陈氏有族谱外，其他姓氏今无族谱，陈氏的族谱存放在广东的宗祠里。
岛上使用的方言有黎话、客家话、白话三种。黎话是闽南方言的一种，主要分布在广东雷州半岛和海南岛，湛江市官方定名为“雷州话”，民间通称“黎话”。黎话与少数民族语言黎语名近实异，不过可能也存在一定关系。明万历《雷州府志》记载雷州府当时存在官话、东语、黎语三种语言（方言）。官话是北方方言，因其作为行政用语而得名“官话”。东语指闽方言，此称缘于地理位置，福建位于广东的东边，学界一般认为“东语”就是黎话。黎语就是黎族的语言，今在雷州已无踪迹。唐末五代以后，闽人不断大规模入雷，“东语”不断发展，明清之际反客为主，成为雷州半岛的主要方言。今民间称其为“黎话”的原因学界未有定论，有学者认为这是将雷州话当成黎语的替身，表达的是一种贬斥和歧视的态度，此说缺乏文献记载佐证，在此存疑。清光绪二十年（1894）以前，涠洲岛和斜阳岛长期归雷州府管辖。据《中国海岛志》记载，咸丰末年斜阳岛已有广东遂溪等客民落户，又据村民自述岛上居民多自雷州半岛迁入，今日岛上的黎话应该就是雷州府移民带来的。方言学上的证据也验证了这个结论，两地的黎话在语音特点上有诸多相同之处。因此移民和语音特点都证明了斜阳岛黎话和雷州半岛黎话是一脉相承的。
据钟主任的介绍和我们在码头的调查，我们了解到，受黎话的强势影响，斜阳岛上原先说客家话或白话的人群，部分已转操黎话。像温姓祖上是讲白话的，如今子女改说黎话。部分客家人仍以客家话为家庭语言，但都会黎话，如邓姓和杨姓。另外，斜阳岛与涠洲岛及北海的往来较多，白话也是岛上的重要方言：村民与外地人用以沟通的主要方言就是白话；村委会开会宣读文件时使用的也是白话；岛上原有一所斜阳小学，在上世纪60年代推广普通话前，主要使用白话教学。
北海调查阶段
我们的发音合作人原定邓村长，但邓姓原先是讲客家话的，不太符合发音人的要求，加上岛上不便长期居住，我们只好另寻他人。几经辗转，在陈春雄老师的推荐下，我们找到了他的堂哥，也就是我们后来的发音人陈春来先生。后来的调查实践表明，我们遇到了一个很地道的发音合作人。陈春来先生不仅熟练掌握斜阳岛黎话，且对岛上的生产生活、风俗习惯都了如指掌，调查过程中，他向我们介绍了许多斜阳岛的故事。更为可贵的是，他一向认为，祖宗说的话是不能丢的。在他的积极配合下，我们分别于2018年1月和2019年1月完成了斜阳岛黎话单字、词汇、语法例句和两篇长篇语料的调查及录音。期间，我们也对居住在北海安置点的其他斜阳岛村民进行了语言使用情况和语言态度的调查。
经过三年断断续续的调查研究，我们弄清了斜阳岛黎话的面貌。斜阳岛黎话保留了闽南方言的典型特点，文白异读和连读变调的语言现象较为明显。虽然斜阳岛黎话与雷州话有着一脉相承的关系，但因地理的阻隔和时间的推移，两者在声母和声调上存在差异。斜阳岛黎话古心、生、书、邪、禅五个声母今多读舌头音，且不送气，轻唇音声母和明母在斜阳岛黎话中读v，与雷州话保留全浊声母b的情况不同。斜阳岛黎话有8个声调，与雷州话相比，上声只有一个，多了一个来源于古入声的高平调。斜阳岛黎话的韵母特点与雷州话基本相同，没有鼻化韵，保留了-m、-ng两个鼻音韵尾和-p、-k两个塞音韵尾，在闽南方言的代表方言厦门话中读-n韵尾的字在斜阳岛黎话中已转化成-ng韵尾，塞音韵尾-t已转化成-k。因与涠洲岛及北海的联系日益密切，斜阳岛黎话也吸收了一些粤方言词汇，如“云吞”“倾偈”等。
由于斜阳岛地理位置较为偏僻，交通不便，近年来中青年一代大多倾向于带家人到涠洲岛或北海定居。由于语言环境发生变化，他们的后代一般都不太会说甚至不说黎话了。2015年受台风影响后，岛上居民几乎全搬到北海居住，岛民们与其他地方的人群接触更加频繁，未来斜阳岛黎话会受到粤客方言怎样的影响，又将发生怎样的变化，仍待观察。
方言调查会遇到许多计划之外的意外，但也正是因为不易，才会让人在一次次遇到困难的时候不甘放弃，咬牙坚持，这或许就是它的魅力吧。方言调查，不仅是对语言的科学记录和研究，也是一趟感受方言和其背后的文化的力量的旅程，更是一段积累人生经验的修行。最后，再次感谢在这趟旅程中帮助我的每一个人。
修改于 2020.7.24
(说明：原载于《北海日报》2020年6月3日期人文副刊，内容有部分增改)
北海调查期间，左一为发音人
陈春来先生
本文作者黄美琪与暨大方言中心甘于恩教授合影
往期回顾
编辑 | 胖丁 陈海婷
文字|黄美琪（首都师范大学文学院19级硕士研究生）
审读 | 董一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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