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稿 | 张屏生:当前母语教育实施的困境
当前母语教育实施的困境
一、母语教育的斫伤
最重要的一个理由,人有使用语言的自由。推行国语或普通话作为官方通行语言,这是正确的,但是也不应禁绝方言的使用。
1.反对的理由总是说如果大家各说各话会有碍和谐
2.不容易运用于文字来表达
方言是一种地域文化的载体,如果无法使用方言,很多相关的文化也会消失。
各位想过吗?京剧可不可以用别的语言来唱,在电视上只准播京剧,而不准播歌仔戏。
二、当前母语教育实施的困境
笔者1979年在屏东师专求学的时代,就曾因为在寝室使用闽南话和同学交谈,而被当时的校长陈汉强禁足一天(星期天不准外出),并且还指派了一位国文老师来辅导我说国语,因为他认为讲方言会影响说国语的品质。1986年我在台北市社子岛教书的时候,学校里头又有一位担任社会科教学的主任也是“在学校不准说方言”的积极拥护者,如果他发现学生讲方言,就要扣学生的社会科分数。为了学生使用方言的权利,我跟那位当权的主任展开了一场激烈的辩论,尽管我提出了具有说服力的理由来澄清,讲方言和国语学习并不相互冲突。但是他仍然顽固的认为讲方言总是会降低国语文的能力,所以在学校必须“完全禁绝”方言的使用。这些人万万也没想到,他们当时处心积虑所护卫的信念,现在竟然会成为一种“过时的错误”。我们认为语言的使用是经由社会约定俗成所发展出来的无形默契来运作,一个人要使用什么语言来和别人取得相互认同的信赖,那是当事者面对环境的当下所做的自由抉择。在台湾目前的生活型态是大多数的客家人除了会说客家话之外,也会说闽南话,但是闽南人却不会说客家话,这是基于生活上的实际需要所做的调整。就如同一个人到了外国,总得入境问俗地学习当地的语言,才能融入当地人的生活,这种情况并不是政府颁布了什么语言政策所能影响的。但是由于当时强令推行的语言政策,造成了现在很多青年层使用方言的能力渐渐地流失;有的只会听不会说,有的甚至于不会听也不会说。家中的长辈和晚辈因此无法畅乐地沟通交谈,造成许多亲情隔阂的深痛遗憾。现在要积极地推动母语教育,正是要来补救这种怆伤。不过话又说回来,母语既然是一种习得语言,它学习的最佳场所应该是家庭,而不是学校。问题就出在这里,现在社会的结构以小家庭居多,大部分的父母双方都有工作,所以照顾小孩的工作只好落在褓母的身上,等到小孩子可以进托儿所的时候,为了减轻经济的负担,便又迫不急待地把小孩往托儿所、幼稚园送,幼稚园的老师会把国语当成教学媒介语。这样一来,小孩便很少机会学习母语。再从影响力最大的大众传播工具——电视来说,在下午专门为儿童制作的卡通影片,也都是以国语发音,所以小孩大都是生活在国语充斥的语言环境中,因而错过了母语学习的黄金阶段,导致母语得从学校课堂上来学习。所以现在有许多有心人积极地在鼓舞推动母语教育,他们期待现阶段儿童的母语能力会因为母语教育的施行而有所提升,而进一步的挽救族群迅速流失的母语能力。从整个大环境来看,母语教育的前景并不乐观,然而我们也不能就因此采取放任的态度,让它自生自灭。面对急遽变化的语言环境,我们对于“母语教育进行”这件事必须要有“今天不做,明天就会后悔”的体认,但是从当局所强力推行的母语教育情况来看,却又很难看出它对学生母语能力的提升有实际的效用。
主要的原因是因为母语教育并不是强制命令,所以对于老师并没有非做不可的压力;如果没有“强烈文化使命感”的撑持,再加上“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惰力干扰,它就会变成可有可无的装饰品。有些学校甚至只是“虚应一应故事”的稍事配合,它存在的意义只是作为教育机关用来表示重视本土文化的托藉。有了这样的顾虑,对于现阶段母语教育的实施,我们便不能不谨慎的规划出一套周全精审的施行方案,以免因为过度操切而斫丧了母语教育的生机。目前母语教育的施行确实碰到一些阻滞不行的因素,如下:
(一) 师资方面
现阶段母语教育实施所碰到的最大问题是师资的培育问题,目前社会上还普遍存在着一种相当浮浅的想法;那就是认为“会说某种语言的人,就可以担任该语言的教学者”, 这当然是一厢情愿的乐观想象,如果是这样的话,那师范院校的语文相关科系早就应该关门了。事实上要教好一种语言必须具备语言学的相关知识才能胜任的,而教育机关对于母语师资的培育工作在没有完整的配套措施之下,便要来施行母语教育,可预见的未来必然会问题丛生。
以往在几个有实行母语教育课程的县市,多半是从学校里头遴选有意愿(有些是无奈的)从事母语教学的老师,然后延聘专家学者开办短期研习讲座,研习课程的内容包括母语的语音知识、俗谚、童谣以及母语课程的教学活动设计。不过要让老师在几个星期内熟习母语语言学习的相关知识,这恐怕是强人所难。因为这些课程即使在大学开设,经过整个学期的教授,都还不一定能够教得完。更何况要日理万机的小学老师重新学习一套标音的符号和不同语言的思考模式,平实的说,老师们主观的学习意愿难免会打折扣。
所以我们应该要把母语师资的培育寄望在未来想从事小学教育的工作者上面。如果从这个层面来思考,教育当局的做法又不免让我们觉得有些偏颇;我们都知道未来英语教育也要纳入小学的教育课程之内,那么要当一个合格的英语教师,他除了要受过完整的英语教学课程的训练之外,还要通过甄试的筛汰。因此有心要担任英语教学的人,他就得认真努力地修习相关知识。目前各大学已经在为这些未来想从事英语教学工作的学生,积极的规划相关课程。英语师资的甄选工作也已经开始实施了。而在母语教育方面,我们不清楚到底是教育机关缺乏远见的固陋,或者是别有用心,否则我们为什么看不到在师资来源方面的计划?我们看不到在大学的相关科系(中文系或语文教育学系)为了母语教育的需求而增设的师资和课程。如果从教育当局对于母语教育所抱持的轻忽心态来看,或许他们只是做做样子来表示他们也有在关注重视本土文化而已。师资训练的不扎实,当然就会反映到教学的品质上;以往母语的教学多半局限在“听”、“说”的训练,大部分老师采用的教学方式是“跟着老师(或者是录音带)念、唱”,这是因为老师对于方言语音符号系统和汉字缺少通盘具体的认知下所不得不采取的教学策略。所以这样的母语教育,学生只是学会一些简单的童谣、谚语而已,这和我们对母语教育预估的理想目标有相当的误差。
(二) 教材方面
教材编写的问题,首先碰到的困难是“次方言”语音和词汇差异;我们既然强调“母语”教育,那么教授母语的内容应当是以当地通行的母语来进行教学。然而任教的老师并不是当地人的话,他又如何能够掌握熟悉当地的语言来进行教学呢?目前所编制的母语(以闽南语为例)课本,大多以台湾通行的优势腔作为语音遵循的依据,这样实施的结果,会加速消融台湾闽南语各次方言之间语音的差异,变成统一的台湾闽南语。或许以后会有统一的台湾闽南语,但是这个统一是自然形成的,并不是因为人为干预的方式形成的。语音的问题除外,还有词汇的问题,比如闽南话“蝌蚪”这个词汇的说法,各地的说法差别很大,客家话“螳螂”各地的说法差别也很大。我们编辑教材的时候,要如何来取舍呢?
比较理想的作法是同一个方言区的几个小学,先做方言调查,然后再编教材,这样就可以避免上述的矛盾。先决条件是当地老师要具备有方言调查的能力,所以师资的培育仍然应该摆在最优位。
(三) 音标和书写系统
音标方面,从目前坊间所编纂的闽南语教科书的统计来看,比较通行的是台湾语言音标方案(TLPA)和教会罗马字。“台湾语言音标方案”可以称作“教会罗马字第二式”,因为它是以教会罗马字为主体,然后针对教会罗马字在语音系统上部分不合理的地方做更动,虽然还有存在一些不圆满的地方,但是在电脑输入上相较于其他音标符号来说,问题是比较少的。为了方便日后推行母语教育的工作者将自己编写的教学活动设计或其他教学资源上网,彼此分享教学经验,“台湾语言音标方案”应该是可以采行的。不过坚持教会罗马字不可更动的人却认为教会罗马字音标从英人麦都思(Medhurst W.H.)1837年所编着的《福建方言字典》算起已经有百年的历史,以这套音标编写的文献非常多,虽然里面有些不合系统的地方,但是习惯了之后,也不会有太大的问题,这或许是来自于信服教会权威的缘故。但是教会罗马字真的都没有改变吗?就以《厦门音新字典》中的音标为例,如下:
和非i、e起头的韵拼合 | 和i、e起头的韵拼合 | |||||
国际音标 | ts | tsH | s | ts | tsH | s |
厦门音新字典 | ts | chh | s | ch | chh | s |
教会罗马字 | ch | chh | s | ch | chh | s |
台湾语言音标方案 | c | ch | s | c | ch | s |
《厦门音新字典》并没有把ts-和ch-合并为一个符号,但是现在通行的教会罗会罗马字因为互补的关系把它合为一套,可见得教会罗马字并不是不能改。
在文字使用方面,目前比较倾向于以传统文献用字、并配合训读和专家学者所创造的方言俗字作为母语的书写系统。但是这方面却因为坊间闽南语辞书的编纂者有个人的主观认定,所以同样的语义会有不同的用字,这些不同用字之间的争议,即使有比较客观学术的理由也很难说服别人放弃自己长久一贯的坚持。我们必须要了解到“考本字”是要经过严密的文白层次对比和不同方言之间的联系观察,不是单从古代的辞书中去找一个音义相近的字而已。“本字”既然费力的考出来了,那么是不是就用本字呢?恐怕也不一定,例如:肉羹的“羹”现在外面的招牌大都写“焿”或“粳”;“囡仔囝”gin2 a2 kiann2本字可能是“囝囝囝”,所以书写用字只能够用提倡宣导的方式来渐渐取得共识,不太能够用颁布公告的方式来强行制约。我们只能期待“用多用久”之后变成习惯,一旦成了习惯,就能“约定俗成”。在方言俗字的选用上最好是能够“望字生音义”,换句话说就是让读者通过该字的字形或字音而联想到书写者想要表达的概念。例如:现在自助餐的khong3 bah4 png7有“焢肉饭”、“矿肉饭”、“控肉饭”、“爌肉饭”四种写法,这四种都是形声字,如果大家来选,可能会选“焢”的居多。又lam3有“坔”和“湳”两种书写形式,用来表示低洼泥泞的意思,其中“坔”是会意字,而“湳”是形声字,如果是这两个字来做比较,笔者会选择用“湳”,因为形声字的表音功能和意义的联系比较紧密。另外还有一些词素就是想要用汉字来表达也会有相当困难的情况,例如:状声词、形容词后缀重迭ABB式、动词前缀重迭AAB式,这些字如果硬要用汉字来表现的话,可能就得造字,而且会造不完。要在电脑上造字是没有问题的,所以有些人认为只要克服造字的问题,好像书写问题就解决了。实际上并非如此,因为造字太多,会增加“共享资源”的阻碍,所以对于上述那些难以用汉字书写的情况,可以考虑用音标拼写的方式来救济。
(四) 语言环境的配合方面
语言的学习要能发挥功效,最重要的是要有使用的环境。如果没有使用的环境,我们很容易会忘记。例如我们学过英语,但是因为我们缺少使用英语交谈的习惯和环境,所以我们还是不太会说英语。虽然一般学校已经不再禁绝说方言,但是在生活上我们还是以国语来沟通居多,如果在家庭或学校多制造一些母语使用的情境,比方某一些课可以在不影响学生受教权的前题下,尝试把母语当作教学媒介语来使用,这样可以使语言的学习纳入生活当中,并增加母语的使用频率。因为没有相应的语言环境来配合,学语言可以说是一傅众咻,事倍功半。
以往在台湾几个县市所推行的母语教育,由于缺乏长远的规划和目标,最后不得不停摆。我们推行母语教育的目的不应当解读为只是单纯为母语争取到公平的对待这个层面,这样的母语教育非但没有理想性,也无法永续的实施。现在母语教育既然已经是非做不可,我们希望达到一个什么样的教学目标呢?依据洪惟仁《闽南语母语的编辑》一文所载,理想中的母语教学目标如下:
1.培养学生对闽南语语言、文化的兴趣。
2.培养学生听说闽南语基本语音、词汇、惯用语的能力,使足以顺利和长辈使用闽南语沟通,适应闽南语社会生活。
3.培养学生读写、欣赏、创作闽南语文学的能力。
4.培养学生以闽南语读诵汉文、汉诗的能力。
要达到这样的目标,在现行课程标准的架构下,或许会有困难。但是我们必须破除白吃午餐的投机心理障碍,有些人认为小学生的课业压力已经太重了,实在不宜再增加其他学习的负担。可是既要小学生不要有课业压力,又要他能达到教学目标上的要求,那不是很矛盾吗?可是他们又迫不急待的让小孩提早去学英文。事实上多语教学并不是不可能,最近我到马来西亚去做方言调查,当地的华校学生在学校要学马来文、英文和华语,而且没有问题。当地的华人听到我们要推行母语教育,大都抱持这一种反对的态度,他们说只要学华语就好,将来两岸统一,就用华语就可以了。我当时对他说那你干脆就学英语就好了,全世界都通。大家以前还常常在提李光耀在新加坡推行华语来加以表示称赞。但是事实上呢?
我们希望母语教育能够在一个大家都有共识的情况下来大力推展。但是对于不成熟的母语教育我们是抱持着比较忧虑的心情。因为文化演进是社会各个人不经意行动所造成的自然秩序的演变﹐任何刻意的作为都将会打击母语教育实质的善意。我们期待教育机关能够深切反省,因为有反省力的习性,即使做法有了偏差,也可以不断地经由各种汇集的资讯,持续做修正。一些现在难以解决的问题,我们希望将来有智慧去面对。
(原载台湾《国文天地》17卷7期,2001年12月,页22–27,本刊有删节)
张屏生,任教于高雄中山大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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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期编辑:陈娟娟
本期审读:林诺舟
责任主编:老 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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