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术探论 | 金美：《汉语语法：漳州话语言艺术》的音系与语法——兼与近现代西班牙传教士闽方言汉语教材比较（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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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语语法：漳州话语言艺术”

  《汉语语法：漳州话语言艺术》的音系与语法——兼与近现代西班牙传教士闽方言汉语教材比较（下）

金 美

三、《漳州》闽方言语法与同时期西方传教士教材的语法比较

    过去，国内外学术界曾认为本文主要论述的这本教材《漳州》作为史载的最早的语法著作已经失传。姚小平曾说：“一位叫胡安·柯伯（Juan Cobo）的教士，在1592-1593年间写了一本《汉语语法》（Arte de la lengua china）这是迄今发现记录在案的最早的汉语语法著作，可惜未能保存下来。以后几十年里，又有多位多明我会的教士写过一些类似的作品，也都先后散失，未见刊布。”[1]

    对于16至17世纪的西方传教士来说，他们对汉语官话及方言的掌握都极其有限，又完全没有可资借鉴的汉语语法论著，因此对汉语官话语法的研究，才刚刚起步，而对于汉语方言语法的研究，则除了《漳州》一书，在相当长的时间内几乎处于空白状态。这一方面是因为当时西方传教士们对汉语语法的认识还处于起步阶段，没有很好地梳理清楚汉语语法，所以在那段历史时期所编的汉语教材中很少涉及语法。另一方面是东西方语法客观上存在很大差异，语法教材的编纂者们对这种差异缺乏对比分析，在用全套西方语法（主要是拉丁语语法）来套用汉语进行语法阐释时，难免常显捉襟见肘、多处不契合。尤其是《漳州》这本最早的汉语语法教材，又是以漳州方言语法来成书，作者的写作难度和可能的错漏可想而知。由于西班牙、意大利、法国、葡萄牙等国的语言都源自拉丁语，因此，无论是《漳州》（1620）、还是它之后几十年面世的其他西方传教士汉语语法教材，如卫匡国（意）的《中国文法》（1652）和万济国（西）的《华语官话语法》（1682），这些教材都力图按照拉丁语的语法框架、使用拉丁语的语法术语来进行语法阐释，套用和模仿拉丁语语法的痕迹很重，尽管他们力图反映汉语语法的实际状况，如《漳州》的语料取自漳州话的日常口语，但他们的很多阐释都与汉语语法的特点不符。因为前述的16-17世纪西方传教士存世汉语教材中，目前只有《漳州》、《文法》和《官语》是语法教材，其他书只在注音和词汇编纂时偶含少量短语或句子，如契林诺（西）《对照》（1604）。所以，本文根据《漳州》一书的语法重点，选取词的分类、“格”与“数”语法范畴和否定句式这三个论题来对这三者进行比较分析（下列引号中为引用《漳州》的原文）。

1.词的分类

    16-17世纪的西方传教士划分汉语词类习惯采用古代拉丁语语法的八分法把词分为8类：名词、代词、动词、分词、介词、副词、叹词和连词，再根据汉语的语言事实，来进行词类范畴的调整、增减。拉丁语语法中，还把“介词”、“副词”、“感叹词”和“连词”都归为“小品词”，又叫“小词”。[2]

    本文将《漳州》与《中国文法》、《华语官话语法》两书列为以下“表6”，比较它们之间在词类收录上的异同。收录了某类词用“√”标示、未收录某类词用“X”标示。

表6.《漳州》等三部教材的词类比较

    由上表可见，三部教材在主要的词类收录上考虑到了汉语特有的词类，尤其《漳州》收录了漳州方言特有的大量的数量词和数量短语。三部教材共同收录的汉语词类有7类：名词、代词、动词、介词、副词、连词、数词。形容词归入名词类中。《漳州》与后两部教材的不同是，它在章节目录上有些词类没有显现出词类名称，但是收录了这些词类或用一些其他的语法术语称名，比如：用“小品词”或“小词”（Partícula）来称名表达语法意义的某些词，就像虚词一样宽泛，比如动态助词“着”。

2. “格”与“数”语法范畴

    《漳州》、《文法》和《官语》三部教材均参照拉丁语的语法，引入了不少拉丁语常见的语法范畴来为他们书中的汉语官话语法和漳州方言语法进行阐释，尤其花费了大量篇幅、着力重点讲述了“格”（《文法》称为“位”）和“数”的语法范畴。

    拉丁语的语法范畴“格”(Case)功能很强，尤其《漳州》与《官语》两部教材都着力用这个语法范畴来阐释汉语语法，《文法》跟它们有所区别，只简述了“位”范畴，下面单独论之。拉丁语除了名词有5个变格法，形容词和数词也有变格法。“格”的分类细致，通常有6个“格”：主格（nominativus），名词做主语、回答“谁”“什么”时用；呼格（vocativus），用来招呼人或物，称呼“谁”时用；属格（genitivus）又称为所有格、的格，用来回答“谁的”“什么的”；与格（dativus），用来表示给予之意，回答“给谁”“将什么东西给什么”；受格（accusativus），又叫宾格，用来做动词的受词或与几个前置词连用，回答“把谁”“把什么”“往何处”；夺格（ablativus）有“被”“由”“与”“用”“从”“籍着”等意义或与几个前置词连用，或指点一个时间等，回答“被谁”。下面我们通过“表6”中，以拉丁语法作为参照系，来对比《漳州》与《官语》两部语法教材对“格”范畴的标记及对其语法功能和意义的阐释。《漳州》的作者在教材中解说：漳州话是使用小词来作为格标记。

表7.《漳州》与《官语》“格”范畴标记及其语法功能和意义对比表

     上表中的“6.夺格/离格”，在契林诺（西）的《对照》（1604）中，有一个短语与之对应，可资比较、考察。当然，契林诺的《对照》并非语法书，只是闽南话和西班牙语字音字义的对照字典。《对照》中汉字、闽南话拼音和释义是：

“人（lang）共（cang）我（goa）说（sue），我（goa）不（M~）知（chai）”

(一个人和我说话，但我不知道。)。

    而虽同为汉语语法书，但《文法》与《漳州》、《官语》两部书上表中的内容大不相同，《文法》不讲名词的范畴、只讲“名词及其变位”。作者说：“由于位置的变化，同一个词可分别做名词、形容词和副词。”他举例说明同一个形容词“好”，在“好人”中是形容词，被后置以后在“人的好”中，就变成了名词。又举例说明助词“的”位于名词之后、常构成单数和复数的所有格：“人的好、人们的好”。并说如果“的”位于代词之后，就构成了这些代词的所属关系。举例为：“我的狗、你的狗、他的狗”。由《文法》的这些论述，我们可见其相关内容不仅简略，对汉语语法范畴的认识也存在不少的偏颇错漏。

    在上表中，《漳州》列举了“属格”（所有格）的“個”和“与格”（间接宾语）的“乞”（kît'c）的用例：“人個、乞人；我個、乞我；阮個、乞阮”（P4-5）。又举例：“卖鱼個人、打艮個人、作石個人”（P18）这些 “個”，显然都是偏正短语里的结构助词“的”：人的、我的、我们的、卖鱼的人、打艮的人、作石的人。“的”是表达它前后的修饰语与被修饰语的偏正语法关系，而不是所谓“格”范畴的标记。而且，作者后面在解说被动句时，认为“gùe个”是被动表达所需要的小词。但实际上，“gùe个”跟上面的“gùe個”，还有另一个“gùe箇”在汉字中是同音同义的异体字，“個”“个”、“箇”三者互相之间可任意替代，而且把其中“的”去掉后照样能准确表达出偏正关系，可以说成“卖鱼人、打艮人、作石人”。作者不了解汉字的特性，而误把“的”固化为“格”范畴。可见，汉语的范畴都可视为共存于一个统一体里、相互包含，并不像拉丁语、印欧语的的范畴那样相互对立、分立。

    “乞”（kît'c），《漳州》把它当做“与格”（间接宾语）范畴的标记，并举了“提问”和“回答”的用例：

“提问：乞是誰？回答：乞我。”  --释义：为了（这/是）谁？为了我。

乞我佳已。                    

--释义：为了我自己。

    上例中两处“乞”都是介词“为了”，可是作者却把它当做“与格”（间接宾语）标记。这在中西语法上都讲不通。“是”处于指示代词“这”向判断动词“是”的过渡阶段，《漳州》中两种词性都有用例。在后面论述被动句时作者又说：“被动句的表达需要两个小词：kît'c乞、gùe个”。并举例：

     “我打蕳仔。蕳仔乞我打。”（P30）

    这里，作者认为“乞”是引进施动者（ “主动者”）“我”的介词，这又与前面说它是与格（间接宾语）自相矛盾了。《漳州》里的例句，客观显示了“乞”兼有在被动句和非被动句中做介词的语法功能，这也是汉语范畴的“包含”特性，跟西方范畴“非此即彼”的对立特性不同。而且，介词“乞”也是由动词虚化而来。张美兰对近代汉语文本中的“吃(喫、乞)”进行了考释：“《金瓶梅》、《水浒传》中‘吃(喫、乞)’表示被动的用法与其表吃食、遭受的动词用法关系密切，支持了被动标记‘吃’来源于‘遭受’义，‘乞’是‘吃’的借字的观点。”

    而且，任何语言的语法范畴都有系统性，相关的范畴往往呈现出对应性或对称性，但是在拉丁语法的“格”范畴中最主要的“主格”和“受格”（宾格），《漳州》的作者却没能在漳州话中找到它们对应的格标记。《漳州》教材中所举的例子，例如下面的主格“僚氏”和受格/宾格“人”，都没有任何格范畴标记。而且汉语中有大量的无主句，尤其是口语对话中。如下例中，无主语，就谈不上需要用主格范畴标记了。《漳州》用例：

        僚氏惜人  （释义：上帝爱人。）

        食饭亚（ā）未？未食饭。（释义：吃饭了没有？没吃饭。）

    朱德熙认为印欧语里句子必须有主语是结构上的要求，即使实际上无所指，形式上也还得有一个主语，如：It’s raining（下雨了）里的it。汉语不受这种限制。有没有主语都是独立而且完备的句子。“五四”以前的书面语(包括文言和白话)直到现代口语都是如此。但“五四”以后受“欧化”句法的影响，其中的一个重要体现，就是要求句子在形式上有主语的趋势。因此，可以说从近代传教士语法书，就开始了对汉语语法的影响。

     除了“格”，作者对于漳州话语法范畴中的单复数，也通过举例来论述进行说明：“表示‘我’、‘你’、‘他’的复数代词与他们的单数形式不同，通过在单数形式上加上‘n’来表达。”本文将其对第1、2、3人称单复数的注音和例词归纳整理后加释义列表如下：

3.否定句式

    《漳州》所使用的否定词有“未”、“袂”、“不”和“无”等，如下列否定短语和否定句：莫打蕳仔（“小词‘莫’表示禁止”）、我袂写字、“我都不识来”（“我一点都不认识他”）、不相惜（不相爱）、不来、我袂去、無人來、“扐（lià'）不着人”、寻不见、不可打人、无钱、无理等。

    此外，作者还注意到了“否定词”用在句末表疑问的一类特殊否定句—简略形式的反复问句，且大多有 “问答模式”，其所使用的否定词有“未”、“袂”、“不”和“无”等。如下：。

①食飯亚（ā）未？未食饭。---V+N+亚+未？未+V+N。

②汝会去亚袂（běi）? 袂做得  ----P+V1+V2+亚+袂?袂+V+得

③只事会做得亚袂？会做得。会。----P+N+V1+V2+得+亚+袂?V1+V2+得。V。

④汝念経了亚未?念经了（liàu）。了朥（liàu là）。---- P+N+V+了+亚+未？V+N+了。了+朥。

⑤汝信亚不信? ---- P+V1+亚+不+V2？

⑥汝爱食飯亚不? 愛食飯。愛---- P+V1+V2+N+亚+不?V1+V2+N。V。

⑦汝有錢亚无？无   ----P+V1+N+亚+无？无

⑧你有打伊亚无？----P+V1+V2+ P+亚+无?

    上面第⑧例是至今在闽粤方言中都仍普遍使用的特殊用法：“有”表动作行为已经完成。作者还随文阐释：“‘有’与其他小词或者时间词结合表示过去完成”。上8例中，都有一个置于否定词前的“亚”，它的语法功能相当于句中语气词“呢”，它可以跟表过去动作、行为已经完成的“了”、“得”连用，如第②③④例。我们应注意的是，“了”、“得”的语义并未完全虚化，有时做动词用，是动词兼动态助词。所以才有第④例中的两个答语中的一个“了朥（liàu là）”，这个“了”是作动词“了结”“完成”，“朥（là）”才是句末语气词。《漳州》中另有一句“我念經了朥”（P26）,同理。另，第⑧例中主语“你”的注音与“汝”（lù）相同。

    从上述简略形式反复问句的否定句，可以看到汉语简略、灵活的句式特征。吕叔湘就曾从“移位”、“省略”和“动补结构的多义性”三个方面，来“反映出汉语的句法既灵活又节约的特点。”[3]而漳州话已经虚化的“了”（liàu）仍保留着动词的语法功能，说明了实际上实词包含了虚词。汉语的虚词都是由动词虚化而来这个词类演变事实，也证明了这一点。因此，汉语的实词和虚词的关系是包含关系，实词包含了虚词，而不是印欧语那样实词与虚词呈对立关系。这也就是沈家煊所说的中西方范畴观的差异，他说：“着眼于‘分立’和‘包含’的区别能更好地说明中西方在语言上的差异：西方的语言（指印欧语）及对语言的研究以范畴的分立为常态，中国的语言（指汉语）及对语言的研究以范畴的包含为常态”。[4]

    跟西方语法手段重形态不同，汉语语法更重语序、语境等，通过在意念中补出相应的省略义（言外之意）来理解上下文或前后语，从而使得语句具有语言形式简略而寓意丰富的特点，而无需印欧语法那样严格的词类划分和复杂多样的语法范畴和句式。

（参考文献从略）

文中脚注：

[1] 姚小平. 现存最早的汉语语法著作——瓦罗著《华语官话语法》简介[J] .中国语文， 2001(5)：475

[2]James·B·Greenough,J·H·Allen著.顾枝鹰，杨志城等译注.拉丁语语法新编[M].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7：155-177

[3] 吕叔湘.汉语句法的灵活性.中国语文[J].1986(1)：1

[4]沈家煊.从语言看中西方的范畴观[M].中国社会科学.2017（7）:132-133

【原载《南方语言学》16辑，世界图书出版公司，2020】

（金美，任教于厦门大学中文系）

本期编辑 | 廖婷婷

本期审读 | 黄夏东

责任编辑 | 甘于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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