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语言常识(原声音频)| 赵元任:第二讲 说清浊(下)【转发】
本文转自公众号【好古斎】
(赵元任先生,1892-1982)
【那么至于四声,因为古时候的清浊而成现在的今音的这个调上分出阴阳平、阴阳上、阴阳去、阴阳入之类的,那么我们得拿专门的声调的意思来辨别,那就不能再拿清浊这同一套名词跟它混用了。比方刚才说的[thuŋ、duŋ、thi、di]这类的字,在古音它是这个异纽而同调,在现代的吴语江浙一带,那么又是异纽又是异调。在北方音呢?那根本同纽同调,声母完全相同,是异调(应该是同纽异调,前面是口误)就是调不同。那么如果音古清浊而今只有调别,那给它一套名词,那么就把这个声母跟声调分开了说那就不会乱了。那么现在在这个中国语言学里语言学界里通行的一种说法,就把这个光是调不同,不管声母带音不带音,用这个阴阳的名词,阴阳平、阴阳上、阴阳去、阴阳入,那么刚才那两个例嚜,天tiān,田tián这两个例可以清清楚楚地说古音同调,[thuŋ、duŋ、thiɛn、diɛn],惟一的区别就是[th、d]声母的不同,调完全一样都是平声,只有一个平声。古时候上下平就是因为平声字太多了,你要订成四本,一个很厚的一本、三个很薄的,所以把那个厚本一分,成五本一样的。所以上半本下半本,那两本里头的韵跟第三册上声的完全相当,跟第四册相当。这也是我们搞音韵学现在避免上下平,除掉讲分卷分两册,分为上下卷,上下平不当音韵名词用,只讲阴阳平。在古时候只有一个平声,就是声母有清浊。那么在这个江浙一带,比方说上海的调吧,[thuŋ53、duŋ13、thi53、di13],这个调也不同,同时呢[th、d]那个里头,我们就说在吴语声母有清浊、调也有阴阳平;在国语通tōnɡ、同tónɡ、天tiān、田tián,唯一的分别就在这个调里,声母都是[th],跟古时候分的法子完全相反。那么这事情现在说起来,像是够清楚的,可是古人没有字母文字的分析,没有声学的各种仪器,能分析到那么样精细。咱们现在人要是没有经过傅孟真先生所谓的“摩登训练”的,傅先生喜欢说,他常常提到一个人应该有“摩登训练”。没有经过“摩登训练”的人,对于这个复杂性更是没有办法了。关于这点啊,我很记得从前傅先生抱怨钱玄同先生的话,他上过钱玄同先生的课。钱先生是浙江人,那么浙江啊声母分清浊,声调也分阴阳,就在这吴语区里头。因此,他对于北方音的这个见解,也受了南方音的影响,觉得好像这个北方也有清浊。那么傅先生是北方人,他听了明明只有调的不同,怎么有清浊的不同呢?他说他为了这个曾经争执很久啊,所以他就没把这个音韵学学下去。但傅先生是多方面的学者,他对语言学不但是积极的鼓励,并且常常学学这个,学学那个。那是在民国十七八年在广州的时候,他对这个清浊问题也很发生兴趣。那个时候他还是跟一般的习惯啊,说外国字音的时候,常常把这个浊音的[b,d,ɡ]说成不送气的清音[p,t,k],就是那个全清。那么这是在中国一般的读外国语特别是英语跟法语的最通俗的习惯。那么他知道他不满足他自己的读音,他说“我总说good baby,bad baby,这个不对。那怎么样的改法子呢?”于是他就很努力地练习,比方说[b]这个音发生以前呢声带就先颤动,在这个[ei]的音发出以前呢要使声带先颤动,[b,beɪbɪ],后来练了好久嘛终于能够发出这个浊音,good baby、bad baby,这个完全是正当的浊音的声母了。那么现在既然讲到外国的浊音,我就讨论两件外国的浊音问题,来做今天讲题的结束。第一,是一个语言里的有无清浊,与那个语言的优劣是完全没有关系的。(《国语常用字汇》是优劣liè)只要本来是浊的,你用清音来说,good baby、bad baby,固然是不合;可是本来是清音的,你用浊音来说,也是不对啊。你比方说,“给你八百九十九”,用浊音来读本来是不送气清音的“给你八百九十九”,你说成“给你八百九十九”,也是一样不合。有些人不明白这个道理,他因为曾经费了过很多的事,好容易把错读的清音的big、black、dog改成了对的浊音big、black、dog。那么跟着啊,在这种人的下意识层里头,好像得到了一种结论,他并不明白说出来自己并不明白这么想,他有一个这么下意识的态度,好像觉得这个浊音是高等文明之音,清音是退化文明之音似的。那么你不信你听这个有时候常常学唱外国歌的人,他因为唱外国歌所以念外国发音,那么向来是唱这个big、black、baby,不对嚜,你念对了,好不容易学的big、black、baby,那么因为这个缘故啊,他把中国的全清的b[p]、d[t]、ɡ[k]、j[tɕ]、zh[tʂ]、z[ʦ]那些声母的字,他也念成浊音,所以唱出来就是:“叫我如何不想他”,这个我不只听见一个人这样唱了,那完全是洋派的一种怪调。傅孟真先生是最富于国家思想的一个教育家,他听着这种洋派的国语是极不以为然的。傅孟真先生同时也是一位富于国际思想的学者,他不但注重刚才提过的“摩登训练”,并且也还注意打通学门跟学门的边界。他在德国留学我跟他初次认识的时候,我们不大谈语言历史学研究,也不大谈历史语言研究,常常谈的是数理逻辑跟科学的方法论,就是傅先生常常注意到这个大势所向。他去世的前不久,有两封信,里头还是长篇大论的讨论这一类的问题。所以他很了解我们一般搞语言学的把这个清浊定为相当于外国的voiceless跟voiced这么样讲,是我们一种求逻辑上的紧凑(所谓紧凑是翻译这个rigor,逻辑上的rigor),而定义一种名词的用法。他很领略我们并不坚持名词的定义跟命题,这个□(按:外文单词,存疑)的性质,哪个是定义哪个是命题,这里头很有伸缩性的。要是从外国语的音韵学史看起来,这类的观念其实也跟中国的清浊阴阳等等一样的复杂。在西洋古典学里头,他们分所谓□(按:外文单词,存疑),就是,比方希腊的这个π、τ、κ,平常英美人管它叫pai、tau、kappa,其实是[pi、tau、kaba],就是[p、t、k]这类音,那么在这个□(按:外文单词,存疑)有这个φ、θ、χ,现在一般人称为fai、theta、kai,现在的希腊语仍然读[ph、th、h]了,在古希腊语根本就是[ph、th、kh],那么在这个[p、t、k,ph、th、kh]介乎两者之间的,那么有这个β、δ、γ[b、d、ɡ],那么古时候也没有这个带音不带音的观念,就叫它mediae,当间儿的音。那么至于当间的这么几个音,[b、d、ɡ],现在叫beta、delta、gamma,这个音值是不是voiceless,voiced,不带音跟带音呢?早先也并没有很清楚的观念。那么它这个里头并不光是带音不带音的问题,还有硬软的问题。在当间的它比较发软,所以在这个印欧语系里头,也有许多语言啊硬软要紧,带音不带音反而不是很要紧,那么这个□、□(按:外文单词,存疑)是硬的,那个mediae中间那个是软的,比方现在有好些这个德国方言里头分英文所谓这个v、p这个分别,他们说不清楚啊,他们有时候就说□、□(按:德文,存疑),在德国南方语里头都是不带音的,软的就是[p]、硬的就是[ph],所以就拿b字母当[p]、p字母当[ph],那么并不以带音不带音来分。所以国语罗马字中就拿b、d、ɡ当[p、t、k],p、t、k当[ph、th、kh]一样的办法,在世界上别的语言里头也常常也有这种情形。可见的音分这个voiceless、voiced,不带音带音,并不是唯一的主要的辨别音的方法,voiceless跟voiced这个分别,并不是天经地义。用清浊这两个字来配voiceless跟voiced,也只是为求逻辑上的整齐方便,也不是天经地义。但凡遇到理论求其整齐紧凑就有可能只能照顾到事实的一部分、一方面,少的部分、少的方面,如果求其包括的事实丰富,多方面都照顾,那么这个在系统上就不免就要松弛下来了。那么,这种情形啊,也是那位丹麦的物理家Niels Bohr(玻尔)常常讲的所谓“对补原则”,“对补原则”我用来翻译这个Principle of Complementarity。这个观点本来只用于物理里头,用来讲这个最小的单位小到很难观察的时候,动量momentum和这个地位position相互关系可以弄的很准很准的。可是动量要准了,这个地位就不能太准,地位弄得绝对准,动量就不能太准。不是那个实验的仪器跟实验方法不够精细,是在基本理论上不可能的,把这个弄得绝对有一个准确的数目,那个同时也有绝对准确的数目,所以他说有相互关系。这个玻尔他喜欢讲的就是,他给推广了用到别的学问的好几个问题上,对于这种情形。那么我用玻尔的这个对补原则作为本讲的结束的话,这是因为那一年呐民国26年呐,玻尔到南京去,傅先生在那,李先生大概也在那,我们招待他的。并且因为玻尔的方法论呐,是我跟傅先生常常爱谈的一个题目。(掌声)】
参考文献
赵元任. 语言问题[M]. 北京: 商务印书馆, 2003.
编辑:刘贵群
审读:洪晓晓
转写:刘贵群
责编:好古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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