闽音探论 | 陈泽平:闽东福安话半元音声母的由来【转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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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引言
闽语方言的声母一般都不超过15个。“十五音”成为闽语内部一致性的一个重要方面。闽东北片的福安方言有17个声母,比一般的“十五音”多出 了[j]和[w]两个半元音声母,在闽语范围内显得十分特殊,其来历值得探究。
有学者特意指出,这两个声母的辖字多半属于中古的次浊类声纽日、喻、微等,暗示这两个半元音声母可能是存古的表现。也有人认为,南部吴语温州话有类似的半元音声母,福安地处闽东北部,靠近浙南,可能是方言接触的结果。
本文认为,福安话的两个半元音声母的辖字固然以古次浊声母字居多,但也有古清声母字,零声母中也有古次浊声母字,找不到分化的音韵条件。如果说是方言接触、扩散的结果,则很难解释为什么在闽东北部只 有福安(以及周宁)从接触中获得这两个半元音声母,其他地方却不受接触的影响。分布在福安以北的福鼎、寿宁、柘荣话中没有这两个声母,地处浙江境内的泰顺、苍南的“蛮话”里也没有这两个声母。上述两种猜测都很难圆说,应从其他角度寻求解释。
二、相关的文献记载福安方言韵书《 安腔八音》大约成书于20世纪初,为这两个半元音声母设了“如、无”两个字头。据吴姗姗(2012)介绍,这部方言韵书还有更早一百多年的一份抄本的残卷。从其书名以及体例、“字头”(声母代表字)、“字母”(韵部代表字)来看,是脱胎于福州方言韵书《戚林八音》的福安话移植本。但这部韵书似乎只在很小范围内传抄,就在福安本地也没有什么影响。
稍后,福安的天主教徒郑宜光又在20世纪40年代初编出在当地颇有影响的《简易识字七音字汇》。这部书也是以《戚林八音》为母本加以改编的,把这两个增补的半元音声母代表字写为“与”和“舞” 。
方言韵书在民间流传,周边相近方言区的人士在传抄过程中对之加以局部改造,以适合本地方言的特点,是很常见的做法。在闽东南片通用的《戚林八音》传至福安,当地人士按照福安话的音系结构调整了韵部,还为之添了两个“字头” ,一定是因为如果不增加这两个声母,某些对立的字音将会混在一个小韵中或者某些小韵无处安排。这一改变反映了福安改编者对母语方言的音位直觉。
西班牙传教士在1943年出版了西班牙语—福安方言对照词典——《班华字典》(秋谷裕幸,2012),分别用“y” 和 “b” 表示这两个声母。
《福安市方言志》将这两个声母分别记为[j]和[w]。并简单描写前者的 “摩擦较重” ,后者“唇不太圆”。福安话的[j-][w-]与零声母虽然有对立 但不是处处对立。如果把韵母和声调两方面的条件都考虑在内,真正构 成“最小对立”(the minimal opposites)的例子并不多。秋谷裕幸(2012)分析了《班华字典》的单字音,也指出 “这种对立较为少见”。
半元音声母与零声母虽然有对立,但音值的绝对差异也很细微。调查福安话时不仅调查者需要经常地对比辨音,母语者在缺乏对比的情况下也常会混淆。这一点在本地人编的方言韵书中也有所反映。吴姗姗(2012)就指出,“如” 母或“无” 母与零声母之间,两三本地方韵书的字音归类有一些互相矛盾之处。
但无论如何,找出对立所在针对真正存在对立的相关字音进行分析,才能合理解释这两个半元音声母的来源。
三、福安音系结构
根据吴姗姗(2012)、秋谷裕幸(2012)的研究,现存的《安腔八音》《七音字汇》等方言韵书以及《班华字典》都是有所传承、有所综合的累积性成果,在细节上还有一些不清楚的地方。我们以梁玉璋、游文良合著的《福安市方言志》(1999)(以下简称《方言志》)作为分析的基础资料,便于调査核对。
以下列出《方言志》的声韵调表,本文对韵母系统的排列方式做了调整。上表收录的字都来自《方言志》的同音字汇。在保留全部相关音节的 前提下,剔除了若干显然是同声符类推出来的生僻字。
整体观察上表,可以看到读[j][w]声母的字多半是阳调类的,但阴调 类的也不少;零声母字中阴调类的居多,也有阳调类。其次,上表中多数[j][w]声母字多来自中古次浊类的微、日、以、匣各母,但也有一些来 自影母。温州方言[j]声母的字大量来自中古的从、邪、船、禅母,而在上表中完全没有这一类的字。这一点可以说明二者大概没有关系。
更重要的事实是,上表中包括半元音声母与零声母在内所有的字,在福州方言韵书《戚林八音》中都属于“莺” 字头,即零声母。说明福安话 的半元音声母的历时深度很可能没有超出“共同闽东方言”(the proto-Mindong dialect)是从“共同闽东方言”的零声母中分化出来的。追溯这些字音在切韵音系中的次浊渊源是舍近求远,应该在闽东方言内部比较中解释其来历。四、最小对立我们先对《方言志》的音节分布做一个梳理,以便把事实看得更清楚。半元音的语音学性质介于高元音与辅音之间,其实就是稍短而且略带摩擦的高元音。一个以高元音开头的音节,实际发音很难一开头就是纯粹 的元音,一般总是在发音动作开始后,从带摩擦的半元音过渡到元音。这一点在包括北京话在内的各种方言零声母的描写中都会提及,几乎成了惯例。反过来,似乎还没见过哪里的方言调查报告特别说明该方言以 高元音开头的零声母音节是纯粹以元音开头的。音节开头的高元音是否摩擦、或摩擦的轻重,往往还跟声调有关。通常调值较低的音节摩擦比调值高的音节摩擦重一些。例如普通话的上声调音节如:“以、野、刚、永、养、舞、瓦”的起始摩擦就比“伊、爷、鸭、拥、阳、乌、蛙” 等明显得多。福安话中半元音声母字较多分布在阳调类,很可能是因为其阳调类的调值较低。如果不存在半元音与高元音的对立,一般的方言里,作为音节首音的[i-][u-]严式标音都可以写作[ji-][wu-]。通常因为摩擦成分没有区分音位的作用,合并处理为零声母。当然,福安方言不在此例。从清末的地方韵书到今天的方言调查报告都反映音节开头的半元音是独立的声母,这一点毋庸置疑。具体字音发音时摩擦的轻重未必总是恒定的,记音人的听辨未必总是可靠的。将[j][w]设为独立的声母,是因为存在音位的对立,而不是因为摩擦的轻重;但在既已经设了半元音声母之后,又在非对比的情况下,韵书编者却很可能按照摩擦轻重的语感来处理具体字音的声母归类,这大概就是几本方言韵书以及《方言志》中相关字音的声母归属会出现矛盾的原因。所以我们最好要先做一个分布分析,找出真正存在最小对立的地方。我们按对立或互补关系来调整《方言志》 的音节分布主要是以下几项:
经过以上的爬梳整理,剩下的11个韵母中呈现的对立状态才是真正需要进一步分析的。可以看出,真正的最小对立集中在“j~ø”之间,如表3:
陈泽平(2012)分析了福安话韵母系统经历过的三波演变。最后一波涉及两项变化:*ia>ie>e和*ua>uo>o。现在的音节表平面上,“e” 韵母中有“je” ,“o” 韵母中有“wo”,而都没有对立的零声母音节。联系 这两个韵母的演变史, 不难发现“je、wo” 实际上就是变化滞后的"ie、uo”。即:
表3中,存在最小对立的各韵母的j-类字大多数在《戚林八音》中属于撮口呼韵母,与之相对立的零声母字则属于《戚林八音》的齐齿呼、合口呼韵母。我们以语音形态比较古老的闽东古田城关音作为参考:
最后应该补充说明,我们还不能很好地解释以下几组半元音声母构成 的“最小对立”,只能做些猜测。它们是:
读w-声母的这几个字音都不是口语中能说的。“荣莹” 在福安周边的拓荣话中是撮口呼,读为“yŋ2”,霞浦话读为“yuŋ2”。“泳咏” 在拓荣、 霞浦都读m-声母,是本片方言的特殊字音,而在在寿宁话也读为撮口呼 的“yuŋ5”。看来这两组对立可能也跟福安话y音位消失有关。“入” 字读 “wik8”,可能跟上文提到的“味” “蛙” “务、鹜” 等一样,是声韵系统中 既有了半元音声母后,读书人强生分别的后起读字音。
六、结论 至此我们可以做出一个大致的分析结论:福安话的两个半元音声母跟吴语温州话的j声母没有什么关系,也跟中古次浊类声母没有直接的联系。这两个声母所辖音节多数分布在阳调类,多半是由于福安话阳调类的调值相对较低而造成发音时摩擦较重的表面现象。福安话的半元音声母虽然特殊,却不是存古现象,而是近期内韵母系统大幅度整合、零声母音节变化滞后的结果。语音系统自动增设两个半元音声母来收容这些变化滞后而茕茕孑立的零声母音节,从而最后完成韵母系统的整合。形象一些说,这两个半元音声母是韵母整合过程中被挤压出来的。中古音的喻四母拟音为[j],微母拟音为[w],宋以后,在大多数方言 中都陆续并入了零声母。如果闽语曾经有过这两个声母,同样早已不见踪迹了。福安话由于韵母系统的整合,又挤压出这样一对半元音音位,构成一个音系学意义上的变化循环。分布在相对偏僻的地点的方言往往有一些特殊的音系特点。可能是由于缺乏与周边地区的频繁交流,没有跟上区域语音演变的步伐而存古;也可能是由于缺乏周边方言的牵扯制约而无拘无束地发展,逐渐形成了独特的创新。正如一个人失聪之后,言语发音会逐渐变得与众不同乃至他人难以理会。闽语中福安话的半元音声母、福州话的变韵、莆仙话的边擦音声母、闽南话的浊塞音声母等, 都是这一类历史并不很长的方言独特创新。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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