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刀客老周的幸福生活(来稿选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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刀客老周的幸福生活
作者:小皮球
厨师老周一直是个很快活的人。在浙江人阿生开的寿司店里做大师傅,多年的厨师生涯使他练就了一身劈鱼剥虾的好本事。
半扇解冻好的三文鱼横放在案板上,拿手一趟,鱼肉里的细刺便心中有数了,一把小钳上下翻飞,晃得人眼花缭乱,半盏茶的功夫便清理了鱼身上的刺。然后刷刷几刀,将鱼身周边的碎肉切下,剩下方方正正的一整条,便是寿司生鱼的主要原料了。随后仔细的拿手一量,切成横截面差不多一个饭团大的一竖条。接下来便是考验刀工的时候:切得薄了,客人们会说这家店太抠门,寿司上的鱼肉薄得透明;切得厚了,老板心疼不说,客人的口感也会太腻。所以寿司大厨的手艺高低就看这一刀了。差的大厨,切的薄厚不均,大小各异,捏出寿司来,摆在那里,就像瑞典皇宫换岗仪式上的皇家卫队,男的男,女的女,高的高,矮的矮,胖的胖,瘦的瘦。好的大厨,切出来每片鱼生的大小形状,就像中国国庆阅兵的仪仗队似的,整齐划一,跟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一样。
老周的手艺在斯德哥尔摩的厨师界,那算是拨尖的,一把日本刀干脆利落,从不拖泥带水。因此在斯德哥尔摩厨房饭店圈里的人,都称呼他为刀客老周。他呵呵一笑,算是接受了这个叫法,每到偶尔大家聚餐的时候,同行们夸赞几句,心中也不免略有得意。
认识老周是在读硕士时的一个暑假,那时候手头紧,便央了一个熟悉的餐馆老板,临时学了几句餐馆里用的瑞典话,便被介绍到阿生的店里,去顶替阿生做收银跑堂之类的工作了。暑假的时候店里的生意一般会差一些,所以自已开店的很多老板便会在这个时段雇佣一个留学生,自己跑回国过几天归国华侨的优越日子。所以多数的时间里,是我和老周搭档,在生意不景气的瑞典夏天,半忙不闲的打发时间。
老周那时候四十多岁,看着要比实际年龄还要小一点。虽然一直从事体力工作,但是或者是因为长年在店里,不照射阳光的原因,皮肤还不错。身高大约在一米七五到一米八之间,头发茂盛,不系围裙的时候穿着也比较时尚。戴着一块花了三个月工资买的表,工作的时候时不时的抬起手来看看时间。老周性格很活跃,经常在店里放段九十年代的港台音乐,什么“我们这些打工仔”之类的,一边干活一边哼着小曲。喜欢聊天,经常给我讲他年轻时候的经历,什么去德国法国打工之类的,后来因为机缘巧合,认识了瑞典当地一个华人女的,做了个假结婚来到瑞典。现在就是拼命赚钱,还上假结婚时借的钱。然后把国内的老婆孩子接过来,想法开个自己的店,这样一辈子就算安稳了。
老周经常给我看他在国内上初中的儿子的照片和视频,小伙子虎头虎脑,看着憨憨的,与时尚中透着一丝精明的老周略有不同。不过俗话说男孩随妈,女孩随爸。可能是随老周老婆多一点吧。
老周最爱做的就是在下午闲下来的时候,给家里发视频,看看老婆孩子,聊上几句。话题无外乎是些家长里短,邻里八卦之间的事。老周常对他儿子说,在学校好好学外语,将来爸要给你带出国来,你得做好准备。说到家里,老周脸上总是洋溢着幸福的笑容,感觉日子很有盼头。
老周一年365天,基本上全在店里工作。只有春节的那几天,一些同样漂泊在外的打工人们才会聚到一起,手艺好的大厨们往往会亮个相,大家做几个菜,喝喝小酒吹吹牛,憧憬着未来的美好生活。欢声笑语中,和着酒杯灌进肚子里的,是期盼和希望。
我硕士毕业的那一年,老周如愿的拿到了瑞典身份,然后想办法把自己的儿子办到了瑞典。随后又过了一段时间,听说又走了办工签的路子,把他在国内的老婆也带到了瑞典。这下子一家子算是团圆了。想起来,也是幸福美好的一个结果。
后来因为毕业之后去了南部的一个城市工作,对斯德哥尔摩的圈子就逐渐陌生了起来。又过了一段时间,正好国内的高中同学在复活节的时候过来瑞典旅游,我就陪他们一起去了斯德哥尔摩。中午吃饭的时候,正好离阿生的店不远,于是我提议去阿生的店吃yakiniku(日式牛肉饭)。
进得店里,坐在吧台里的阿生条件反射似的说了句välkomman,然后一抬头看到我,楞了一下,大约几秒钟的样子吧,才想起来:"你不是那个谁谁谁么?",然后很热情,让我随便点,他请客。我说不用了,我这还有两个朋友,大过节的,你这生意也一般,怎么好意思呢?客气了半天,最终阿生还是只收了一半的钱,说就这样吧,再客气他就要生气了。
这时候我才注意到大厨已经不是老周了,换了个黑瘦的男的。不过饭店界都这样,人员流动性也很大,而且假期倒班什么的也是正常。
于是我们就正常吃了饭。结账的时候,我顺口问了一句说:“老周现在还在你们店干吗?今天怎么没见到他?” 不想阿生叹了口气,说:“哎呀,不要提他了,挺可怜的,手切了。现在带着儿子不知道搞什么营生呢。” 我一惊,脑子里又呈现出老周那把上下翻飞的寿司刀,就问:“为啥会切到手呢?” 阿生又继续说道:“按理说他的手艺肯定不至于切到手的。还不是因为自己老婆跟人跑了,所以那段时间魂不守舍的,一没注意就切到手了啊。听说是跟个瑞典老头跑了,现在住märsta,老周还带着儿子上门去找过,找没找到就不清楚了。总之估计也挽回不了了。现在带着儿子相依为命,和大家也不怎么联系了,不知道具体在做什么,可能没有在做饭店这行了吧。”
听到这里,我不禁想起当年老周每天和老婆孩子视频里候眉飞色舞的情境。甚至关了视频之后,还要回味好久,和我絮叨几句孩子又大了,成绩怎么样之类闲话的情状。于是感叹下人生无常。
假期之后,又回归了平淡的上班下班的日常生活。又过了几年,最后一次从朋友那里听到老周的消息,却是他死去的噩耗,才五十左右岁。具体的情形不是很了解。似乎是得了肾炎之类了,在瑞典耽误了治疗吧。
然而最让我觉得震撼的是,老周临死前大约两三天左右的时候,似乎是在四处托人照顾自己儿子的时候,终于得知,儿子其实并不是他亲生的。
后来据说一直到死,老周都没有说过一个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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