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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普通人》:如果爱情是千禧一代的抵抗

北方公园编辑部 北方公园NorthPark 2021-03-29


作者:雅婷
编辑:王小笨


《Normal People》( 剧集译名为《普通人》;中文版书籍译名为《正常人》)开播快一个月了,目前豆瓣有超过3.7万人标记自己看过了这部剧集,在8.8的高评分里你可以轻易地找到“今年的爱情剧只看这一部就够了”“年度最佳剧集已预定”这样的评价。

 

但《普通人》的好却是一种难以被转述的经验,只说情节的话,这不过是一对恋人分开又和好的常规反复。但你只有花费6小时去浸入它,才能让主创的诸多表述和自己的记忆重逢。从配乐到画面到表演,《普通人》总是能带你不断闪回到那些又见识到爱的时刻,无论这样的时刻是折磨的,还是温暖的。

 

西方主流媒体对《普通人》的评价总体较高,且多数都将其视为能代表年轻一代的“新”爱情故事。《大西洋月刊》的评论人 Sophie Gilbert 称这部剧有着“难以抗拒的亲密感”,《卫报》的文化评论说“年轻人的爱情故事从未如此美好”。在《纽约时报书评周刊》将原著作者萨莉·鲁尼(Sally Rooney)称为“千禧一代首位伟大作家”后,《纽约时报》还发评论说剧集比小说更加温暖和可感。

 

从谱写年轻一代的角度来说,玛丽安(Marianne)和康奈尔(Connell)这对恋人,看上去的确为浪漫关系提供了又一个模型。这个爱情故事最初就来自90后的创作者,交织着原生家庭、阶层差异、社交网络和个人成长等全然当下的经验,《普通人》和普通人的距离的确会更近一些。

 

很多人也期待着玛丽安和康奈尔是否能像罗密欧与茱丽叶、达西与伊丽莎白、埃利奥和奥利弗等恋人那样,既能因故事背景而引起时代的共鸣,又能被长久写入到经典的行列中去,暗暗影响或者塑造更多人对爱情的看法。





从小说的呈现来看,《正常人》是玛丽安和康奈尔的视角交替叙述出来的故事,而从剧集的角度来说,《普通人》保留了他们个人的记忆空间,有很多只属于自我的情节,这种情节构成了他们各自的性格,最终变成误会或理解在爱情里交汇。

 

和鲁尼自己的生活经验对照起来看,玛丽安和康奈尔似乎都可以进一步想象成是她自己。《纽约时报》认为,《普通人》的优点就在于它本质上是一个共同成全彼此成长的故事,“观看这部剧集会让你觉得自己是穿梭在他人的记忆里,有一些总要经历的故事和画面——骑车的场景,游泳池里的身影——只有再次回想,才能发觉这些都是具有非凡意义的生命瞬间。”

 

玛丽安因为康奈尔而相信了自己是值得被爱的,康奈尔也不再是那个假意说着“我不知道”的男孩,作为康奈尔的固定读者,玛丽安帮助他建立起了可以从事写作的信心。他们的每一次重逢都是以认识到自身的缺陷为契机,玛丽安和康奈尔曾经帮助对方确立自我成长的可能性,但也还是会因为不够有信心确认对方是真的爱自己而反复分开。


(普通人剧照)

 

而之所以会有这样来自于“回忆”片段的体验,除了小说文本本身的写作风格外,影视改编过程里保留或再创作出的两个特点很值得一提:一个是12个半小时短剧的呈现方式,另一个就是剧集对性爱场面的刻画和呈现。

 

《普通人》的导演曾在采访中谈到过自己选择半小时这种改编方式的原因,“过去,只有情景喜剧会是半小时的片长,我们几乎都认为一个戏剧性的故事必须要有一小时的长度,但我真的很喜欢短剧的改编想法,因为这可以使观众更集中注意力……以第一个情感高潮的性场面为例,在看这个片段时,一小时的片长不可能让你产生这样的体验。”

 

而大篇幅的性爱场面呈现无疑也在助推这样的情感体验。鲁尼作为编剧参与到了《普通人》前六集的创作中,她曾在采访里解释说,“我更乐于将性爱场面书写看作是一次关于交流的书写,性爱在亲密关系的交流里本身就是非常重要的”。


《纽约客》将鲁尼早期小说中的性爱描写总结为“性是难以被信息检索分析的东西,它能使我们在一个被监视的社会里得到喘息,它让一个灵魂暴露于另一个灵魂,让人暂时忘记主角之间的阶级关系”。


当以上两个特点被集中起来呈现时,这就是《普通人》独特的魅力,情感上的冲击来得丰沛又有力,观众很容易就被剧情里的喜悦和失落所带动,靠自身情感的起伏迅速建立剧集和自己的联系。


(《普通人》剧照)

 

当我们再往《普通人》的深层表意去挖掘,就不难感受到鲁尼其实一直在为这些自我“缺陷”提供原因。从已经在国内出版的《聊天记录》开始,她的作品里就充满了对阶级贫富差异的细节刻画,这些细节不是锋芒毕露的那种,却都非常尖锐。

 

以康奈尔的家庭背景为例,剧集虽然没有对康奈尔母亲的经历有过多刻画,但联系他母亲出生的背景和爱尔兰法律来看,不难推测他母亲是受到爱尔兰曾经禁止女性堕胎的法律条例的影响,才会以这样一种艰难的方式抚养康奈尔长大。


虽然康奈尔有来自母亲足够多的爱的支持,但他也会为生计担心,他会担心自己因为不同而不能融入一个又一个集体,因而在面对高额学费和生活费时他会不自觉地在爱情面前退却。

 

至于玛丽安的家庭,虽然物质生活无忧,但却没有人在精神上给她足够的支持,面对哥哥的暴力时母亲会选择沉默,这让她从很小的时候起就默认了暴力的合理性,进而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不配拥有被爱和被珍惜的权利。


(《普通人》剧照)

 

如果说观众看完这部作品能真切地感受到,有一种嘹亮的共鸣正在被快速传开,那可能就是因为鲁尼从一开始就不打算只描写爱情。虽然这样的写法让评论家不断她和简·奥斯汀做对比,奥斯汀笔下同样有很多关于爱情阻力的细节描写,这些阻力最直接的表现就是所谓的阶级差异。

 

如果说在简·奥斯汀的时代,达西和伊丽莎白的爱情是在激励人们去克服那些由他人的目光、被限制的婚姻自由和财富差异等客观条件构成的障碍,那玛丽安和康奈尔的故事,就是来自于这个时代早已发生过无数遍的内在心灵的崩碎,如何去爱,如何去克服这样的崩碎,一代人正在努力回答这个问题。





早在剧集播出前,鲁尼作为一名作家的存在感就已经很强了。尽管出生于1991年的她创作经历并不算长,而且据她自己所言,在2015年首篇作品发表前,她身上“欧洲大陆优秀辩手”的身份是强于作家的。

 

鲁尼在都柏林圣三一学院(也就是《普通人》中玛丽安和康奈尔的学校)学习期间,曾作为首席辩手参加过欧洲大学辩论锦标赛,大学毕业后她又赴美国攻读写作相关学位。


虽然暂时告别了自己辩手的身份,但她关注社会议题的热情始终很高,这也是她被称为“内心的马克思主义者”的原因。除了小说里针对现实问题的各种讨论之外,她也开播客和读者聊她认为有意义的社会议题,并在很长一段时间内始终坚持为爱尔兰女性堕胎权利的问题发声。

 

对鲁尼来说,成名来得突然却并不意外,她在《纽约客》的采访中分享了那段经历:2015年她发表小说《即使你将我打败》(Even if You Beat Me),文章以自己在大学期间担任辩手的经历为原型,刚发表不久她就收到了文学经纪人特雷西·博汉(Tracy Bohan)的信息。

 

博汉问她还有没有其他好东西可以拿出来,鲁尼把手里的作品寄给了他。一个月后,博汉告诉她,有七家出版社都想出版这部作品,并且都开出了报价。这部被所有人追捧的作品名叫《聊天记录》(Conversations with Friends),作家扎迪·史密斯评价《聊天记录》说,“它是一部让人无法相信是处女作的处女作作品”。


(萨莉·鲁尼近照)

 

《聊天记录》所获得的荣誉就一部长篇处女作而言的确让人惊讶,因为这部作品,鲁尼一举成为英国图书奖和科斯塔图书奖有史以来最年轻的获奖者,《卫报》、《纽约客》和《泰晤士报》都在推荐她,《巴黎评论》把《聊天记录》当作年度最佳小说,因为“鲁尼能精准捕捉到当代年轻人的状态”。

 

第二部长篇《正常人》比《聊天记录》的反响还要好。布克奖的提名让更多人开始讨论她还有多大的潜力,《卫报》将《正常人》列入21世纪以来最杰出的百部作品,《纽约时报》则直接称赞她是“千禧一代首位伟大作家”。


这一切发生不久后,BBC 和 Hulu 就宣布他们将邀请曾执导《房间》的兰纳德·阿伯拉罕森(Leonard Abrahamson)作为导演,鲁尼作为编剧之一来共同改编《普通人》。

 

“千禧一代代表作家”显然是一个有着强烈标签色彩的肯定,鲁尼自己却对这个称号不以为然,她曾在《爱尔兰时报》的采访中表示,“我从来没打算为任何人代言,甚至不必为我自己代言。我的作品可以因为艺术上的问题被否定,但我不希望它们会因为没有为这一代人说话而被否定。”

 

鲁尼对于类似的评价始终很谨慎,比如说她几乎不会回应自己刚出现在大众视野里的第一个称号——“社交网络时代的塞林格”。


尽管鲁尼自己并不接受,但这两个伴随着鲁尼的出现而出现的评价,其实也说明不少读者在尝试概括一种指向当下年轻人的整体性的阅读体验,这种体验在时空上是高度局限的,它通向很多人正在经历的“年轻”,但又是和海明威与凯鲁亚克都不同的。





牛津词典将千禧一代(Millennials)定义为在21世纪初长大成人的一代,中文语境里一般是指“80后”和“90后”这两个群体。相比已经盖棺定论的历史,要用“迷惘”、“垮掉”或“愤怒”等词来定义千禧一代的精神文化状态其实并不那么容易。


单从他们已经经历过的时代来看,比较容易找出的共同点有:更注重消费,更关注个人,受教育时间更长,以及都伴随着互联网成长。如果进一步细分,又可以根据不同国家的历史找出差异性,比如说美国的千禧一代多数都经历过“911”,中国的千禧一代独生子女居多等等


考虑到千禧一代的经验和历史相较于此前各种“一代”都更破碎更难被定义或许我们就能更好地理解鲁尼的审慎,毕竟在关于千禧一代的所有标签里,不愿意被贴标签和代言就是他们最鲜明的标签之一。

 

所以即便“社交网络”是一个如此宽泛的印象,这似乎也能成为强化代际形象的一个不错的前缀,即便这个前缀本身和浅薄、速朽、集体无意识有着某种天然的连接。


站在鲁尼已写成的作品面前来倒推“社交网络时代”的特质,她笔下人物所拥有的那些细节,的确是凝聚了某些我们早已发现,但始终未曾被准确定义的共同点。


(《普通人》剧照)

 

韩裔德国籍哲学学者韩炳哲曾在自己的著作《他者的消失》和《爱欲之死》中说起过社交网络时代的一个特征,“数字化的全联网和全交际并未使人们更容易遇见他者。相反,它恰恰更便于人们从陌生者和他者身边经过,无视他们的存在,寻找到同者、志同道合者,从而导致我们的经验视野日渐狭窄。它使我们陷入无尽的自我循环中,并最终导致我们被‘自我想象洗脑’”。

 

在韩炳哲看来,社交网络的发展并没有让我们更好的理解“他者”,却把我们包裹在同质化的信息茧房之中,局限在了“志同道合者”的沟通之间,这让沟通也变成了一个重复自我的过程。


社交网络时代的人总是过于关注自己,这种现象导致我们更容易被不自觉的力量控制,更容易陷入抑郁和厌弃自己的情绪,更需要靠想象来获取自我价值,更难对客体产生爱欲,更容易空虚。


这些特点在鲁尼的小说人物中都有体现。单就剧集《普通人》来看,玛丽安和康奈尔爱情里的误会,本质上和他们如何看待自己有关。康奈尔的抑郁症和他渴望被“同质化”的努力,以及玛丽安总是不相信自己值得被爱的无力感,或许都和这样的“自恋情绪”有关。一方面,社交网络确实缩短了个体和世界的距离,让有着相近特质的人可以更迅捷地聚集在一起,但另一方面,躲闪甚至是逃避一个原本有机会相互拥抱的他者形象对我们来说又是如此容易。

 

基于此再思考千禧一代共同面对过的消费主义、全球化、强调个性化,用“爱欲之死”来描述当下的爱情,确实可以提出一系列的问题:“我们在爱情里是爱自己还是爱他人”、“我们对爱情的标准是否越来越统一化”、“我们表达爱意的方式是否越来越可以被口红鲜花以及520的红包所规范化”、“我们究竟是以自己的方式在爱,还是在以被规定好的方式在爱”……


(《普通人》剧照)

 

至于塞林格的比喻,除了二人都被视作记录时代脉搏的作家外,鲁尼和塞林格的共同点还在于,他们都是以写青春期或者成长前阶段见长并出名的作者。他们笔下的少年都曾因“格格不入”而受伤或勇敢,他们游离在权威外,他们能识别出谁是真正的英雄。

 

只是塞林格笔下霍尔顿·考菲尔德的反抗方式更为直接,以逃离成长的方式来表达自己不接受在战争废墟上重建起来的成人世界,鲁尼的笔调则温存了更多溶解孤独的细节。如果这个时代的成长意味着克服一个庞大的自我,意味着一个直面和承认不堪的过程,那么在鲁尼的笔下爱也可以是抵御同质化的武器。


意识到这个,你就会明白,《普通人》的确是一个完美的爱情故事,就像《卫报》说的那样,“It’s a beautiful, hugely beautiful thi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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