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周刚刚结束的《亢奋》第二季,成为了 HBO 历史上仅次于“权游”收视率的作品。
就算你没有看,应该也大概知道这部堪称“全美国都在看”的青春剧,讲的是一帮青春期少年离经叛道的高中生活,充斥着毒品、性爱、争吵、暴力等元素,以及一些令人咂舌的故事情节和人物发展。
第二季获得了上一季两倍半以上的观看量,但实际上在评论中它没有第一季“好”。许多评论认为第二季比第一季剧情散漫、角色发展度低、剧情推动弱,注重灯光、音乐、氛围大于剧本本身。The Atlantic 周五发布的一篇评论提到,“《亢奋》第二季是一场漫无目的的表演”,“放纵、预算惊人,但毫无意义”。
这些负面形容并不是对剧集的贬低,而是作者尝试说明今天的 Z 世代可能确实面对着一个这样的境况:在一个以图像为导向的数字世界里,持着对外部世界和未来生活的深深怀疑,过着毫无意义的混乱生活。
实际上,这种“无意义”可能正是理解 Gen Z 这个代际的叛逆之钥匙,也是它区别于它的叛逆前辈们的重要原因。
有两个文本在我们这里可以堪称亚文化圣经,一个是“美国王朔”凯鲁亚克(不是)著名的《在路上》,一个是英国电影《猜火车》开篇那段直指中产阶级“幸福生活之虚无”的经典台词——Choose life. Choose a job. Choose a career. Choose a family. Choose a big fucking television, choose washing machines, cars, compact disk players and electrical tin openers...choose DIY and wondering who the fuck you are on a Sunday morning. Choose sitting on the couch, watching mind-numbing, spirit-crushing game shows, stuffing junk food into your mouth……尽管凯鲁亚克花了近十年时间写出《在路上》(3年旅行+3礼拜写作+6年与出版社扯皮改稿)并加冕“垮掉之王”的 50 年代,和《猜火车》原著小说诞生的 1993 年之间,相差了近半个世纪,但这两部作品经常被我们混为一谈,共同组成一种关于叛逆的象征,在亚文化青年们尝试强调自身叛逆的合法性以及展示其精神源泉时,被频繁搬出来使用。发端于战后英国的青年亚文化,其母胎是工人文化。工人阶级的孩子们从父辈们的文化中汲取了许多文化资源,例如对学校、教育的鄙夷(如名震一时的人类学研究《学做工》中所指出的)、对男性之间“兄弟情谊”的珍视——在《猜火车》里,完全无法控制自己暴力倾向的角色 Begbie,曾经多次威胁到其他几位主角的安全,招来一些毫无必要的横祸,但是主角 Mark 一次一次地告诉我们,“能怎么办呢?他是我兄弟”(he is a mate)。而凯鲁亚克这一代“垮掉派”,作为精神资源,所孕育出的是美国 60 年代的“反文化运动”。它的起因是资产阶级的内部矛盾。这场运动的参与主体后来被称为“嬉皮士”,他们是像鲍勃·迪伦那样的中产阶级大学生。按照程巍博士在他的著作《中产阶级的孩子们》所提出的观点,这场反文化运动的底色,实际上是一场“资产阶级文化大革命”,是资产阶级继经济(工业革命)和政治(法国大革命)夺权之后所发动的第三场革命,完成了他们在文化上的夺权。中产孩子们误打误撞,借用了无产阶级和真正左派的“道德武器”,来帮助自身阶级击退了源自上层贵族的“审美压力”,从而完成了中产阶级的内部净化。资产阶级从此结束了“审美上向往贵族、道德上受制底层”的精神分裂,形成了统一的文化人格,并在文化上开启了统治地位。这两种“亚文化”一个发端自工人阶级,一个发端自资产阶级,实际上有着不同的历史使命。但在伯明翰学派在 6、70 年代时把阶级这样的结构视角引入之前,青年亚文化通常只被以“世代”的视角观察,人们把所有年轻人的越轨举动归为一谈,认为是未成年人对成人世界没有来由的反叛之体现。在伯明翰学派之后,“结构”成为了人们观察青年亚文化的主要视角,亚文化被视为社会结构矛盾下的产物。在阶级、种族、性别等结构视角下,年轻人的叛逆有了更复杂的面相,更高的正当性,它和更多社会问题的交叉性被看见——中产白人嬉皮士、落寞的直男朋克、迪斯科俱乐部里的异装青年、黑人说唱歌手,这些现象和人群得到了解释,青年人的困境变得具象,矛头逐渐清晰,议程得以推动。但《亢奋》给我的感觉是,Gen Z(Z 世代)的出现,似乎又对我们理解年轻人提出了一种新的挑战。从类型以及元素上看,《亢奋》的确和《猜火车》可以并列讨论。实际上,《亢奋》的野心之一,确实就是要成为“Z 世代的《猜火车》”。这不只是观众的臆想。三年前《亢奋》第一季的宣传片刚出来的时候,官方配的文案里就说这是一部“Kids-meets-Trainspotting”的作品,也就是《半熟少年》(另一部著名的“亚文化”电影,讲述90年代纽约街头的滑板少年)和《猜火车》的结合体。在一些细节和台词中,《亢奋》和《猜火车》还形成一种奇妙的对仗。例如两部戏都采用主人公画外音旁白的方式讲故事;又例如——在《猜火车》最开头那段台词里,主角 Mark 说自己选择不去生活,选择一些别的东西(主要是海洛因),“And the reasons? There are no reasons”。而本季《亢奋》的结尾,主角 Rue 则说你需要自己赋予生活一个理由,“You gotta give all this shit a reason”。但《亢奋》和 30 年前《猜火车》所体现出来的青年叛逆,又有着相当不同的质感。其中最明显的就是你无法清晰描绘这种叛逆背后的“结构性成因”。我们可以从《猜火车》和《亢奋》里最雄武、最男性气质漫溢的两个男性角色对比入手。他们都被用在性取向问题上的描绘——《猜火车》里的“卑鄙” Begbie,和《亢奋》里 Nate 的父亲 Cal。Begbie 曾经在一次夜店约会中和一个女人来电,在车内亲热,直到发现发现对方是一位外表为女性的跨性别者。Begbie 大吃一惊,稍带恐惧地离开现场,并在回到公寓后机器粗暴地掐住男主 Mark、把他撞到墙上,威胁他“如果你再敢谈及此事,我就把你杀了”。可以注意的是,Begbie 是那种会因为自己台球没打好而把酒吧里的无辜陌生人暴打一顿还捅上两刀的纯粹暴力狂,但他并没有对这位跨性别者本人做什么。他只是惊恐地逃离了现场后,回到公寓才把气撒在了 Mark 身上。实际上,扮演 Begbie 的演员 Robert Carlyle,也在 2009 年的时候接受采访时提到,尽管原著没有明确交代,但他认为剧本里的 Begbie 这个角色确实就是一位用雄武男性气质武装自己的同性恋。如果说《猜火车》里的 20 世纪叛逆青年还在“如何诚实面对自己的性取向”问题上纠结万分,到了 Gen Z,这已经完全不是问题了。同样是跨性别者,《亢奋》的 Jules 并不作为反衬男性角色“深柜”的工具配角出现,而是剧中大大方方的女主之一。她和 Rue 谈恋爱,也和 Elliot (一位不愿意定义自己为同性恋或异性恋的男性)擦出火花。在《亢奋》里这帮 Gen Z 的生活中,性别问题似乎已经被前置消解掉了。剧中唯一被性取向问题自我困扰的,是一个中年男性,Nate 那个压抑自己性取向过了痛苦大半生的父亲 Cal——按剧情推断,Cal 大概是 70 后,和《猜火车》里的 Begbie 恐怕是同代人。即便是 Cal,他也早早就认清并接受了自己的同性恋取向,只是向外部世界隐瞒。比起他的同龄人 Begbie,恐怕还是向前了一些。在《亢奋》里,性别、性取向问题作为一种结构问题,在 Gen Z 的生活中已经没有解释力了。类似的还有种族问题:《亢奋》的六位女主角中,大概有两位是少数族裔——赞达亚饰演的女主角 Rue ,设定是一位浅肤色黑人;而另一位外表上有着拉美特征的角色 Maddy 则似乎没有明确指明种族(角色由有着一半墨西哥血统的演员 Alexa Demie 扮演)。其余几位女主均为白人。种族问题在这帮年轻人的生活中似乎是隐形的,它没有推动任何矛盾或者情节。Rue 的母亲,尽管是单亲,但看着也和一个典型意义上的中产母亲没有什么区别——过往人们对黑人单亲母亲的刻板印象是果断勇武,在家庭内有着不容质疑的权威,但在处理 Rue 的问题时,母亲显得脆弱、包容,甚至有点不知所措。事实上 Twitter 上也有黑人网友发表类似“我妈可不会容许我踢家里的门”这样的调侃。这里并不是说把一位黑人单亲母亲形容成哪个样子就是写实的,哪个样子就是虚假的。只是说在 Gen Z 的生活里,种族结构的重要性似乎也一并降低了。最后,是《亢奋》里同样也没有明确的阶层视角。确实有的家庭拥有更好的住屋条件(如 Nate 家的大 House),有的家庭孩子们则需要共享房间(如 Cassie 和 Lexi 两姐妹),但这些都没有在他们生活中的形成什么大不了的“问题”。真正有接近于“底层描绘”的角色当属毒贩哥 Fez。他从小在贩毒的环境下长大,是真正为自己(以及弟弟)的生活负全责的人物。但这也无碍他和女主角 Rue 发展很好的友情,对纨绔的 Nate 大打出手,和 Lexi 发展一段极大治愈了观众的感情关系,穿上西装打上领带要去看她的戏剧首演。综上,无论是性、种族还是阶层,在《亢奋》里都只是一个普通的背景板,而不构成矛盾和剧情的主要推动力。剧中的 Gen Z 年轻人们每个人都有着巨大的痛苦和迷惘,巨大的对生活的不满,但却没有任何结构性的指向。伯明翰学派引以为傲的“结构模式”在 Gen Z 这里吃了瘪。妄想把 Gen Z 的精神痛苦对应到具体的结构当中的努力大多付诸东流。《亢奋》里展示了一种属于今天年轻人的、真正彻底的迷失。那是一种没有因由的迷失,一种既找不到矛头、也不知去往哪里的迷失。这恐怕也是 Gen Z 和他们的叛逆前辈们——40年代的诗人也好、60 年代的嬉皮士也好、90 年代的纽约滑手也好,最不一样的地方。Gen Z 的忧愁难以被置放经典的结构视角中理解“来处”,同时,也更难在具体的社会实现上找到“出口”。当《猜火车》里的 Mark 最终决定和过去的生活做一次告别时,他把几个好哥们一起贩毒赚的钱偷了出来,边跑边笑。他决定去过一种他过去所鄙夷的生活,买大电视,买洗衣机,吃好吃的,定时旅游。他实际上也很容易就迈开了第一步:在偷钱之前,他就已经逐渐脱离了朋友们,找了一份在伦敦的房产中介的工作,有了钱租房子,体体面面。这源于他有一天发现自己不想只沉浸在海洛因和 Iggy Pop 的音乐里。他想去找点“新的乐子”。从结果来看,这份“新的乐子”就是过去他认为最痛苦的东西:一份新自由主义意义上的“标准幸福生活”。无论是战后婴儿潮的嬉皮士,还是冷战期间的街头混混,在度过癫狂的叛逆期后,只要他们想,似乎总有一种保存体面的生活方式可以作为兜底——当鲍勃·迪伦和乔布斯们发现“叛逆救不了美国人”时,他们很快就转而投入了建设,并在赶上了新技术历史机遇的基础之上获得了巨大的成就。这些巨大成就再被这些精英们的疯狂青春过往包装上一层精致的糖衣,成就了一段一段的人物传奇。但这种兜底在 Gen Z 这里可以为算是彻底失效了——美国的失业率目前尽管比疫情前两年好了一些,但仍处于历史高位。硅谷、华尔街和好莱坞仍然少数精英牢牢控制,并且遭遇着越来越多的垄断指控;制造业回流的效果则需要更长时间去体现;两年疫情对群体心理造成的影响也恐怕会在之后的时间逐渐体现。文化上,回归家庭、回归传统价值对 Gen Z 而言,看起来也像是笑话。《亢奋》里十个主角,几乎没有一个美满的原生家庭——Rue 的父亲过早病逝;Nate 的深柜父亲扮演了一辈子异性恋雄武男性导致行为不端和精神崩溃,给他带来了挥之不去的梦魇;Maddy 的父母常年吵架;Cassie 和 Lexi 的父亲是个酒鬼抛家弃子。要知道在《猜火车》里,Mark 的父母亲戏份虽然少、角色也显得不太聪明,但始终在 Mark 需要的时候(主要是戒毒)给予帮助。学校同样没有给予 Gen Z 足够的榜样效应和权威引导。在《亢奋》中,学校完全隐形,仅仅作为一个片场而存在,供这样一帮疯狂的学生们自由演绎自己的青春剧情。学校没有介入学生们正在面临的烦恼,没有调和学生之间的问题,没有对这帮青春期少年的当下和未来起到任何引导性作用——可能也可以视作剧作对美国政府“不作为”的隐喻。总而言之,Gen Z 的叛逆和忧愁,更难以被放在结构的语境下理解,也更难通过鼓吹一种盲目但丰盛的“标准幸福生活”来疏解。结果就正如《亢奋》中所展现的,变成一场“一场漫无目的的表演”,“放纵、预算惊人,但毫无意义”。这种悬而不决的无意义,恐怕还不是忧愁的终点。因为它与工业革命以来现代化催生的“效率社会”文化又是相悖的(见韩炳哲的“兴奋剂社会”观点)。这种漫无目的的悬停,在互联网和社交网络的催化之下,又会再演变成青年群体巨大的道德焦虑——所以心理健康问题也正成为美国青年人最重要的问题之一。为了缓解这种道德焦虑,年轻人开始使用安慰剂,哪怕它的功用是短暂的,但只要 a hit after a hit,无恙的幻觉就能延续下去。对于《猜火车》里的主角们来说,这种安慰剂自然就是海洛因。但对于今天的 Gen Z 来说,这个东西是不是毒品其实没有那么重要。它可以是 Nate 一次一次的性爱, Kate 手上一包一包的薯片,当然也可以是他们手机里某个创立于中国北京海淀区知春路的短视频应用。21世纪的堕落,暂时还没有答案,但有很多拖延的方法。
- 《亚文化与权力的交锋:伯明翰学派青年亚文化研究的逻辑与立场》- 卢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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