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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燃冬》:无意义的游历

北方公园编辑部 北方公园NorthPark 2024-01-08



特约作者:张佳



5月21日,《燃冬》在戛纳首映。这是陈哲艺第四次参加戛纳电影节。这位成长于戛纳的导演,曾以短片《阿嬷》获得短片特别荣誉奖,长片首作《爸妈不在家》夺得当年的金摄影机奖。2021年,他也参与到由Neon发起,阿彼察邦、帕纳西等六位导演制作的疫情题材影片《永恒风暴之年》,拍摄了由周冬雨、章宇主演的短片《隔爱》。这一次,他再次来到德彪西厅,进行《燃冬》的首映。就在十年前的同一天,这里放映了《爸妈不在家》,那时他们遇到了放映事故,希望这次不会了。“祝我好运”,陈哲艺说。

陈哲艺的影片往往关注热带的生活和景象:过曝的街道,郁郁葱葱的植物,汗水,大雨,所有穿白色衬衫的人们。但这一次,导演选择了东北小城延吉,跟随人物的脚步观看这里的城市景观:简陋的房屋,朝鲜族习俗,一日游的文化风貌,以及冰雪、公园和夜店。

另一处不同在于,导演在这里改变了自己的制作方式。陈哲艺以往的作品以极强的“精准”感著称。无论是剪辑、对白,还是场面调度,都被严格把控在计划之下,镜头里的一切都井井有条,整部影片都被导演牢牢掌握,不容许丝毫的外溢和偶然。用陈哲艺自己的话说,他像是一个“喜欢拍中年人”的“很老成的中年导演”。

但这一次,导演选择了散漫的制作方式。他在完全没有故事雏型的情况下,找到了三位主演,大致设想了三人的暧昧关系,延吉城市景观和冬天的气候风貌,直到开机前才写出剧本。这种无目的性也造成影片拍摄的即兴,和故事情节的弱化。

《燃冬》和《漂流人生》是在同一时期拍摄的。《漂流人生》的女主角辛西娅·艾莉佛去给网飞拍大片的档期间隙里,陈哲艺突发奇想,利用很短的时间拍摄了《燃冬》。这一次随机的遭遇提供给导演松弛下来的契机。和拍摄行为的本身一样,影片文本也呈现出一种漫无目的的自由感,这在导演的作品谱系里前所未有。

陈哲艺拥有高级的视听手段,随人物动作在风雨中轻微摇晃的手持摄影,细节真实、丰富的音效铺排,以及配乐的运用,都让人在影厅的包裹里能获得真正的电影享受。在今天的院线市场,大部分电影不具备视听语言,所有的技术手段无非是辅助故事立意、人物形象、意识形态的二级手段,用以渲染氛围或增强气势,感慨一下电影工业的伟岸。但这是一种对电影居高临下的抽象解读。对于一切艺术形式来说,观者只能看到最表层的技术方法,除此之外别无他物。句式的长短,色彩的变换,故事在哪里被打断了,镜头在这里又拍了些什么,这是我们所能看到的唯一事物,事实上也理应如此。至于故事的象征意味,人物行动的深层动机,它们代表了什么复杂的主旨,关乎时代的宏大命运,这些都是我们自己二次加工出来的,或是某种艺术观念下,作品“宣传”的结果。这种判断让我们不再是观看电影,而是阅读电影。

与此相比,《燃冬》提出了一种拒绝阅读的可能。我们很难找到影片的深层所指,当我们设想出一个主题时,就会马上为文本没有提供更多暗示感到失望:这是一部肤浅乏味、空洞无物的影片。但在另一层面,导演花了大量的心思打造自己的视听语言。人物的行为、动机不再是经过严格规划、设计的结果,而是在关系纠葛中,延展出许多微妙的情绪和可能性,这一切在镜头的漂浮中被敏锐捕捉,它保留了人物之间全部的暧昧和神秘感,没有分析、解读或试探,以一种令人享受的诗意形式缓慢流淌。

《燃冬》中三个角色的关系让人想起特吕弗的《祖与占》(书店里偷书逃跑的戏也明显在向戈达尔《法外之徒》致敬),或易智言的《蓝色大门》、三宅唱的《你的鸟儿会唱歌》,这一看似狗血的三角关系被导演做了十分生动的处理,三人并不是处于明确的追求/抛弃关系当中,而是被一重难以言明的暧昧包裹。例如浩丰与娜娜发生关系后,明显暗恋娜娜的大萧选择回应微笑,继续陪同浩丰游玩。例如娜娜与浩丰建立亲密关系之后,在进入夜店前,不自觉地拉住大萧的胳膊,而把浩丰留在后面。影片中出现大量这些精确的细节,其发生逻辑难以用三人恋情的腻歪或磨叽敷衍总结,而是源自人物关系亲疏远近的细腻变化和真实把握。由于众所周知的原因,浩丰和大萧之间没有出现某种可能,但在三人那场有些矫情、做作的传递冰块的镜头里,导演完整的表现了这种情感纠葛。他们在路上奔跑,他们在河面踩冰,他们行走在“禁止跨越”的警示牌前,向着对岸的另一个国家呼喊张望。此外,电视播报抢劫犯和浩丰手机失窃的镜头剪在一起;书店戏中对森林、老虎、天池图片的拍摄。这些处理生动表现了角色情绪的流动,它不遵循故事线形发展的理性逻辑,而是作为从未间断的不可归纳的永恒“情动”,被出色的视听语言传达,不加任何阐释和介入。

与之类似,影片中的东北小城风貌、特色文化奇观、中朝边境和通缉令,也都是作为“客观”事物存在于文本中,它们本身就在延吉,不是作品的隐喻,而是生活的现实,被完整保存在了影像的记录里,含有丰富而暧昧的可能性,作者却不做任何解读。

于是,情绪本身,而非故事或立意,成为了我们观看的对象。它和音效、房屋、冰雪和边境交融在一起,构成影片文本的复杂层次。这些元素从来没有出现过一个明确的方向,它们仅仅存在于那里,一些芜杂、丰富的可能性,就像我们的生活一样,有些东西出现过又消失掉,你永远无法用一个意义来穷尽整个生活。

然而,陈哲艺并没有把这一点做得决绝,像《塔楼上》之前的洪尚秀,或《漫长的告白》之后的张律,一种丢弃结构和隐喻,关注实在、琐碎、无意义生活的影片。《燃冬》在人物身上做了许多设计安排。

影片中,娜娜和大萧都在延吉生活了很久,只有浩丰是来参加同学的婚礼。这个出生于河南、戴着一块“看起来就不便宜”的手表、在上海工作的金融男,与这里的一切格格不入又相得益彰。他作为一个异质者出现在延吉的城市空间,以丢手机和误机两个关键情节,被迫丢入这座城市,与之融为一体。

通过人物对白,我们可以看出,浩丰对上海生活的厌倦和不满,以及对自己读书、攀爬的过往人生的迟疑和无奈。影片中,他出现过两次自杀冲动,一次是在婚礼后接电话的露台上,一次在长白山的森林里,甚至曾把这种想法与两位伙伴分享。

在这种厌倦情绪的驱动下,他没有购买一个新的手机或机票,而是甘愿融入这座陌生的边境小城,过一段不属于自己的生活。故事被压缩在四天内展开,和魏书钧的《延边少年》一样,他们骑着摩托车穿越楼宇和街巷。他们在雪地奔跑,在夜店蹦迪。片中用大量镜头展现他们漫无目的的游历,表现小城的城市景观,仿佛这里没有忙碌,没有功利,作为浦东的反面被接受和观察,提供了另一种生活的可能。

一处值得注意的细节是,影片通过售卖大葱的大爷之口,告诉我们,故事发生在疫情之后;而通过娜娜和朋友的对白,我们知道,这时冬奥会尚未来临。据此可以推断,《燃冬》的故事时间大致在2020年冬至2022年1月之间。但吊诡的是,片中除了那位卖葱的大爷,几乎没有一个人戴口罩(甚至大爷的口罩也挂在耳朵上,露出嘴巴),大巴上的游客都没有。

在这里,《燃冬》对现实进行了大胆改写,或者说,是提供了我们生活过的世界的另一种可能性,这不仅是浦东的反面,也是我们共同内卷的生活的反面。通过长白山上,三人躺在雪地里那个过于直白,甚至有些做作的隐喻,导演毫不避讳地告诉我们,浩丰进入这个小城就是躺平。

但这并没有让影片把延吉塑造成一个乌托邦。就像片中对雪景的拍摄一样,这一容易被抒情、浪漫化的景观,在陈哲艺的摄影机里做了写实性的把握。同样,关于延吉的一切也都被导演进行十分写实的处理:这里的文化旅游,城市破败,或东北土炕。浩丰进入的并非一个美丽新世界,而是一个真实的地理空间,你需要做出选择,一个经典的萨特式命题,接受这里的乏味或困窘,最后不得不告别,就像我们每个人都无法真正逃离生活的一地鸡毛。

此外,不仅是浩丰,三个角色都在不同程度上进行了形象设计。每个人物都有自己的过往,或称前史,它们作为故事的悬念一点点披露:浩丰是从河南考大学,到上海做金融;娜娜放弃从小滑冰的梦想,离开亲友来延吉做导游;大萧则是离开四川,跟着出嫁的小姨到延吉的饭馆打工。

尽管如此,这些故事的详细经过和细节却没有展露:浩丰在上海经历了什么以至于出现精神问题;娜娜和妈妈、朋友到底是什么关系,又发生过什么。和人物情绪的完整性一样,人物的前史也被包裹在了某种神秘、不可知的氛围里。它们只是作为已然发生的事情被“看似不经意”地提及,我们无法知晓背后的真相和来源过往。

而通过前史的铺垫,三个角色也被设计出了两种共性。

一方面是都想改变现状。浩丰不想在上海做金融了,搞不清自己从河南出来为了什么;娜娜对自己放弃滑冰的选择出现游移,她会被浩丰这个“够特别”(反延吉)的人吸引,会看着滑冰的女孩幻想;而大萧也会看着通缉令上那个与自己有些相似的面孔,想象自己获得二十万的生活。

另一方面,三人都出现某种死亡驱力。浩丰出现过两次自杀冲动;娜娜会没有来由地主动接近熊;大萧也会在摩托车上迎着卡车奔驰。

与弗洛伊德的“死本能”不同,三人的自毁冲动并没有向外界转化,也未曾与“性本能”依存,只是作为各自经历、前史所造成的共同生命状态,表达对现状、庸碌、没有希望的生活的突破冲动。

而在这里,我们看到了陈哲艺方法的悖论。在追求写实、松弛、生活化影片风格的同时,却在人物身上加入了过于鲜明的意图和设计感。这同样也表现为文本中演员饰演自身,与角色设计的矛盾。周冬雨的角色叫娜娜、屈楚萧骑摩托车、角色各自的方言,这些细节都来自演员自身,但他们却被加上了精雕细琢、有些刻意的人物安排,导致影片所追求的真实和松弛感破灭了。无论是浩丰的“金融”,还是娜娜的“滑冰”,我们看不到这些内容的实在所指,它们仅仅停留在符号层面,灌注到角色身上,使人物的故事带有很强的臆想色彩。

这种角色设计、状态的刻意安排,也造成影片细节的用力、不失做作的表达。例如各自走到尽头的迷宫,莫名其妙想要自毁的冲动,过于泛滥的吸烟镜头。但这与其说是《燃冬》的细腻所导致的弊病,无宁说是陈哲艺电影一直以来的特征,被强冲击力的性爱镜头、色调浓郁的人伦情感所掩盖的文艺腔,在这部平淡寡味、自由松弛的片子里暴露无遗。

但无论如何,《燃冬》拍摄了一个与以往青春片完全不同的故事,在热闹的院线市场里,提供给我们真正值得感受的视听体验。更重要的是,它做出了一种尝试,用无意义的方法拍摄无意义的生活,它没有强迫我们去认同某些概念或价值,只是讲述一种我们每个生活在当下的人都深有体会的荒谬感,并将我们丢向一个真实的结果:生活就是如此,你只能过下去。


关于作者:张佳,在读文科博士,学术打工人,写小说,关注文学与思想史、电影批评、文化研究、法国后现代理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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