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见爱人》:“女强男弱”之后
从第三季《再见爱人》开播到现在,这档离婚综艺每次上线,都会在各种社交媒体平台引起热议。不同于第一季对爱与分离内核的多维讨论,第二季情感冲突强烈的溯源剖析,第三季的观众们更愤愤不平的部分来自女性在亲密关系中的妥协,相比为什么分开,大家更好奇她怎么还不离开。
由此,想象“女强男弱”的亲密关系模型,成为观众们乐于参与讨论的最大动力之一。这种“女强男弱”,既是指女性在经济贡献和沟通态度上的客观强势,也能指向女性总是更容易于亲密关系里成长在前的境遇。很大程度上,这也更接近女性在社交网络平台感受到的现实。
一方面,独生子女一代的女儿们已经长大,受各种女性问题/意识舆论的启发,她们不愿意倒退回家庭传统对女性的要求中去。另一方面,受经济产业结构变化出现的影响,相对多的女性会更容易在服务业和文化娱乐消费主导的第三产业,获得更好的经济回报。同处于此社会现实中的男性,他们在家庭中的位置、需求和付出也必会发生变化。在这样的基础上,第三季《再见爱人》提出的问题,也是一个有普适性的问题,在“女强男弱”越来越多发生的现实框架下,这个时代的的夫妻们,该如何停泊自己的亲密关系?
这篇文章我们以对谈的形式展开,也期从不同性别视角来理解,《再见爱人》提出的问题和现实有什么勾联?
木村拓周:第三季《再见爱人》给我的初始观感是,“这群男的就是找来放网上挨骂的吧?”因为你能感受到节目里女性承担的责任,以及女性渴望成长那种积极性,整体是比男性强太多了,或许也反映了线下社会里的真实情况。
雅婷:也可能是信息茧房,《再见爱人》在(常规印象中)女性用户更多的社交媒体平台(像小红书和豆瓣)讨论度也是更高的。这可能确实也说明现实生活里的女性,在亲密关系中获得成长的意识大体强于男性。
木村拓周:这三对夫妻中,大家负面观感一致的应该就是王睡睡和张硕了,你认为在社交媒体上大家的感受是一致的吗?
雅婷:我感觉还是比较一致的,线上线下的对婚闹的共识是统一的。骚扰伴娘这个事一被提出来,观察团的评论就一致否定,没有人愿意在这个事情上站在张硕那边。但按现在社交媒体的讨论风气,这个事一出现,好像很好解决:分手,万事大吉,不分手,她就活该。所以社交媒体上也有人对王睡睡持负面评价,比如说不知道为什么拖这么久,为什么还要将就张硕。
这可能也是《再见爱人》好看,影响力大的一个体现方面。对观察嘉宾也一样,看起来可以用分手/不分手解决的事,被强制加入到了一个进程里,大家在看的过程里也是在直面更复杂的问题。评价亲密关系不是评价一个退不退货的事情,这是很复杂的,爱的背面有很多东西。
《婚姻故事》
木村拓周:其实我也很不解,不明白为什么王睡睡会和他在一起这么久。你从女性的角度怎么理解这个事?
雅婷:我能理解的点是王睡睡节目里反复提到的,张硕在结婚前不是这样的,这也是我在倾听长辈婚姻问题时会被反复提及的话,“结婚前他不这样”。我说不清原因,我也不认为她这样做是最好的解决方法,但我能感受到她的心理轨迹。
一个是黄执中在节目中解释过的,女生被社会文化规训成要在亲密关系里反思自己的问题,受这种文化影响的男生可能更容易/倾向反思伴侣的问题。王睡睡看起来咄咄逼人,非常准确直指张硕语言行动上糊弄人的地方。但也强调他以前不是这样的,其实还是在对这个男生抱有期待,我猜想隐藏的意思是他并不一直都是有这么多问题的人,张硕变了。但张硕为什么变了,为什么在结婚后就变了,是不是解决几个沟通方式和找到成长契机,张硕就能变回来了?王睡睡还是站在这段亲密关系思考自己很前置的地方,她没出太大问题,但她好像觉得自己有很大“责任”帮张硕。好像找出某个原因,等待一个契机,张硕就能完全变了。
我在看了张硕给王睡睡发自己流泪视频后,更强的感受不是张硕变了,是王睡睡变了。王睡睡变得能看清这个(观察室公认)自私小男孩的缺点了,她作为(曾有百万粉丝的)美妆博主,她完全有能力也需要要求一种有进步意识的爱,一种能看见她也能看见这段关系的爱。我认为张硕哪怕后期变得有基本是非观念也很难承受这个。这种爱人的能力,不是某个成长契机给的,我觉得和他接受什么(机构)教育,在什么环境成长有更大关系。
所以其实就目前内容来看,我不明白节目里这几对情侣的女性要怎么反思亲密关系的自己,她们的沟通方式更像是结果而不是原因。你要求一个有自我成长意识和需求的女性在亲密关系里反思什么呢?她要做出的改变是原地踏步和现实妥协吗?这种故事的性转版在现代民国时候好像发生得特别多,哪些个诗人文学家要追求伴侣有现代意识了,就想把家里许的小脚原配妻子休了。休了的,历史夸他们进步,没休的,人们觉得他有情。怎么这个事到当代女性身上,就沟通来沟通去的呢?
雅婷:但我真的很不理解张硕为什么会一直这样?总说父权父权的,父权和资本主义结合起来,张硕这样的男性,不应该根本无法从自己的行为举动里获得好的结果吗?肯这种有反思意识的男性到现代社会也不配骑马。现实很多男性现在也不会(明显)这样,这种小聪明不就是在证明他是很不可靠,很投机的人吗?应该被效率淘汰出去呀?怎么还会有人从中受益呢?
《花束般的恋爱》
木村拓周:我其实能理解他,但不会同情。我也倾向于张硕一直没变,就是像节目嘉宾说的,张硕还没从高中生恋爱的模式里走出。遇到一个真正困难而重要的事情时,你会愿意做一切其他事情去回避它,等待一种侥幸。
张硕在王睡睡发烧时回房车去睡觉,等她病好了又把羊肉串拿出来那个情节,会让我不断想到一个词“男宝”。这个词显得很负面了,但还是很得其精髓的。很多男人的行为真的很像一个宝宝,人们对这个宝宝的期待是什么?他不用去承担任何真实的重量。他只是出生,一个家庭就会倍感喜悦。这就是人们对一个宝宝的期待。张硕好像只能做锦上添花的事情,他只能面对睡睡状态好的时候的一面,然后一起玩、给你拿羊肉串,当真实的困难浮现的时候他就会直接隐身。小孩之于家庭就是这样的角色,所以会想到“男宝”这个词。
至于他处理婚闹那个事情的时候,他展现出来的姿态是很软弱的,包括对老哥们儿说话的言辞很含糊,然后有时候他在解释自己一些问题的时候也会拉上一些大的东西垫背,比如“我们北方人”怎么怎么样。给我的感觉是他在下意识地寻求那个传统性别框架的庇护,以此来给自己“赋能”。第一集里他说他知道自己不够勇敢,但他可能还是会有一种幻觉,觉得投靠到男权秩序里,我能使自己看起来很强,我就可以走到这段关系里的权力高位上去了。这个需求的来源可能是睡睡的美妆事业的成功以及性格上的坚强,让他感受到自己在这段关系里处于所谓的“弱势”,但是他的错误解决方向是不断重申自己作为一个社会男性的身份(因为我是男的所以你应该对我撒撒娇、你应该给我做饭,我送礼物你不能不要),要去投靠这个传统规范来获得力量,然后问题就陷入一个负面循环。
我觉得这可能也是我们今天观察到的普遍的“男性糊弄”的根本,就是在今天当一个好的伴侣很大程度上跟当一个传统性别规范里的顶天立地大男人是有冲突的,这背后可能有一个身份认同的问题。你到底更珍视你作为社会男性的身份,还是你作为伴侣的身份,男性如果不能认清这里头的冲突,就会造成摇摆,然后在关系里不断用模棱两可、糊弄的方法来解决问题。你让我去打扫卫生,我就象征性扫扫地,你让我付出情感价值、陪伴,我就走个流程,到医院里打着游戏等你。因为我意识深处仍然觉得这些不是“男人”干的事情。
为什么张硕对婚闹的朋友说不出狠话,我觉得与其说是是非观的问题,比如说他的勇气还是不足以支撑他去和这些男性兄弟同盟以及背后的传统男子气概这些东西划清界限,他还想在获得这个身份下的优势、害怕付出一些潜在的机会成本,因为他害怕自己如果不是一个社会男性的话就什么也不是。你说他不可靠、很投机,按理说应该被效率淘汰出去,的确可能是的,但如果这个集团不是以效率而是以权力垄断来获取利益,那考核的就不是效率而是忠诚。
雅婷:我自己乐于看到的片段,是张硕和老纪说自己本质问题和他们一样,老刘老纪立马着急,说不一样。其实男性自己也知道张硕这样的问题,确实是太离谱了。这个桥段本身也体现了,男性通过和别人划清界限,就能掌握的进步意识。
《再见爱人》上线后,因为傅首尔和刘毅的感情问题本身很好看,所以一直占据社交媒体平台的热搜。这个好看不是我说看热闹,当然也是因为傅首尔很有名,这一对很有看点。但看的时候,我能获得“热闹”这个事之外的感受,它好像不止关于婚姻和爱情。但首先还是聊一聊“女强男弱”,关于这个标签有很多讨论。我很好奇,作为男性,你有想象过“全职主夫”的生活吗?如果你女朋友赚了很多钱,让你呆在家里,你的感受是?
木村拓周:可能只有到这个情况我才能知道。但只是设想的话,我会觉得女朋友赚很多钱,让我呆在家里轻松点没什么不好的。(笑)但老刘的状态也让我看到,其实这个事挑战很大。可能没我们想的那么简单美好,一方面是他不做原来的工作了,另一方面是他的生活环境也变了。这两件事被同时抽走,确实可能像老刘那样。但我想的是要是工作没有压力了,我可能反而有能力做想做的事,就会更珍惜这些事情,更努力去寻找支撑自己生活的动力。
《阿德尔曼夫妇》
雅婷:我听你说完感到很忧虑。(笑)
因为“女强男弱”这个词很久就有了,当时的现实经济状况和今天有很大的不同。所以在社交媒体上说这个词,还是有点轻佻,会很容易和“吃软饭”这种词联想到一块,隐藏含义是男性还有别的选择,或者女不强也可以。有一本社会学书籍叫《男性妥协》,去研究农民工男性在三十多年的城乡发展和迁移过程里,不得不在家庭结构里做妥协。根本原因是产业经济结构的变化,很多底层女性更容易靠第三产业养活自己。这个问题延伸开,也和底层男性择偶组建家庭越发困难的现实问题有关联。
就我自己的生活经验认识来说,我身边是有男性在小城市从事工业制造业,但是他的经济回报,可能完全不像妻子去大城市做服务业,或者直播带货挣得多,尤其现在很多人并不是要把直播做成特别大的事情才能有收益,她可能找到自己受众,努力工作经常也能有一万上下的收入,这和小城市里工业或体制内三四千的工资还是有差别的,我倾向于认为很多生活在三四线城市的普通年轻男性,他们或许有和老刘一样的困扰。
“男主内”并不是一个在家躺着,我精神强大就可以的事情,这还关乎很多日常细节,和要切实学习的心理准备。当一个家庭有个孩子,还要完全以另一个人为重心,围绕另一个人安排日常生活时间表和未来规划时,这个人情感上肯定是受挫磨的。去发展个人爱好事业也是这样,有时间了但是你个人关注点能既要又要吗?我是觉得现在国内的很多男性,他们可能要面对这种境遇,但不一定有这样的准备。
女性被规训成对家庭负责,从小更自动代入外婆和母亲的角色,这当然是不合理的。但与此同时,女性其实也有学习从家务里获得创造的机会,坚强但没有选择的母亲会身体力行教给我们做饭和针织的快乐。有很多艺术展览是关于家务劳动的,很多女性或许是不得不做饭、针织和缝补衣物,但她们也把这件事视作创造,能生产创作出了不起的作品。起码从这个角度来说,男性好像在心理和经验上都没有准备。
《相助》
木村拓周:我理解你说的这个,我上个月去采访过几位社工,其中有一个人就是做了15年的家庭主妇,状态非常被动,最后通过社区里的一些妇女活动,像你说的,找到了在家务劳动这里头的创造性,并且和境况类似的女性们重新建立连接,然后最后选择做了全职社工。对男性来说,另一个层面的困难是,他没那么容易找到这样的支撑网络,他的那些“兄弟们”肯定是无法作为他家庭主夫关系网的支持的,而且可能会倒过来成为他适应这个新身份的压力。虽然随着“主内”的男性人数变多这个事可能也会被解决,但当下正在面对这个情况的男性,确实可能会感到更强的孤立和抑郁感受。
雅婷:我对《再见爱人》这个综艺还有一个期待,来自于老纪和王诗晴故事。其实现在社交媒体网站上会有人讨论,他们在一起的时间点和年龄差。大家会认为这里面有权力关系不对等的部分,刚在一起时对王诗晴来说不太公平,现在分开又是对老纪不公平。
现有的流行文化作品里,有太多男人中年危机,男人在婚姻里想改变自己,已婚男人面对未来发展迷茫的作品了。我其实很想知道,一个在婚姻中的女性到了30岁,没有任何狗血事情出现,她只是意识到自己的变化,并且想变化了,这个事会通向哪里。
木村拓周:我可能比较期待的还是傅首尔和老刘的部分。像你说的流行文化里会有徐峥“囧系列”电影里那种去找初恋的、或者好莱坞电影里去拯救世界的种种中年男性解题大法,但大概这些都不是老刘会去做的事情。傅首尔在察觉到自我发展和拥有一段稳定爱情关系的冲突后会怎么处理,老刘用什么行动来摆脱这种滋生已久的抑郁状态,然后在解决这段关系的问题里承担更多。节目里傅首尔那句“你想要的改变为什么不能在我们的婚姻中发生呢”我印象很深。很多时候我们在别的事情上受挫又没有能力解决,最后把矛头错误指向亲密关系,想通过摆脱掉这段亲密关系来解决,感觉这在普通人生活里也挺常见的。不知道他们两个最后会怎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