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志明 | 瞧瞧,你的万兽都奔涌至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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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体被打开一条缝,有如拉链被拉开,很多动物被挤压出来,像是一次盛大的繁衍,然后这些动物散向四面八方,统统消失不见。
很多很多的动物,什么种属都有,天上飞的,水里游的,地上跑的。特别担心它们之间会相互残杀,大型的欺压弱小的,食肉类瓜分食草类。但是根本看不见它们。
它们悄无声息,好像从来就未曾出现过,是不存在之物,可是,它们从身体内部倾斜而出的那种感觉一直固定着,挥之不去,不容置疑。不能因为这些动物不再可见,就否定身体或身体内部的未知与不测。
它很大,它很空,渺不可察,深不见底。
这是我经常做的一类梦。
我向她重复过多次,过程大体相似,身体被划拉开一道口子,一波动物开始向外大逃亡,也有一些细微的不同,新加入的动物往往一目了然,我(那时的我在何处,又以何种形式存在?)能一下子锁定目标,醒来后,我往往会去网上搜索逃跑大军新成员的详细资料,在下次梦境的例行复述中会凸显出来。例如园丁鸟。例如蝠鲼。护住雌园丁鸟生殖器的尾羽亮开,露出一朵雏菊。宛如雏菊,我向她这样强调。
她发出格格的笑声。
她的下面也有一朵花,我曾多次凝视,直到她因为紧张和兴奋而喷出尿液,好像潜行的鲸鱼换气时喷射水柱。我在心下暗自诧异,为什么我情愿深陷其中,总是乐此不疲。
有时,她的私处也被我在想象中扩展,如蝠鲼一样在我幽暗的情绪中滑行,像幽灵那般无所畏惧和无所谓,这令我格外着迷,并因为对此无能为力而深深着恼。她似乎在离开和归来之间不停循环切换,离开时如园丁鸟亮开尾部,优雅而略带嘲弄地走远,归来时像蝠鲼逡巡俯视我的一切,随时吞噬我,过滤我,消解我。
“那么,恭喜你体内的兽性越来越少。”她佯装惊讶。
“未必。下一次逃出来的动物只会更多,不会更少。”我说。
我对此确实忧心忡忡。
这些愈来愈多的动物,早晚会撑破我的身体,而下一次额外多出来的某一两只动物,其源头一直是一个谜,可能源于我曾经看过的纪录片,也可能仅仅源于她。源于她的可能性更大一些。
她曾经嘲讽我像一个文明人,而当时还只是我和她第一次见面,我对她一见倾心,恨不得当场把她抱起来撂在桌沿和窗沿,像一个原始的野蛮人,她却觉得我是一个文明人。
这不奇怪吗?古老的情欲和现代的克制。
从那时起,我开始经常做起这样的梦。于是我鼓起勇气向她叙述了梦境。她显得很安静,流露出好奇,并表示如果可能的话她非常愿意充当一次旁观者,瞧瞧万兽率逃究竟是怎样的场面。
那不过是她抓住我把柄的一个恰如其分的借口,两个人得以睡在一起而已,与我的梦境却是十万八千里的距离,她如何得以隔岸观火?事实上,她轻率地把我的梦境归结为一次性爱的终点。
“瞧瞧,你的万兽都奔涌至我。”我心头升起羞愧,夹杂在疲惫倦态中,很想申辩,却张口无词。
无论如何,这是一次我梦寐以求酣畅淋漓的亲密接触,但也有美中不足。
初始,我希望采取一些必要措施,她却毅然阻止。她挥舞着镣铐,而我戴着镣铐卖力起舞。事后她问我原因,我也坦然相告,我恐惧于和女性的第一次亲密接触,每次我都会异常兴奋,但如果不采取措施,她们受孕的几率会很高。
“有多高?”她饶有兴致地打听。
几乎百分之百。
“你有过多少女人?”她紧追不舍。
并不多。我说了一个具体的数目,心想在她可能是小菜一碟,不过我不愿意刻意隐瞒,或者任意夸大一个数目。
这些都没有意义。
“你们都是怎么认识的?”她继续盘问。
这个说来话长,我在斟酌着怎样表述,以能够笼而统之地概括所有这些不期而遇,一个共同点:现代科技作为媒介,从QQ到论坛,从微博到微信,开始利用的是电脑PC端,后来渐渐移向手机移动端,陌陌,微信摇一摇,以及其他方式方法,似乎只要愿意,就可以带着自己的身体往前走一大步。
这种积累使我已经愈来愈习惯于在虚拟环境里向异性展开攻势,大胆,凌厉,甚至有点恬不知耻,而在现实生活中,我从对方脸上看不出丝毫能激发自己欲望的特质,我对浮现在现实中的女性清晰特征无动于衷,好像这些特征越是一览无遗,就越应该视而不见。
只有她是例外,见到她的第一面我就瓦解了,我就举旗投降了。
不过,她不属于我,从来都不属于我,即使我的万兽奔涌至她处,她也只是微微笑纳,并没有和我缔结什么协议条约。
我和她的交往说来也奇怪,完全取决于我那奇怪的万物出逃的梦境。新的一批动物倾巢而出后,我倍感空虚,于是跟她联系,而她似乎心有灵犀,冥冥中有某种神奇感应,早就虚席以待。
她身边不缺男人,奇怪的是每次梦境之后,她就恢复了暂时的自由。但即使如此,我仍然不觉得她和我之间有什么关系。
一般来说,我们会约一个地方见面,动物园或者海洋馆,渐渐形成惯例。在那种背景下,我得以从容地向她复述大同小异的梦境。每次在末尾,我都会说出自己的担心,出逃动物已然和我无关,我却不分厚薄地分外挂念它们的安危。
“是不是可以这样?”我说出自己的规划,“在梦里尾随它们,找到它们的下落,然后把它们的活动空间一一隔开,像动物园或海洋馆。”她只是听着,并不给出具体意见,似乎对这些动物的生死毫不在意。
我却无法听之任之,总渴望在梦境尾声努一把力,为这些动物搭砌一处安身之所。不管怎么努力,我还是无法发现动物们的下落,只能不厌其烦不费吹灰之力地在梦境里砌造了无数无形的圈栏。后来我突然想到,也许我的动物们在宇宙中早已寻到了各自的安身之所,每一个动物都占领了一颗孤独星球,它们之间绝无可能爆发战争,因为它们连彼此之间发生联系都做不到。这让我得以部分释怀。
我和她在动物园或者海洋馆散完步后,通常会赶到小西天吃饭。她就住在小西天。我和她总是在周围吃饭,有时心不在焉,有时大快朵颐,然后回到她的住处。
我有一把魔笛,但我无法用魔笛指挥我的动物们,反倒被魔笛控制着,像R·S·托马斯说的,一个土头土脑的乡村青年,被魔笛引领着向前。她也想拥有或者暂时拥有这把魔笛吗?按照律动吹响魔笛,命令潮水般涌退的万兽率舞。我希望她多少冒出过这样的念头。这样我就会高兴起来,不觉得自己在做一件愚蠢的无聊的事情,像把石头滚上山顶的西西弗。
有一次,我问她。问之前,我突然意识到这必然是最后一次,也许这一次早就该到来,以后我就不会再有如此荒唐的梦境,也不会和她在一起散步、吃饭和睡觉。
我问:“你愿意嫁给我吗?”
我听到这声音在宇宙深处回响,我的动物们都竖起耳朵聆听,但余响很快消失,动物们纷纷垂下眼睑,卧躺回原处,宇宙又寂静如初。
她自然回绝了我,但我没想到的是,她会为此感到吃惊,甚至有些愤怒,好像被烙铁烫到,似乎受到了侮辱。她的白裙子变了颜色,感觉里面的身体在发红,或者在变暗。
“都结束了。”我在心里对自己说。我感到狼狈不堪,但并不觉得特别难过。
后来我和她吃完饭分开,我打上一辆出租车,而她步行回家。如果车辆转弯,还能看到她在前面的路边独行,就向她再次求婚。
我又给了自己一次机会,但这依然变成了不折不扣的玩笑。我真的在路边发现了她的身影,也摇开了车窗,在经过她时大声扔出这句话:“你愿意嫁给我吗?”
她根本来不及做出回应,出租车已经加速驶过。我从后视镜看到她猛地站住了,似乎在仔细辨认这句话。夜风将我的声音拉扯得含混不清,就好像此刻卷起她的裙角一样。
只有司机听清楚了,以为我在开玩笑,那种向马路上独行的女孩扔随便一句什么话的玩笑。他很快意识到他也许想错了,问我:“要不要停下来等她一会?”我知道等不到她了,后视镜不再捕捉到她的倩影,她已经拐弯进入她所居住的小区。
那条路,那个小区,我曾经一度很熟悉。我对司机说:“走吧。”随即我像是为了打消他的疑虑,或者仅仅是宽慰自己,补充了一句:“我没事。”于是出租车带着我离开了小西天。
值班主编 | 董啸 值班编辑 | 肖光文
这是第 178 篇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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