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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羊|对着天空散漫射击

2017-12-23 柳羊 骚客文艺

本       文       约       8100       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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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min

阿文得到了一个创可贴,为此他不得不把自己的手弄烂,好让它有一个用处。

你知道的,在监狱里什么都是宝贝,想吃点儿有味的东西,简直比登天还难。哪怕一片小小的茶叶,阿文也要含在嘴巴里反复咂摸,嚼烂了才肯咽下去。要是放在之前,他才不在乎这些。

起初他是不喜欢赌的,但是为了不辜负漫漫长夜,监狱里的人都会把身边的一切拿出来,赌。毛衣、啤酒盖、方便面的调料包、鸡蛋、女人照片、一角两角钱、捡来的烟头什么的。运气好的时候,阿文赢过口香糖、面包、创可贴;运气不好赌到一无所有的时候,他也不得不把自己如何入狱的故事当做赌资,一遍一遍地添油加醋讲给别人听。

阿文每次的讲述都是从这一句话开始:“我是被自己身为警察局局长的父亲,亲自送到监狱里的。”

为了让自己的儿子能成功入狱,阿文的父亲费尽了心思,他花了一大笔钱托人找关系,把阿文的年龄修改到符合规定。他为什么要把自己的儿子送进监狱呢?因为阿文偷走了他的手枪。当然这只是压垮他父亲的最后一根稻草。按照阿文母亲的话,家里再也不能安装这么一个叫阿文的定时炸弹了。

阿文说他以前在学校读书的日子,和待在监狱里没什么区别。学校是一个监狱,出了学校是另一个监狱。只不过这个监狱是明面上的,更加赤裸和直接。两者相比,甚至他还更乐意待在真的监狱里。这里让他感觉得到自己是罪人、罪犯,他喜欢这样的称呼。当手铐铐在他手上的时候,那种仪式感令他感到幸福的眩晕——终于有人来惩罚他了!自从彗心死后,这恐怕是他度过的最愉快的一天了。在入狱之前,他经常夜里做梦,梦见的都是同一个夜晚。

那是一个月明星稀的夜晚,他正做着一个好梦,突然就醒来了。并且一醒来就看到父母躲在院子的小角落里埋钱。

那时差不多是夜里两点,他睡醒起来尿尿。上完厕所回到房间里,打算开窗透会儿气。站在二楼往下看,突然看到院子里有两个黑影。他吓了一跳,定睛一看正是自己的父亲和母亲。他们都穿着平常夜里穿的灰格子睡衣,脚上穿着军用的迷彩胶鞋,各带着一副蓝手套。父亲手里拿着铁锨站在院子的西北角,一点一点挖土。母亲正用那种特厚的黑塑料袋包现金和金条。看到此景,他偷偷地乐呵,快乐得不知道怎么办。过一会儿,他意识到应该先把灯拉灭,等天亮再想办法把这笔钱弄出来。

一个月之前,他刚进过一次公安局,不过又被自己的爸爸给放出来了。原因是他顺着管道爬到他妈妈位于三楼的办公室,用听诊器打开了她的保险柜,偷走了他妈妈受贿的 27 万块钱。临走的时候,还在她的桌子上用口红画了一个大大的骷髅头并写道:“收了这么多钱,你给我等着!”他妈妈看到之后吓坏了,赶紧给他当公安局局长的爸爸打电话报警。上午报了案,下午就把他给抓住了。

当他看到他爸爸气急败坏的表情之后,不知道多有成就感。因为他知道他的父亲没法子对他下手,最多把他抓起来关两天,又只能在母亲的央求之下把他放出来。

得到了父母的关注之后,阿文开心了没几天,就发现这是一个错误。因为父母又要把他关到地下室了。从小他们就是这样,动不动就把他关到地下室面壁思过。那地方又湿又冷,乌漆麻黑,就像地牢一样。每当他想到那个地方,就能感觉到人生的全部绝望。所以每当他从里面出来以后,就会更加不在乎这个世界的规则。因为他已经体会不到更绝望的事情了,唯一感到的快乐就是从父母那里偷东西。

刺激他们,激怒他们,看他们扭曲痛苦的表情,那些仿佛要喷射到他身上的怒火,只有这样,阿文才会开心得哈哈大笑。

阿文躺在床上眯了一会儿眼,也不知道是醒着还是睡着,他在夜里常能听见暖气片淌水的声音,有时哗啦啦像小溪流,有时叮叮当当像小提琴,有时滴答滴答,纯粹就是在折磨他的神经。

阿文醒来后,第一件事情就是给夏石打电话:“你快来!我发现我爸妈埋了好多钱。”

夏石和他在同一所学校读高中,彼此父母是同僚,都住在同一个小区。但是夏石的父母不希望夏石和阿文走的这么近,因为阿文出了名的爱偷东西。阿文家里很有钱,但他就是喜欢偷东西。因为阿文的关系,夏石也偷过东西,他们俩一起偷走过学校门口小卖部里的零钱罐子。夏石在店里问东问西,转移注意力,阿文去偷钱。出门就一股脑扔给了马路边的流浪汉。

夏石来了以后,两个人玩了一会儿电吉他,吃了点东西,觉得实在无聊了,才去挖钱。他俩穿上阿文父母挖坑的迷彩鞋,拿上铲子和手套,吭哧吭哧挖了一上午,才挖到一个防潮的樟木箱子,外面用黑色的塑料袋和胶布裹了好几层。里面有三四个小包裹,很多捆现金、十几根金条,还有项链、钻石。阿文本打算一下子拿完,夏石说:“别拿这么多,万一被发现了呢?先拿一点,以后要用再来拿。”阿文想想也对,就拿了几十万现金和一些金条。

阿文一心想着要从家里偷钱,可是从来不知道有了钱以后干嘛用。他几乎要什么有什么,根本不知道这些钱要花在什么地方。夏石正是解决这个问题的好帮手。阿文对于偷钱很在行,夏石对于花钱很在行,所以他们俩成了最好的朋友。阿文曾偷过他父亲的两块手表,拿去当了和夏石去意大利旅游了一个星期。夏石说这次不能出去旅行了,因为寒假作业做不完,他提议买两辆拉风的哈雷摩托出去兜风。

可是买了摩托车放在哪里呢?阿文又问。夏石说,买摩托车骑车是关键,玩完了就扔在马路边上,谁喜欢谁骑走。果然当天他们就去买了摩托车。夏石又提议说最好去一个人少偏僻的地方,骑着才爽。他们顺理成章地想到了城南外的荒地,而后去商场买好野外露营的帐篷、食物还有一些水。

等一切收拾妥当打算出发时,夏石又觉得只有他们两个一起去不太好玩,便骑着车到彗心家楼下喊她。彗心家住在一个快拆迁的工厂家属院里,她们家的房子又高又旧,外墙涂成奶黄色,剥落的墙皮像干枯的爬山虎伏在墙上。

彗心和她的父亲以及继母生活在一起,她长得又高又瘦,体重差不多只有阿文的一半,但疯得要命。只要给她五百块钱,她敢上任何一个男人的车。夏石和阿文喜欢和她玩,因为她敢玩儿,不像那些只会哭鼻子的女生。

彗心的继母怕她总是出去闹事,放学就把她锁在家里。夏石站在彗心家楼下喊她的时候,她正在打网游没听见,他又给她发微信也没有人回复。阿文性子比较急,见没有人答应,便拾起几块石头朝她们家的窗口上砸。仅投了几块,窗户上的玻璃就被砸烂了。彗心从上面探出头来,懒洋洋地问:“谁呀?”

阿文说:“快下来!我们买了摩托车。”

彗心说:“我出不去,老太太把我锁屋里了。”

夏石说:“光在家打游戏不闷死?”

彗心说:“以前还能从窗口下去,现在我这屋窗户上都安了铁栅栏。”

阿文说:“你后妈现在不在家吧?”

彗心说:“刚出去打麻将。”

阿文说:“那你不会把门撬开吗?”

彗心笑了一笑:“说的也是啊!可是我不会撬。”

阿文和夏石齐声说:“我们会啊!”

撬门很容易,一根废钢筋就搞定。他俩进去撒了一泡尿,打开电视机,翻出几块饼干,像在自己家那样坐在沙发上抽烟,等彗心换衣服。

彗心穿了一件黑色大衣、黑色牛仔裤、黑面白底儿的软鞋还有一件黑色T恤,上面印着叮当猫。

彗心的脚底上长了瘤子,不能走太久的路,她的继母给了她瞧病的钱,全被她用来买游戏点儿卡。彗心不想治病,她已经瘦得要死了。饥饿常常把她搞得头晕目眩,但是她仍打算减肥。

三个人下了楼,彗心问阿文要了几百块钱,还了欠门口小卖部阿姨的烟钱,想想又多给了阿姨一百块。然后打电话给她的弟弟说,她给他买了娃哈哈,叫他补完课以后去小卖部拿。

他们出了旧工厂,下了立交桥沿着城际公路开了一段,穿过铁轨和一个沿着公路发展的小集镇,来到了荒地。实际上就是一条蔓延数公里的干枯的河床,可大家都管那儿叫荒地。

河床的中部有一个雨季留下的水坑,靠近水的地方长了一些芦苇。不知是谁扩大了这个水坑,放了一些净水进去养鱼。并在距离水坑不远处的地方,用坑底的淤泥堆了一个不大的黄土坡。除了野草和粪便以外,河床上能见到的还有露营人留下的瓜子壳,果皮,塑料袋,酒瓶子,用过的避孕套。

他们到荒地时已经接近黄昏了,河床四下空空,一群乌鸦或者喜鹊漂浮在天上。

他们把车开到河床中部的那个水坑旁边停了下来,搭起帐篷。夏石提议说要去河滩上的小树林里,摸一点野味吃。可是天渐渐冷下来,谁也不想动。三个人便在帐篷里打牌,玩开心大冒险。过了一会儿,都觉得无聊了,便围着这个大水坑赛起了车。

阿文开了一圈,夏石跟在后面开了一圈。沙尘就起来了。

真是好车,彗心想。

她一个人站着无聊,想起家里边的那些事儿又觉得很烦,便对赛车跃跃欲试。她只坐在夏石的车后兜了一圈,便开始自己骑了。

彗心以前骑过摩托车,但是哈雷摩托车又大又重,她的体重又偏轻,再加上河床沙质柔软,她开得扭扭捏捏。阿文骑车跟在她的后面,朝她吼:“你行不行啊!不行就别骑了。”

说着便故意炫技,骑到黄土坡上,再急速冲了下来。怎么可以丢脸呢?彗心便气鼓鼓地扭着车头往坡上开。

刚爬到土坡的一半时,她就没有了力气。一使劲她就感到脚底板的瘤子痛,再往上骑一点,车轮又不知道被什么东西给绊了一下,也许是酒瓶子也许是小石头。她想看看那到底是什么,身子一斜重心不稳,整个人带摩托车就从土坡上翻了下来。

这个土坡不算陡峭,就算是摔下来原本至多也就摔断个腿什么的。可是她是人先落地的,那辆摩托车直直地砸在了她的身上,车头抵着她的小腹,兴许砸碎了她的内脏,她落到地上,嘴巴就开始咕噜咕噜往外冒血。

阿文目睹了彗心从土坡上翻下来的整个过程,他感觉她就像一个卷携着泥沙的风扇,呼啦一声就从上面滚了下来,扬起了一大片沙尘。

他愣在那里,倒是夏石先喊了起来:“快打电话!”

夏石跑过去把压在彗心身上的摩托车推开,那时她还是有意识的。她的嘴巴里不清楚地嘟囔:“疼啊,疼……”夏石脱掉外套,绑在彗心折断的腿上。

这时阿文才反应过来:“打电话吗?给谁打?”

夏石说:“你他妈傻吗?当然是120。”

阿文说:“那我爸妈是不是就知道我们偷了钱?”

夏石说:“先把她送医院啊!伤得这么严重。”

阿文皱着眉,掏出手机打了120。

接着夏石说:“医院来到这儿也要一会儿,我们骑着摩托车先往那边送一送吧。”

阿文说:“好。”

夏石把另一个辆摩托车开了过来,阿文把彗心抱了上去,在后面扶着她。彗心的血水顺着黑色摩托车流淌,阿文不知道该捂住她的哪一部分给她止血。他看着路边的树飞速地往两边退却,漫天的星星都变成碎玻璃片刺进眼里。他不停地喊着夏石:“开快点,操你妈开快点!”

摩托车太快了,彗心的身体左摇右晃,阿文不得不弓起背把她抱在自己的怀里。彗心的血顺着她胳膊往下滴,流到了他的腿上。她的血刚滴在他身上的瞬间是热的,但风一刮就冷了。

阿文拼命喊她:“喂……喂……”

没有人回答。

夏石说:“你别跟她说话,让她省点力气。”

阿文不再说话,他开始忍不住地打寒颤,他已经感觉到她冷掉了。彗心蜷缩在他身体里的那个形状,将让他的余生都不再想抱任何一个人。

阿文用头撞夏石的后背,他说:“夏石,她开始冷了,怎么办?”

夏石说:“现在的医疗技术很发达。不要紧的,摔下来的地方又不高。”

阿文用力地闭上自己的双眼在心底一遍一遍默念:“不要紧的,摔下来地方不高。”

当他再睁开眼睛的时候,他发现他已经抱不住她了,彗心的整个身体瘫下去,让他不得不把她的手搭在自己的胳膊上。血从她的手指尖一点点往下渗,滴落在他的牛仔裤上。耳边的风呼呼地响,摩托车贴地飞行所发出的那种令他无比痴迷的声音,此刻让他感到无比眩晕。

当他意识到她已经死了的时候,他就想跳车了。从她的身子开始往下瘫软的那一刻,他就已经意识到了。眼泪像雨水,一刻不停地往下落,路边刮过的灰尘扑撒在他脸上,使他看起来又脏又可怜。

夏石把车开到铁轨旁时,救护车就来了。穿白大褂的人把彗心从车上搬下来,放到担架推到救护车上。夏石下了车,就看到阿文红着眼,腿上一片殷湿的血红,那一瞬间他也感到恶心腿软,他想要呕吐。

阿文走过来说:“咱们也跟着去医院吧。”

夏石转身刚要推起摩托车,低头看到车上的大片血污,忍不住弓着腰吐了。污秽物从他的鼻子、嘴巴里涌出来,使他看起来就像一个醉汉。于是两个人蹲在草丛边一边呕吐一边哭了起来。

彗心被送进医院的时候,阿文的母亲正在做饭,阿文的父亲坐在沙发上看报纸;彗心的父亲正在工地上干活,继母已经打完麻将,在雇主家里和面蒸馒头。他们全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半个小时之后,他们聚在了一起。

彗心的家人来到医院半晌,阿文的父母才赶到。彗心的继母见他们来了,扑到彗心身上大哭了几声,然后用类似唱歌的哭腔喊到:“我苦命的女儿啊,你带我一起走吧。”彗心的父亲没有说话,埋头搓指缝里的灰泥。她只得停下哭声,拽了拽他的衣服,用下巴指向门口那个衣冠楚楚的人,低声说:“我们应该找他们好好算账。”

在见到阿文的父亲之前,彗心的父亲曾幻想过那种场景——他要冲过去揪住他的衣领大声朝他吼:“为什么要把我们家的门撬开,让彗心出去玩摩托!”但是当他们真正面对面坐在医院附近的小酒馆里时,看着公安局长,他一下子又软和了。他抽抽涕涕地对着阿文的父亲诉苦:“虽然我们家穷,可是真的一点委屈也没有让她受过。”

阿文的父亲叹了一口气,拎着茶壶给彗心父亲倒了一杯水说:“你先喝两口茶,压压气儿。”

彗心的父亲本是想拒绝的,但又端过茶杯饮了下去。接着阿文的父亲说:“事已至此,也都是老天爷的意思。还是商量一下后事吧!”

然后他就拿出一摞现金放在彗心继母面前说:“这是我们家的一点心意。”

彗心的继母瞅了一眼钱的厚度,没有接,眼泪汪汪地哭喊:“拿走你的钱!你的孩子不好好管教,害死我的宝贝女儿。他得偿命!”

阿文的父亲把大盖帽摘下来,拿在手里说:“她是自己骑车翻了,按照法律,我们不该承担责任。”

彗心的后妈想了想,说:“撬别人家的门,也不需要负责?”

阿文的父亲就又拿出几摞钱,说道:“这20万,赔你的门。”

后来在一个雾天,彗心下了葬。阿文和夏石都没来参加葬礼。下葬那天,彗心的亲妈不知道从哪儿冒了出来,把葬礼闹得沸沸扬扬,后来拿了10万块钱才肯放开女儿的骨灰盒。

接着我们再来说说夏石和阿文吧!那天他们各自回到家里时,已经凌晨两三点了。夏石一回到家就自己主动罚跪,表示从此以后再也不出去惹事儿,就这样一直老老实实地读书,考上大学,再然后变成了一个普通而又无聊的中年人。

倒是阿文,他的父亲在地位低的人面前受委屈,没处打发。一回到家就把他关进了地下室。父亲每天都来拿皮带抽他一顿,骂他连头猪都不如。阿文一开始还知道护着头脸,后来也就疲倦了,他一闭上眼就能看到漫天滴落的彗心的血。

过了几天在母亲的哀求之下,他的父亲把他放了出来,母亲做了好吃的,又让他回到学校里念书。

阿文读的学校是一所封闭式高中。一个星期只放半天假,学校四周都用高大的铁栅栏围着,待在里面除了吃饭和读书之外,没有任何活动,所有的一切只为了考高分。

学校里没有人理睬阿文,甚至连夏石也不再理他。有一次,他在学校的绿荫走廊见到夏石,他想打个招呼,但夏石看见他转身就匆匆跑开了。

他非常生气,便在当天夜晚潜入教室,把夏石的书全偷了出来,扔进了厕所。

不过有人偷偷地在他的课桌上给他留言,骂他是孬种、杀人犯。阿文在这样的日子里过了很久,终于在一个周末回家的夜里,他突然坐了起来,偷走了他父亲的手枪。

阿文父亲的手枪并不经常随身携带,多数时候放在办公室,只有极少的情况下才拿回家。那天深夜,阿文从父亲一进门开始,就感觉到了异样。父亲脸红得发紫,一身酒气。他喊阿文给他拿双拖鞋过来。阿文蹲在地上找到拖鞋递过去,他看到父亲白色的袜子上,明显地粘着一根很长的女人头发。

父亲的裤兜鼓鼓的,好像装着什么东西。瞄了一眼,他就知道那是手枪。阿文有着一个小偷天生的敏感。父亲带着手枪回家做什么呢?阿文不知道,从那根头发判断,回家之前父亲应该拿着手枪骑在某个妓女身上,指着人家的头,又抽又打了吧。

想到这一点后,阿文就下定决心要把它偷走。

阿文和父母都住在二楼,每人一间屋子,每间屋子里都有独立的浴室、阳台,互不打扰。他的屋子在最西边,父亲的屋子在最东边,母亲则睡在中间。醉酒后的父亲应该很快就会睡着了,但他还是耐心地等到了午夜。从衣物间里取走了一根母亲的发卡,撬开父亲的门,从充满酒气的衣物里毫不费力地翻出来那把手枪。

得手之后,他并没有马上回到自己卧室。他又去撬开了母亲的房门,把手枪用胶带粘在母亲的床底下。母亲有吃安眠药的习惯,入睡了推都推不醒。一切妥帖,他回到自己的房间,安安心心地睡了一觉。

父亲第二天早晨起床后,找不着自己的手枪,急躁地四处摔东西,又踹开他的门,一脚把他踢醒,揪着他的耳朵说:“你就是一只猪!快把东西拿出来!别给我找事儿!”

父亲在被子、枕头底下翻了一圈也没找到,大声朝他嚷嚷:“这可不是闹着玩的!快拿出来!”阿文不吭声,他的父亲一脚跺了过来,把他踹到墙角。他蜷缩在一个小角落里,暗暗地笑着,斜着眼盯着他的爸爸四处翻东西。

父亲把他的被子、桌子、茶杯、电灯全都推到地上。整个屋子翻个底朝天之后一无所获,就放松下来走掉了。临走时父亲欲言又止,过了半晌才说:“这事儿最好是跟你没关系!你知道爸爸平时工作、应酬有多累多辛苦吗?你乖一点好好学习,就不要给我瞎找事儿了。”

阿文等父亲走了,就蹲在自己房间的厕所里抽烟。透过厕所的窗户往外看,天空被隔成小小的一个小格子,就像一块一块的琥珀,又压抑又美得令人窒息。

天空之上飘着几丝红霞,一点儿风都没有。他很久都没有这样静静地盯着一样东西看了。突然有一只黑色红脚的鸟儿一闪而过,像一道黑色的闪电把他劈空了。他想起来一些红的紫的暗色血块,那些血水根本止不住,正咕噜咕噜从他的脑海里往外冒。

阿文哆嗦着回到房间,他感到浑身冷得像冰块。彗心飞起来了,摩托车砸下来,彗心的身体凉了,彗心的血水流在他的身上,眼看就要溢满整个房间。

他推开门逃到走廊上,大口大口地喘气。他按住太阳穴,让自己放空了一会儿,但怎么样也不舒服。这时候他发现自己不知不觉已经来到母亲的门前,他的心一下子定了下来。他终于知道自己下面该干什么了。

阿文用发卡撬开门,母亲还在沉睡。他爬到母亲的床底下,摸了摸那把坚硬无比的手枪。

真的要这样做吗?他呆在那里,撅着屁股,半个身子在床下,半个身子在外面,想了半天。此时他脑海里又盘旋起那只黑红的鸟儿。

“那就来吧!”

他从床底下爬出来,拍了拍身上的灰,把手枪放进衣兜里。

这样决定之后他觉得自己好过多了。

他穿上平常穿的那件又宽又大带着点蓝色条纹的白色校服,背着一个黑色双肩包穿过小区的操场。操场的四周围着高大的白杨树,树荫底下是塑料制成的绿草地,草地围着一圈红色塑胶跑道,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被开水烫焦了的塑料味儿。操场上空无一人,阳光照在阿文白色的校服上显得十分刺眼,他从操场中心穿过时就像一道白色的闪电,把四周的一切都劈亮了。

走出小区,阿文坐上了一辆公交车。这时太阳更亮了,照在来往的或新或旧的铁皮车辆上,刺眼得不得了。这光亮让他想起来很久以前,他偷的第一件东西,一个放在阳光下就可以闪闪发亮的钥匙。

阿文选择了一个靠窗的位置,戴上帽子和口罩,盯着车窗外的世界。公交车按照日复一日所行走的路线,经过了银行、商场、小吃街、工厂、农贸区、火葬场、农田、荒野,最后会到达他的学校。

一路上他看着路边形形色色的招牌,阿亮靓汤、阳澄湖闸蟹、华通健身房、宇辉机械厂、安德里宾馆……人们爱什么、需要什么、依靠什么,就会老老实实地把它写在招牌上。而经过它们的路人却好似看不见这些东西,他们在这些招牌之间迷失、游走,像一个个失物等待招领。

阿文此行的目的就是把他们都叫醒,医治好他们。他不想杀谁,他只是想叫大家都醒一醒。这时候公交车停下来,他走下来,觉得阳光温暖。于是他伸出手枪,朝空中随便放几枪。

他打出第一枪的时候,路边的人们竟然无动于衷。只有少数人停下脚步看了一看,然后又继续向前走去。

这把他气坏了,他又连续朝着一个地方开了几枪,终于有人发现他了。孩子哭声四起,女人的尖叫四起,这错乱的情形令他心醉。

“应该都醒了吧?”

他观望着四周的人,他们不再麻木,不再面无表情,他们惊慌失措,他得意洋洋地把手枪扔到地上,坐在公交站的铁椅子上翘起了二郎腿。后来的事情,大家都知道了——他戴上手铐进了监狱,感受着这个新世界的宁静,开心得就像一个佛祖。


值班主编 | 董啸   值班编辑 | 张启琳

这是第 194 篇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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