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元涛丨芥川龙之介为何如此挑剔中国 从荀慧生的一管鼻涕说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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芥川龙之介在西湖楼外楼用餐
老早就注意过,日本人和韩国人看中国的眼光,与看其他国的眼光,完全不同。
比如说随便一个韩国游客,哪怕发现恒河里漂浮的垃圾发绿,也会觉得那是一种别样炫目的色彩;印度人民在其中洗澡,则是一种特殊的文化习俗,应给予充分的尊重和欣赏。可是,如果他到了中国,从镇江过扬州,发现长江水并不如想象中那么清澈,都要不由分说地表现出一副大惊小怪乃至痛心疾首的样子来。
1921年3月,日本作家芥川龙之介以大阪《每日新闻》记者身份漫游中国一百二十天,就一直被这种失望与不满的情绪笼罩着。皱着挑剔的眉头审视中国,是他的标准形象。等他离开中国时,仿佛一条被怒气鼓胀如球的河豚,让人直担心,万一不小心被船上的哪个棱角碰了一下,他都有可能“砰”的一声炸裂掉。
如果往坏处理解,日韩人士的这种表现,应该是一种历史情结后遗症:哼,当年你老大帝国,欺压我们数千年,如今沦落到这种地步,太让人解气了;所以,拼命揭你的疮疤,让你疼痛,让你蒙羞,十分过瘾。而对于遥远的印度,则完全不存在这种陈年情感纠葛,因而才有足够的心理空间来冷静地打量和观望。
当然,我们也可以往善意处理解,中日韩毕竟同守东亚,文化交互缠绕,恩怨你来我往,即使曾经打打杀杀血流成河,也不能否认有一种接近兄弟般的因缘。而到兄弟家里去,眼见满地垃圾,谁又可能无动于衷?有时,甚至会不问兄弟是否乐意,就挽起袖子动手清理起来。而印度的男女老少,则是百分之百的陌生人,神圣而腌臜的恒河水会不会给他们造成伤害,与我有什么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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介绍芥川龙之介,提这三个字就够了:罗生门。一个作家的作品名称,能在异国的文字系统中获得像成语一样的地位,用以特指“对真相的追索注定难以实现”,不得不说,这是一种相当了不起的殊荣。
电影《罗生门》海报
不过当时,《罗生门》还没有被拍成电影,芥川尚未头顶大师的光环,因此他抵达中国时,没有人列队欢迎,也没有人请他演讲。作为一名小记者混迹于熙熙攘攘的人流,他几乎相当于一只老鼠,只能在街头巷尾四下张望打探。当然,这一点,也恰恰让他有机会充分了解底层人的真实生活。
在上海,友人带他去看荷花风景,结果青天白日之下,直接见到一个中年男人正奋力地往荷塘里小便。对此,芥川写下了这样一段文字:“陈树藩叛变,白话诗正在走下坡路,这类事,根本不在这个留辫子男人的话下。”
陈树藩是谁?恐怕至今,九成中国人也都没听说过。芥川为什么突兀地提起什么陈树藩和白话诗?这只代表一个意思:他已经慌了,不知该说什么好了。而一想到这个荷塘里不知容纳了多少中国男人的尿液,他唯一的选择,必然是落荒而逃。
他心中不由感叹道:这是我在书里读到的那个诞生了杜甫和王阳明的中国吗?
芥川的观察,当然不会只停留在这类表面陋习上。在他所住酒店的门口,蹲着一位卖花的老妇,美国水兵酒醉后,摇摇晃晃,一脚踩翻了她的篮子,鲜花散落一地。水兵视若无睹,扬长而去,老妇连一声抗议都没有。芥川同情心大起,走过去送给她一些钱。可她好像感觉完全不需要表示感谢,反而紧追上来,缠住芥川,要求给更多的钱。
芥川无法理解,对恶人,她逆来顺受;而好人,在她眼中,则是弱者,必须继续加以压榨。为什么她不能用真挚的微笑,把这种给予与接受变得很美好呢?很明显,她不要这种美好,只想用贪婪把对方的同情心彻底毁掉。结果,作为施舍者,芥川只能像干了坏事一样转身逃走。
躲回房间的芥川,喘着粗气,隔窗遥望越来越浓的夜色,百思不得其解:她这样的习惯,到底是怎么养成的?
002
尽管《每日新闻》没有给芥川规定具体的采访任务,可是连续发回这种对底层生活的批评报道,芥川自己也厌倦了,于是开始动员全部人脉资源,寻找门路试图采访精英人物。
芥川见到的第一位名人,是京剧演员荀慧生。一场热闹的演出过后,芥川被朋友引入后台,与英俊漂亮的荀先生握手寒暄,之后刚刚面对面坐定,芥川还没来得及提问,荀先生就响亮地擤出一管鼻涕,一把甩到了芥川的脚下。一阵心理反应,涌动在芥川的胸口,一场计划中的采访,就此夭折。
荀慧生
芥川评价郑孝胥“机智聪颖”,这可能是准确的,但说他在戊戌变法中“担当显赫角色”,则显示出芥川对中国事务毕竟有隔膜。而芥川最大的迷惑是,郑孝胥素来以清贫闻名,可为什么家里却有两座小洋楼?
芥川用大量篇幅介绍了郑孝胥的政治信念,主要内容是,他已经对社会局面彻底绝望,认为如果执意坚持共和政体,那么就永远不可能避免混乱。而想要恢复王政,摆脱困境,就必须等待英雄的出现。
芥川到底不是真记者,这时候都不知道应该追问一句:谁是你心目中的英雄?同时,芥川也不是政治家,无法预想十年后,郑孝胥会追随溥仪去东北。或许,溥仪就是他最后认定的英雄?
在北京,芥川费尽周折才见到辜鸿铭,可对于会面过程的记述,却相当简略,只说老先生反对共和政体,反对机械技术,而他的这种立场,本来就已人尽皆知了。
究其原因,可能是芥川没带翻译,他与辜鸿铭只能手谈,因此简单交流还可以,想进行深度采访就不灵了。这一年,辜鸿铭六十四岁,芥川二十九岁。芥川为此写道:“我在感叹先生垂老之前,也为自己尚年轻有为深感庆幸。”
可是,结果,六年后,芥川就自杀了,事实上比辜老先生还早死一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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芥川龙之介到中国来找白衣飘飘的李白和对月清吟的苏轼而不得,只遇到了阴阳怪气的辜鸿铭和古旧保守的郑孝胥,对此我们应该感到集体内疚吗?
实际上,芥川很可能是被历史书上的白纸黑字给蒙骗了,那个所谓歌舞升平的大唐,那个所谓金银满仓的大宋,或许从来不曾真实存在过。
电影《妖猫传》剧照
实情,只不过是视人命如草芥的战乱暂时中止了,惊魂稍定的百姓终于可以面朝黄土背朝天安心地流汗了,温饱取代了饥馑,来自政权的合法伤害不再肆意横行,这,就被软弱而善良的文人史士歌颂为盛世了。
芥川所见到的人群,并不是因为堕落而被从伊甸园中驱逐出来,变成半人半畜的,事实的真相可能是,文明从来就未曾降临过这片土地。
比如直到今天,公交车上的公益广告,还在教育成年人,不可以随地吐痰,不可以大声喧哗,不可以随意插队,由此,会有人真的相信我们曾拥有过五千年的灿烂文明史吗?
不得不说,即使芥川的观察全准,他的批评也全对,但他用以对比的参照物本身就是虚拟的,因此他的所有失望,只不过是在自寻烦恼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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