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廖伟棠丨开往顺德的夜船

2018-02-03 廖伟棠 骚客文艺

本       文       约       2200       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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距离今天整好过去三十年了,这三十年来我没有回去过顺德,也没有在现实中认识任何一个顺德的男子或女子,也许是故意的,我通过这样把顺德留在一个半虚构的时空中,不去确认它的存在。

但乘坐夜船前往顺德的那一夜是真实存在的——怎样从顺德回来我却没有丝毫记忆,那是不是我根本没有回来?

坐长途汽车花了大半天,在青灰色的街道中找路又花了两三个小时,到达肇庆的客运码头时已经是深夜。人潮杂沓,时刻有上百人从大大小小的船上来,同时又有上百人在身后推挤着要上船,尽管灯火通明,他们都拿着警棍一般大小的手电筒,直晃别人的眼睛;还有两个小孩,提着小灯笼。

1984年,很多人死去,张贴在大街上的法院判决书上鲜红的名字成了我的书法法帖,我记得一些很奇怪的,比如说:慕容长弓、舒老鳄、呼兰侠,应该都是地摊文学的遗迹,他们被粗糙的传奇塑造了自己短暂的一生,反过来他们的血又去继续滋润那些粗糙的传奇。那一夜,肇庆码头上的千百人当中,可能有一半人是打算从这种命运中逃亡的,同时,又有一半人投身这种命运中去。

我的年龄只有不到十岁,没办法成为两者之一。我妹妹更是懵然不知,她只有四岁。

其实我不记得那次走难一般的出门远行的目的何在,更不记得我妹妹当时是否跟着我和妈妈一起上路。在人潮骤明骤暗中,妈妈叫唤着四姨的小名:阿青,拖紧了小木的手,别把他丢了!但也可能是叫唤着我:小木,拖紧妹妹的手,跟着妈妈别走丢了。妈妈好像挑着一个担子,一边是要送亲戚的礼物,一边是我们的衣服。

四姨阿青,在另外一些记忆中。她是客轮公司的售票员,在夜风中一只手紧紧攥着的不是我的手,而是她单薄的湖蓝色确良衬衫的衣领,另一只手不断地挡开几乎伸到她胸前的那些买票男人的手。

顺德老码头

她看见我们一家,就好像认识我们一样,拿出计划经济时代末期根本不可能有的热情,带我们从工作人员通道上了船。所以,她是不是我的四姨呢?那年,四姨十八岁,做过小镇录像厅放映员、发廊洗头妹这样的工作,她的初恋男友的名字也出现在大街的苍白招贴上,然后她就去了异乡。

总之,我们上船了。沉沉大雾和我们同时踏上跳板,钻进帆布的缝隙、水手裤袋里那本旧小说的书页⋯⋯我看不清船的名字、番号,甚至颜色,也不知道是铁船还是木头船,只听到马达断断续续地抽搐着,仿佛在喊痛。我在甲板上一个踉跄,那个胡子拉渣的水手一把拉住我手臂,然后伸手去搀扶抱着妹妹的我妈妈,她的行李已经被他接过来放在通铺的一个角落。

我揉着眼睛昏昏欲睡,手指却雾一般乱划,碰到了水手的口袋,那本小说的名字我倒记得清楚:《扶风国兴亡录》,甚至我想象自己看到了书里面那些绣像:盔甲、箭衣或者赤膊受绑的肢体上,都是我小时候熟悉的面孔。我在闭上眼睛之前抬头看看我妈妈,妈妈知道我想怎样,她摇摇头,把行囊整理成枕头,把我放倒在青绿色的席子上。

哥哥,哥哥!

她叫醒我,卖粥的人来了,宵夜的时间到了。卖粥的人腰间挂着弓箭,那也许是他的幌子,因为他说他的山鸡粥都是他新鲜猎获的珍禽所做——你不信?他指着船的另一头另一个卖粥的汉子——你看见他浑身滴水、肩膀上披着渔网、屁股后挂着鱼叉吗?他卖的江鱼粥都是他白天潜水一整天的收获呢。

妹妹和妈妈都没睡着,在哗哗的水声中她们像古代的母禽一样瞪着警觉的双眼,父亲留下来的黑大衣盖在我们身上像水草一般的伪装。三碗粥只要两块钱,卖粥人看我妈妈犹豫着,就转过来跟我说:或者把你妹妹拿来换,嘿嘿。我都闻到他身上那股老树的味道。母亲赶紧买了三碗粥,她自己不吃,让我吃了两碗。

哥哥,哥哥!

她叫我起来去看夜里鱼的眼睛。木头窗户是可以趟开一条缝的,装满了雾气的两个小脑袋,可以挤出去,朝下看被船头强光照亮的江水。江水无比透明,与之相比,夜空简直是固体,星星都被裹挟到不知哪个国度的罪行中去了。江水如大块的碧玉附着在船体,流连不去的样子,然后你看到几米深处的大鱼,像果冻里的光斑,随着我们的船慢慢地前行,几乎没有左右上下摇摆。

鱼的眼睛里都有两个小人呢哥哥。傻瓜,这是我们的倒影。其实我不敢看,我怕看到死者的宇宙。我知道死者另有他们的宇宙,那是小时候吃鱼眼睛的傍晚,奶奶告诉我的。奶奶住在其中一颗鱼眼睛里,她也为我们准备了很辽阔的鱼眼睛,里面虹彩四溢,我们可以随意梦见彼此。

正当大鱼要开口跟我们说话的时候,妹妹睡着了,鱼们会心一笑,逐一隐没在变红的江水中。妈妈把妹妹抱回来,用父亲的大衣紧紧包着。在她关上船窗之前,我看见渔火闪闪,把波浪分割成一张张书页,都是我看不懂的故事。

曙光出来的时候,我们已经到达顺德码头。接下来的记忆中,妹妹消失了,我也忘记了在顺德我见了什么人,吃了什么东西,收到什么礼物。妹妹不在那段岁月里,她宛如胎儿尚在选择出生的时机。

但在另一个故事里,消失的也许是我。很多年后,在妹妹的来信里我读到过那另一个浪子归的故事:远航的父亲在那夜乘坐的货船与我们的客轮擦肩而过,他带回家的货币全部换成了刚刚出现在小城里的玻璃砖,于是我们家就拥有了本地第一家玻璃做的房子,为了夜夜点着灯,迎迓一个忘记回家的少年。

妹妹的信里夹着一张老照片:母亲微笑着抱着一个婴儿。她的头发梳起来让我无法辨认她的年纪,发上的头绳也看不出是红是绿是黑,那是一张黑白照片。远处因为景深而模糊的几道墨痕,看不清是黄昏的山,还是夜里起伏的大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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值班主编 | 董啸   值班编辑 | 张启琳

这是第 235 篇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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