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艺辉丨林立勇和他的四个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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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立勇又犯愁了，迎来50岁，就像迎来了这个北方三线城市的冬天，不下雪，燥，干冷。他和他身边的女人们，有的负责燥，有的负责干，有的负责冷。

为了躲避那些女人，他去年一口气办了100件记录在案的案子，有50个是民告官，他代表政府。但他说，真正的刁民只有三个，其他的，他尽自己全力能为他们多争取一点是一点，两边势力要从中斡旋，兼顾利益和公平，他觉得自己做得不错。

可感情上，他像个白痴。

盛美丽跟他最久，快十年，他自从离婚后，就由她接手。她盛大、端庄、丰腴、敏感、事无巨细像照顾傻儿子一样照顾林立勇，给他买内衣给他剪指甲。他生活能力越退化，她就越高兴。她上一秒跟他女儿哭诉他的滥情，嘴角泪珠跟她一样饱满，下一秒，见他过来，补好口红，问他，稀饭热好了给你炒俩菜？她有老公，只是老公喜欢男人。她可怜过自己，以为跟林立勇好上一切就会好，没想到，多年过去，她又在可怜自己了。

李可珍，每天开着红色甲壳虫招摇过市，有天路上看见他，一个猛刹车，后面车直接追尾，她不管不顾，嗓子尖利，林大律师！是我啊，小学同学！林立勇压根想不起来，他的小学同学，那也有50了，她看上去就30出头，不管天多冷都穿低胸。她说她有一家美容院，连拉带扯，把他推进美容院里，给他做了一套回春。

章小凡，在本市大型冒牌商场铜锣湾卖女装，不久前卷入经济纠纷，她找遍了市里的律所，都说胜诉可能微乎其微。经人介绍，林立勇做了她的风险代理。案子耗材耗力胜诉了，所里一共挣了5万块，她脱身了，仿佛重生。隔三差五给林立勇送衣服，央着他试裤子，跪在地上给他挽裤脚。试着试着就成了脱裤子。她有严重洁癖，每次见完林立勇，自己的头发上衣服上都是烟味，她就心酸地甜蜜——她竟然忍了烟味，这得是多大的牺牲和爱慕。

吴双，所里新来的实习生，年纪却比其他实习生大一截，35了，本科读中文，工作一段时间后，看了《傲骨贤妻》《波士顿法律》后考了法学硕士，这就不得了了，在热衷于看国产电视剧的小城市，文艺气息助长她气焰嚣张，没有朋友，做事一板一眼，眼神一眨一闪。她跟林立勇说，师父，你长得像西班牙男星冈萨雷斯。林立勇说，你们年轻人追的星我不懂，但我年轻时候，别人都说我像苏联演员。现在不行了，苏联都解体了。吴双眼睛眨两下，你多跟我们年轻人一起玩就不老了。其他实习生都20出头，听她这话，纷纷侧目。

林立勇有5个哥哥，他老小子，老妈最疼他，活到50岁，什么活儿都没干过，两双手细嫩得跟大姑娘一样。他从没离开过这个城市，每周末必须看看老妈。人人都说他是大孝子，他不敢承认，也许自己从来没有长大过。

大前年老妈走了，前年一年他的天都是塌的。头发一把把掉，烟一根根抽，一辈子的眼泪都掉尽了。如果不死，只能从头开始。所以他的青春期从去年才开始。

一到周末他就不知道该如何打发，女儿林宝珠在外地，不常回来，他没事就给女儿手写信，让她不要把心思放在恋爱上，要重视学业。等她毕业了，他又说，不要把心里放在恋爱上，要重视事业。但是林宝珠从没回过信，微信上总是回一串一串的表情包，他还以为他手机中毒了。别人催孩子结婚，他从来不催。主要是他也不记得女儿到底几岁了。

女儿跟盛美丽关系最好，其他女人林宝珠也没见过，都是这一年的事。过年林宝珠回来了，林立勇的生日也在除夕。盛美丽拉着她的手，终于忍不住，把林立勇的劣迹一桩桩数出来。

林立勇有两套房子，其中一套是盛美丽全程装修打理的，有钥匙，她每天早上来给他送早餐，他简直恳求了，早餐他自己会买，不要再送了。她不答应，主要为了来检查家里有没有野女人的痕迹，有两次她发现被子叠了，叠法不对，有两次她在垃圾桶里看到折法不一样的卫生纸，有一次他的背心竟然手洗完晾在衣架上。她说林立勇你可歇着点儿吧，老大不小了。

林宝珠替她打抱不平，质问林立勇，他却委屈得不得了，他说他明明是单身，为什么一点自由都没有？他自己的家，连日记都没法写，盛美丽总是翻他东西。

“人家跟了你十年，怎么叫你单身？”

“这话说的，我们只是好朋友，她还有老公，你别瞎说。”

“人家照顾你的时候，你都受着了。”

他说他拒绝了，实在是没法拒绝了，他也不能伤人家。

“只能说，她的恩情我记在心里。”他说得大义凛然身不由己。

林宝珠发现，他是真的不会拒绝别人，因为他说拒绝女人，实在太不礼貌。

于是他就礼貌耽误了人家十年。

有一次盛美丽回他的家，碰到了李可珍正在和他喝红酒。盛美丽瞟一眼酒瓶，连个标都没有，李可珍说是她自己酿的，盛美丽说你是不是在里面放春药了？李可珍乜着眼说不用放，我就是春药。盛美丽说你还春药，你毒药吧。林立勇发话了，你们害不害躁？一把年纪了都。

李可珍说我毒药也比你泻药强，让人看了就倒胃口。盛美丽扑上去就抓她。林立勇上去拉架，她们嘴里的脏话暴雨点子一样互相砸。林立勇把盛美丽抱走，她的双腿还踢腾着。

第二天，盛美丽收到了一套文房四宝，林立勇送的，说让她平息焦虑，休养生息。盛美丽又开心了，他真是可爱，他真是特别，他心里真是有我。结果她听说李可珍也收到了一套。盛美丽气得发抖，马上铺纸，研墨，发着抖写下五个大字：我是不是贱？

其实盛美丽不怕李可珍，她觉得这骚狐狸就是看上林立勇的钱了，没事找他借钱，没事让他做项目，一个直男，连灌肠都做了。

盛美丽比较忌惮章小凡，她知道家里动过手脚的就是章小凡，她爱干净，不知道她来过夜还是来当保洁的。做爱之余，把家里边边角角都打扫好了，抹布洗地跟内衣一样干净。

盛美丽还看到柜子里有两件新男式大衣，她二话不说，就从窗户上扔下去一件。还有一件拿回家，给她老公了。林立勇至今没发现，他除了不会拒绝、不会管理自己的账务、还神经大条。他说因为他的心思都在事业上，女人的事他都记不住。

她见过一次吴双，饭局上，吴双一个劲在那说美剧啊电影啊，没人能搭上话，盛美丽说，我们林律师不爱看那些东西，他平时就看南方周末。我都给他订了十年了。吴双又说，现在南方报系不行了，人才都没了，质量下滑很厉害。林立勇眼睛亮了，附和，是的是的。不愧学中文的，很了解啊。盛美丽心凉一半，她只是订报纸，人家都是看报纸的。

盛美丽对林宝珠说，我真的就是贱，你爸至今都不承认我是他女朋友，整天说自己单身。

林宝珠说，那你离开他呢？

盛美丽说，我们都这么大岁数了，不是想离开谁就能离开谁的。

林宝珠又说，也许因为你一直没有离婚？我爸很要面子的。

“我问他几百次，我离了，你娶不娶我，他说他不能做这种保证。”

“干嘛一定要结婚呢？”

“我不想一个人。”

林宝珠心想这没法劝，她只能听她诉苦。

第二天早上，林宝珠还在睡觉，有人敲门，来者是章小凡，抱着一大捧花，说是给林立勇的生日礼物。林宝珠怀着一种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心理热情接待了她，她本来拘谨，但以为得到了林宝珠的认可而兴奋起来。边干活边诉衷肠，她说专注的男人最有吸引力，她喜欢林大律师给她讲解法律知识的样子，喜欢他庭上辩护的样子。林宝珠说，他对女人可没有那么专注。章小凡说，正常，没人喜欢的我也不要喜欢。她前脚走，林立勇后脚回来嘱咐林宝珠，如果盛美丽问，你就说是别人送你的。

下午又有人送了一个iPhone来，林立勇的电话马上跟过来，如果盛美丽问，你就说手机是你送我的。

随着他生日的临近，林宝珠要替他撒越来越多的谎。林宝珠觉得好笑，她跟爸爸说，像您这样，现在的话说就叫渣男了哈哈哈。林立勇面孔一板，有你这样跟父亲说话的吗？

“渣男没什么啊，好多男的想渣还没机会渣呢。”

“你怎么还说！”

“你敢做还不敢被说了。”

林立勇脸涨红，气得来回踱步，他想说他并非乐在其中，他不是这样的人，但他明白现在什么解释都只能让他变得更可笑。他只能教训她，用暴力夺回父亲的尊严。他从来没打过女儿，也没打过人，不知道该出巴掌扇还是该拿脚踹。他四处踅摸着有没有趁手的家伙，都怪章小凡把家收拾得太干净，喝水杯子烟灰缸都洗好收碗柜了。

烦躁中他抓起那捧花，砸向地面，他以为是砸，其实动作太温柔，连个花瓣都没散出来。

林宝珠还在笑。这父亲做的太没尊严。

最后他说，人老了，如果还带着欲望，就是带着卑微和耻辱。嘲笑别人的欲望很容易，难的是报以理解和同情。

林宝珠没听懂。

林立勇想，一辈子建立起来的威严和庄重，全被这点欲望毁了。

生日那天中午，所有女人都陆陆续续不请自来。盛美丽，李可珍，章小凡，吴双，林宝珠给她们开门，她们坐在家里，等林立勇回来。她们从阴阳怪气冷嘲热讽到慢慢沉默，看着彼此年老色衰又努力掩饰精心打扮，都不免有点心酸。不想吵也不想闹，吵不动也闹不动。

林立勇还没回来，她们只好又互相倒茶，嗑瓜子，跟林宝珠说起自己年轻时候的辰光，如何到了这一步，谁都没想过。

直到晚上，林立勇还没回来。大家又陆陆续续撤了，盛美丽跟章小凡顺路，一道打车走了。

而林立勇坐在老妈的墓前，坐了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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值班主编 | 董啸   值班编辑 | 小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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