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乙 | 人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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昭丂者,吾乡后生。生活在县城农贸街的年轻人里,要数他最为精壮,用铜浇铁铸、虎背熊腰这样的词来形容恐不为过。他喜欢打篮球,每次运球杀向篮下,总是像小牛一样耸动肩部,撞翻一片。有时停水,他就去一公里外的水站,手拎两桶大号桶装水,一点也不气喘,可以说是闲庭信步地回来。在一起打毛线时,那些邻居问他妈妈——也就是来自南义镇的武姨——大家谁也不比谁富缘何她就能把一个崽养得如此健壮威猛,她说我也没什么诀窍,就是每天给他吃鸡蛋、牛奶和苹果,他吃多少我买多少,尽他吃。
我回县城后,武姨找到我,说昭丂也要进京,我这个做哥的,理所当然地要对他这个老弟有所照应。因此也就有了数月后我和昭丂在工体附近一间酒吧象征性的见面。店内当时放着一些情感匮乏的老歌(一个女人几乎是在被迫完成任务那样默然地唱:……今天的你们,听说已经是情人……感情不能两头分……不能爱也不敢恨……)。有一些又让人潸然泪下。
会面过程中,昭丂尽量做到克制,可总还是忍不住拿起桌面上的苹果手机低头去玩。他玩得是那么老练那么驾轻就熟,有时甚至会表现出一种老用户才有的鄙夷。可要我说,直到昨天,他才算是拥有了这样一部智能手机。准是这样:一到北京,他就将武姨给他时反复叮嘱让他慢着点花的钱买了这款新机,同时将他爹传 38 38960 38 14942 0 0 2501 0 0:00:15 0:00:05 0:00:10 2992的诺基亚8210丢进垃圾桶。
他就这样两腿大大地分开,坐在我面前。裤子因为大腿肌肉过于鼓胀而绷得很紧。上身只穿了一件白色的西装,没有扣上,胸肌和乳头若隐若现,而腹肌和扁平的肚脐全然露出来。我几乎不能将目光移开。
昭丂这天的眼神是那么明亮啊,脸上也没有一丝皱褶,整个人像是刚睡饱那样精力充沛。在酒吧的一整个下午,他都在用一种大人的腔调和我说话,对我提及的任何事都表现得跃跃欲试。我很理解他这种刚摆脱父母控制的心情,我也曾经这样,像刚出笼的鸟,带着解放的心情孤身赶赴城市。我记得在抵达城市门口时,自己仪式性十足地张开双臂,“啊”地长啸。在巴尔扎克小说《高老头》里,外省人拉斯蒂涅也是这么欲火炎炎地说:“巴黎,现在让我们来拼一下吧。”
今天,十九岁的武昭丂一跃而起,在楼台上对着整个北京城振起双臂,一连地低喊“come on,come on”,下来后,仿佛是在回应我的质疑,也像是在表明自己的心迹,他说:“(我)别的本事没有,卵不就是还有一条?”
关于这次会面,我还记得问过他摄取营养方面的事,问他一天能吃多少,他说光是吃苹果,装化肥的蛇皮袋,一天能吃半袋左右。几年后,是啊,弹指一挥间,我因为在协和医院的门诊部挂不上号,便自费去它的国际医疗部就诊,不曾想在门前缓坡遇见昭丂这个失踪的熟人。他穿着病号服,正谨慎地一步一步挪动,做餐后的散步。
在我印象中,昭丂有着举重运动员一样结实的身材,穿什么都应该是紧绷绷的,这天见到,他的衣服却显得特别宽松。他脸颊上原有的两块红晕永远地消失了,现在脸色惨白,眼周发黑,嘴唇发紫。最奇怪的是眉毛上挂着亮晶晶的霜。“我总是感觉屋内在吹空调,实际上却没有。”他哆哆嗦嗦地说。
我丝毫不能掩饰自己吃惊的心情,因此在大厅连排椅上坐下后,说:“你这是怎么了,脸色这么差。”
“我就知道你会这样说,你们都是这样,”我听见他悲愤地反击道,“你们如果帮不上什么正忙,就不要帮倒忙。我脸色差要你说吗。就你眼尖?我需要你告诉我这个信息吗?你是不是还想说,我看起来就快要死了。我求求你们了,不会说话就不要说。你知道吗,从起床开始,我就怀疑自己的情况坏得没办法再坏,简直是坏透了,你知道我用了多久才能告诉自己,这种感觉是错的,是杞人忧天。可你一上来就告诉我,这不是什么错误,这就是事实。你叫我怎么想,啊,你说。你把我今天整整一天都毁了。”
我想读者诸君能够想象那一刻我的震惊了。我呆坐在那儿,一脸的火辣,后来听见他说对不起,我也一连声地说对不起。我想这对我是个教训。我说:“那我应该怎么说才好?”
“你应该说,啊,你今天气色看起来好极了。”他说。他并且说,他之所以得到这个床位,是因为前一个病友比计划时间提前死亡。当时医生一边翻化验单一边轻描淡写地说:“怎么重成这样了啊。”医生说完,病友就不行了。
我们的这次会面没进行多久,就因为一个绿衣女人急匆匆赶来而被迫结束。她一走到昭丂面前就摘下墨镜,跪在地上抱住昭丂双腿,并且闭拢眼睛将耳朵贴住昭丂的膝盖。哦,掰比掰比掰比我可怜的小掰比,我听见她用嘶哑的声音连珠炮地倾诉,一边倾诉一边重新搂紧昭丂的双腿。
这样差不多了,她才询问:牛奶喝了吗,参水呢,营养针打了吗。这是一个年龄上让人感觉高深莫测的女人。她的脸是彻底僵硬的,就好像万圣节戴着一副面具呢。在起身离去的那一刻,我俯视到她的头发夹杂着不少银丝。
又有年余,我和活着的昭丂有了最后一次见面。地点是在大望路一间只有几十平米的小公寓,墙面、天花板、窗框和地板被刷成猩红色,席梦思上的床单、被套、枕套及距此不远盖住长方形餐桌的桌布则是米黄色的。别无其他。给人的感觉是一个金屋藏娇的场所,一个温暖的洞穴。
昭丂吸着氧,躺在床上,一息尚存。制氧机发出噗噗的声音。“你真傻,真傻。”武姨一边给儿子徒劳地擦蛇油膏(在他躺的地方,掉了一层麦片状的干皮),一边说。接着又对我说:“你看看他现在这个鬼样子。”此时的昭丂一只眼已瞎掉,光秃秃地露着,布满血丝,很吓人,另一只好不了多少,只剩一点感光能力。头发和眉毛均已掉光,眉骨上眉毛生长过的痕迹都没了。上嘴唇溃烂几尽。口腔内剩得不多的牙齿好比是几块东倒西歪的墓碑,勉强插在牙床上。
现在,一个人能瘦到什么程度,昭丂基本就瘦到什么程度。武姨掀开他的上衣时,我看见的差不多就是一张皮搭在拱起的骨架上。“那个可恶、可恨、可怕的女人把房租缴到这个月月底就跑了,把我儿子一个人留在这里,畏罪潜逃。”武姨说。接着又说:“你说你,一个做哥的,我叫你关心照顾好这个老弟,你照顾到哪里去了。”
一如她指责的,我对昭丂这些年在北京干了啥一无所知。如今,他的手放在一本自考书上,所以我知道他还没有中断在民办大学的课程。剩余时间可能是给富婆们提供一些性服务吧,我想。但在后来昭丂断断续续的讲述中我了解到事情并非如此。也就是通过他的讲述,我了解到这个世界已经进化到何种程度。
我和武姨给昭丂翻身时,发现他腰上有一块通风管口那么大的伤口。这就是新时代一个女人和一个男人进行身体接触的方式,不是通过性器官,而是通过一个圆形伤口。元气从年轻男人的伤口出发,沿着管道向衰老的女人输送,使后者变得年轻。
几周后,我在八王坟的整形外科医院轻易见到这台迅行王260抗衰机。并不神秘,主体(分电机、滤机两块)有水泥搅拌机那么雄伟,两侧各连接一根直径560mm的茶色透明皮管,其中一根插入输入者体内(A管),另一根插入被输入者体内(B管)。输送过程中,滤机主要起到拦阻积气、积液、积血、脓液等废料的作用。因此,在运行过程中,我们往往看见A管的内壁是脏污的,而B管自始至终干净透明。
“这没什么可遮掩的,也没什么好羞愧的,手术不但有完备的科学依据(它的理论来源是新加坡魏敷礼团队在新英格兰医学杂志上发表的三篇论文),而且完全合法,”毕业于同济医科大学的吴家霖博士说,“实际上它还反应了自由主义市场经济的精髓,即,基于自愿,一切都可以交易,包括一个人的器官以及健康。当然从国情出发——这也不是什么国情,而是差不多全世界都如此——我们目前采取的还是无偿捐献的方式。我们医院需要他们签署捐献同意书才能进行手术。他们私底下是否支付货币,则是他们自己的事。”
“做一次这样的手术,对捐献者的危害有多大呢?”我问。
“不是很大,这么说吧,假使一个人拥有的元气值是100,那么这样一次手术会导致他损失10%,剩下的还有90。而且如果营养和锻炼跟上,这10%也不是说不能恢复。”他说。
昭丂的说法和吴博士差不多,第一次做的时候根本看不出有什么影响。手术次日,昭丂即去东单打球,虽然因为伤口原因,他只能一个人练习,还不敢参与对抗。第二次、第三次也看不出有什么损害。但是,在这样的输出累积到一定次数时,昭丂发现,自己只是戳了胸肌一下,那地方便像铁皮一样瘪了,不能复原。而且就连正常步行几百米也深感疲惫。
这时昭丂才出现恐慌。“……因为她一次次恳求。你也看到,她跪在地上,拖着膝盖,过来抱紧我双腿,哭着恳求。有时在我长时间不答应后,她还会歇斯底里,将枕套撕开,抓出羽毛,撒得到处都是。一会儿将电视机砸坏,一会儿又摔杯子。要不呢,就爬到窗台上,摆出一副跳楼的架势。”在我质问他为何不拒绝这残忍的要求时,昭丂这样回答。“又不是我要这样。”年轻人随后补充道。
“要是给了钱还好说啊,做了这么多回,一分钱冇给啊。”武姨说。
从木乃伊一般的身躯内传出一声叹息,我听出叹息里充满一个儿子对来自乡下的母亲的评价。他是叹给我听的,意思是“你瞧瞧她,一点都不懂事理。”
“为了什么呢?”我问。
“爱。”他说。
“她比你大多少?”我说。
“不知道。”他说。
“比我都大,以我看,比我都大十好几岁。”武姨跺着脚说。
“也不见得十分老。”他说。
后来在武姨出门买饭时,昭丂猝然大哭,说自己曾亲见她——真名叫陈丽霞——伸手捞起一把泥浆一样调好的染发剂,对着下体糊起来。因此他判断她的耻毛都是白的。“……每次手术做完,她就站起来,几乎是夺过人家本就要递过来的镜子看自己。这时——难以想象,只是一节课的工夫——她完全变成另外一个人。原本老树皮一样的皮肤重新焕发夺人的光彩,从皮肤毛孔中渗出的一层汗液则清香扑鼻。白头毛变黑,生长得特别浓密。原本耷拉着的眼皮撑开,眼珠子又大又亮。腰身变细。腿部变得修长。她看起来只有十八九岁。
“真实吗,你们的镜子真实吗?”每次她都要问。在得到肯定答复后,她咬住下嘴唇,试图控制住欢喜的心情。可这怎么控制得了。因此她很快“破罐子破摔”,粗鲁地笑起来。随即她走向衣帽间,一边打电话一边穿起备好的少女衣装,迫不及待地走了。她要返回属于她的名流圈子,去酒会、趴体还有电视里。
“离别前,她总会乜斜着眼,带着一个美人的自负与骄傲,匆匆看我一眼。一般当晚我就能看见她在电视上,和那个怎么也不老的两个字的男主持人聊天。这个男人就像是她的闺蜜一样抓着她的手,亲热地说,玛丽姐又变得年轻了,玛丽姐在这段消失的时间又去哪个国家度假了。”昭丂说。
“实际上,是因为美貌在衰退,她又躲起来了。一般是躲到这里来,”昭丂接着说,“这样的衰退一次比一次早,一次比一次迅速,也一次比一次彻底。原本一次手术能管两个月,以后只管一个半月、一个月、二十天、十几天。而且,她比不做手术时的自己还要老迈,全身散发出一股难闻的尸臭。我常听见她在黑暗的角落叹息。她不吃也不喝。有时因为排便需要她会路过我,这时通过开门所泄进的一点光,我看见她的头发被扯乱,泪水在被抓伤的坑坑洼洼的脸上流淌。
有时她会嚎叫,并且朝我发怒。我大约猜出来,她是在怪我这个供体所提供的元气已经越来越水越来越不纯粹了。这能怪我么。我只是做了我应该做的。我奉献了我的一切。我不能奉献得更多。不能永远奉献一个活力四射的十九岁的自己。我已经被抽干了。这不能怪我。以后,事情又会重演,她开始求我。有时就在发火之后求我。前一分钟还用高跟鞋踹我,后一分钟就抱着我恳求我再帮她这一次。很明显,她认为自己怎么样都能吃定我。实际上也是如此。而只要我一同意,门外就会响起汽车的点火声。我们就会出发,去那家医院。”
“你们是怎么认识的?”我问。
“通过网络聊天认识的,当天约在一间酒吧见面。我没见过这么美的女人,也没见过穿着这么好的女人。我的心一直在怦怦直跳。从她开口说第一句话开始,我就像一条狗一样听从她了。”他说。
我是在昭丂火化后去的那家整形外科医院。武昭丂的尸体让我想起古书里提及的“菜人”。不久以后,有一家自媒体报道,在京郊一间废弃仓库发现多具男性干尸,“就像塑胶模特一样横七竖八叠放着”,疑与此类抗衰手术有关。而我们知道,自媒体说的事不能全信。面对我的疑问,吴家霖博士说,同一个受体和同一个供体多次进行该手术的确会导致手术效果变差。他开玩笑说,衰老——这一人类顽固的敌人——可能对它有了耐受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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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片来自于@夹树街10号
值班主编 | 董啸 值班编辑 | 李星锐
这是第 287 篇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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